天仙路

第一百九十章 锦瑟无端五十弦

叶歆瑶和容与不再交谈,竹心则重归寂静,若静心聆听,隐隐可闻两种声音,一里一外,交错传来。

沙沙沙的声音,代表着爬虫的靠近,虽说以他们如今的状况来看,昔日两只指头就能捏死的小虫子很可能是难以想象的庞然大物,可两人都不怎么放在心上。真正让他们注意的是另一个声音,自竹外传来,太过模糊,听不大分明,仔细辨别,似是……乐曲?

巨大狰狞,仿若怪兽的爬虫自天而降,似要将二人吞入腹中,容与一震青莲剑,凌然剑气由巨虫的脑门而入,直接洞穿它的五脏六腑,周身经络,亦在同一时刻,让它的周身覆盖上厚厚的寒霜,省得这家伙古怪的粘液和血浇得他们满身,占据本来就不大的空间,让此地根本没办法站人。

待包裹巨虫的冰霜落地,仿若震动了四周空气,叶歆瑶才缓缓睁开眼睛,仿若自乐曲编织的美梦中醒来,淡淡道:“有人鼓瑟,曲名不详。”

说罢,她想了想,加上一句:“听其音,此瑟应有五十弦。”

五十弦的瑟,奏得乃是大悲之音,无论由何人弹奏,也不管对方弹奏多么欢快的曲子,都给人一种缠绵苦闷的感觉,让人悲从中来,潸然泪下,情不能止,甚至对人生失去希望,走上绝路。正因为如此,后人截瑟为二十五弦,使之音韵欢快平和,婉转动人,可用在喜庆快乐的场合。

世人大抵如此,喜聚不喜散,今朝有酒今朝醉,不思明日何处归。欢快的曲子天天听都没事,悲伤的曲子也就偶尔听听,天天让别人听悲戚之音……这是多大仇啊!

久而久之,五十弦瑟的曲谱逐渐失传,慢慢地在人世间绝了迹。哪怕有人偶得曲谱,动过练习一下五十弦的瑟,让自己显得十分与众不同的心思,等他们找个五十弦的瑟来练习一阵子后,都会觉得自己实在太傻。这东西流传不下来,被时光所淘汰,肯定有其道理,反其道而行之,平白无故得找这玩意来虐自己,让自己心肝脾肺一起跟着抽疼,实在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

叶歆瑶年少时也曾不走寻常路,总觉得别人都能学会的东西,我学会了,这完全不算什么,泯然众人罢了。倘若别人都不会的东西,我却能学会,那才是大本事,显得我十分出挑。所以她对五十弦的瑟执着过一段时间,还真翻箱倒柜找到了几卷曲谱,又央慕无昀为她做一架五十弦的瑟,兴师动众,忙活了好半天,学得有模有样,最后却十分沮丧地放弃了。

到底还是为赋新词强说愁的年纪,一腔少年意气,满以为天下没有自己做不成的事情,又怎愿意乐声悲苦,说尽人世的无奈与分离?

如今再听这大悲之音,换了种心境,竟又是另一种心情。

短暂的沉默后,叶歆瑶拍了拍身上并不存在的灰尘,轻巧地踏在了包裹巨虫的玄冰上,问:“要搭把手么?”

“不需。”容与很直接地拒绝,随后来了一句,“事有蹊跷,你多留点心。”

叶歆瑶点了点头,亦明白他们这次很可能又中大奖了。

论乐器,佛门偏好黄钟大吕,道门修士却多爱古琴。琴声中正平和,旷达悠远,如高山流水,似明月松间,大音希声,大象无形,让人心旷神怡,诸般烦恼为之尽去。五十弦的瑟则反其道而行之,挑动心中悲苦之情,纵本身无意,亦没太大的杀伤力,其音却同于魔音,若是日日与之为伴,必将走向另一个极端。哪怕天性中悲观占得多一点,见花落泪对月伤怀,满腹愁绪柔情的姑娘们,都不愿一而再,再而三地听这般悲凉的音调。

无论这五十弦的瑟是那位大能十分喜欢,经常弹奏的,还是他放在这里应付闯入者的,无疑都代表着麻烦。

与此相比,这高逾千丈,巨虫极多的竹子,实在算不得什么碍事的东西。

这竹子被施了类似“袖里乾坤”的神通,禁止飞行,攀爬亦颇为费力。好在生长于竹子上的巨虫前赴后继,容与若是愿意,他的青莲剑气中便能蕴含凛然霜雪,凝结厚厚的玄冰,以这些虫子为踏脚石,倒也不觉得时光难捱。

叶歆瑶专注留心竹外之音,并计算着时间和距离,待到第二日下午,辰光过了六成半,她忽然道:“杀伐之音……有人死了。”

这两人修为已是不俗,能早于他们破出袖里乾坤的人,必定有所不凡之处。偏偏那人才接触五十弦的瑟不消片刻,乐声就戛然而止,最后一个音符则带着一丝死气,竟是就这么死了。

容与闻言,提议:“放慢速度?”

