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仙路

第九十六章 身若柳絮运飘萍

顾明宪、顾明宣两姐妹中,后者若不是被越千钊的举动扰乱了命格,又和姐姐走得太近,无形之中将自身的气运瓜分给姐姐一部分,本是妥妥的太后命。至于顾明宪……那就只能说,哪怕身在富贵门第,她仍是苦水汁子里泡大的可怜人。

纵观顾明宪这一生,生母疼爱挣命生下来的弟弟,对她少了几分关心不说,又死得极早;生父在外征战,常年不归家,继母还很争气地一举夺男,盯着万户侯的爵位不放。小小年纪就被迫长大的顾明宪为保护弟弟妹妹在面甜心苦的继母手中安然活下来,不被对方教歪,实在是煞费苦心。好容易熬到弟弟成器,自己也成功得到了皇帝的赞誉,眼见未来一片光明。结果却载在没品的丈夫,白眼狼弟弟和重视权利胜过亲情的父亲手上,受了十来年的虐。

至亲骨肉尚且如此,突兀出现的外人想获得她们的信任绝对是难上加难,好在叶歆瑶并不打无准备之仗,之所以挑了今天来,原因在于有人想一石二鸟,她来了个黄雀在后。

叶歆瑶的视线落在地上浓妆艳抹的男子身上片刻,方重新扬起,淡淡道:“我来找你之时,恰好看见这个黑衣人扛着此人蹲在屋檐外,就顺路将他们一道带来了,怎么样,认识么?”

她神色淡淡,语气漠然,出场派头十足,容貌风仪又是顾氏姐妹前所未见,往再昏暗的地方一站,都让那儿成为神仙宫殿。加上她言行举止高华优雅,自有一股让人倾心聆听,并为之信服的气度。是以听得她此言,两姐妹下意识认真地打量倒在地上的男子,顾明宣觉得此人有些眼熟,略略回想,神色就难看起来:“这不是福庆班的花旦,段水衣么?”

在场的三人都不是什么愚笨之辈,顾明宪一听妹妹的话,下意识按住小腹,轻嘲道:“看样子,还没等我下决定,就有人容不下这个孩子了呢!”

这一句话犹如重重的巴掌般打在顾明宣的脸上,让她的脸色铁青不说,伴随着坏心情而来的,还有一股深深的无力感。

她自恃伪装得足够谦卑,令皇帝和顾明定放下戒心,也从太后那里褫夺来一部分宫权,能将姐姐的孕事暂时瞒一会儿,总能在这段时间内想出办法,对付太后。可看到那个黑衣男子,她还有什么不明白的?皇帝宁愿给自己戴上一个“绿帽子”的头衔,都要弄死姐姐和她的孩子,还是用这种方式……想到这里,顾明宣下意识地望着长姐,就见顾明宪无所谓的神情,显然是早就看透了皇帝的本性。

这两姐妹心中都有同样的傲骨,纵身临逆境,也不能压弯她们的脊梁。只不过顾明宪习惯以冷漠高傲伪装自己,做不来伏低做小,奉承讨好的事情。哪怕她两耳不闻窗外事,做好自己的本分工作,也让皇帝与顾明定心虚气短,总觉得自己在她面前抬不起头来,才可了劲地折磨摧残,冷