叶歆瑶略加思考,点了点头:“可。”

两人放缓速度,未主动向上,只诛杀来犯巨虫。如此,又过了一日。

叶歆瑶本以为会一无所获,谁料快下定论的时候,却陆陆续续听见两三声乐音带来的死寂,登时便眉头紧锁,略带忧色地说:“你听见方才的乐音不成?一人鼓瑟,身死,又有另一人飞快接上,亦死,再第三人……能破除袖里乾坤的,绝不可能是泛泛之辈,他们这样明知危险,却仍旧前赴后继,只怕,不是不愿,而是不能。”

无论怎样回忆玄华宗历代前辈用生命为代价录下的地图,叶歆瑶都不记得他们提到过这么一个地方,所以她轻叹一声,无奈道:“这样听也听不出什么,咱们出去见见便知。”至于是生是死……就听天由命罢!

做下决定后,两人保持正常的速度,将法力的消耗维持在一个极低的水准,又花了五天,才走出这壶中日月,袖里乾坤。

踏出竹心的那一刻,叶歆瑶便发现自己的身形未曾改变,神识探测亦不曾有分毫状况,但周围的景物却很快缩小,很快变得如常理一般大小。

如此本事,当真神乎其技。

与此同时,缠绵悲戚的瑟声,亦在两人耳畔十分清晰地响起。

容与目力惊人,于林海摇曳,树叶婆娑之间,捕捉到一块石碑的痕迹,就示意叶歆瑶一道过去。两人行至石碑前,见石碑上的字一举一动皆透着玄奥的意味,看似十分飘逸,转折收尾之间却有些拘谨,不见潇洒风流,观其落款,竟是凌烟仙境之主,即凌烟道人亲笔。

叶歆瑶见凌烟仙境的种种阵法和防御,对凌烟道人的性格已揣摩到几分,见到他的字倒是越发笃定,也没怀疑石碑的真假,更不觉得这是哪位前人坑后来者的手笔。

凌烟道人于石碑上写明,他素喜炼器炼丹等道,又好风雅,凡事必讲究个亲力亲为。一日路过某地,发现一段木材,竟被天雷所劈,焦而生机不断,又逢苌弘化碧,杜鹃泣血等奇异景状,渐渐有灵,并生出几分“道”之意蕴,实乃制作古琴的好材料。倘若用心搜集材料,巧妙搭配,配上炼制手法,说不定能做出天下无双的好琴。

凌烟道人本就是个海外修仙客,餐风饮露,与天地日月山川为伴,酷爱这些事情。他见猎心喜,就将这段木材取下,又寻遍天下,希望找到足以匹配的琴弦。

对于这段木材,凌烟道人实在欣喜,无数天材地宝摆在他面前,他却觉得这个不配,那个也不好,挑挑拣拣了好些年。最后机缘巧合,在万千星辰凝成的璀璨星河中,拉出一根凝聚命理、感情乃至“道”的银丝,才算寻到了合适的琴弦。

花费千万载,终于寻到了合意的材料,本该开心才是,凌烟道人却半点也高兴不起来,为何?这根银河丝实在太长,若只取七弦,就必须浪费好大一截。可若不将这条银河丝完整地嵌入琴声,功效少说要毁去大半,自然不是凌烟道人心中所愿。凌烟道人见这两样材料都是自己心头宝,实在难以取舍,最后咬了咬牙,弃琴选瑟,做了一架五十弦的瑟出来。偏偏此瑟诞生之日,乌云翻滚,天雷阵阵,大地被黑气笼罩,业火红莲盛开,将天地卷入万丈火光之中。凌烟道人见状才知,自己竟做了一件具有魔性,注定沾上无尽杀孽,才导致一出生就天地异象的强大法宝出来。按理说,作为人族道门天仙,凌烟道人应当在此瑟诞生之时就将它毁去才是。可凌烟道人非但是一位天仙,他还是一位具有高超手艺,完全不理会什么争斗,将毕生都沉浸在这些兴趣爱好中的手艺人。对于这件如此完美,甚至能说是自己一生巅峰的作品,凌烟道人实在难以割舍,更不忍将之毁去。所以他将这架五十弦的瑟放在竹林内,配合种种洞天日月的阵法,又在竹林深处立了一座石碑。这些举措,并非用来警示旁人,而是用来提醒他自己,见到石碑就必须远离,不要离此瑟太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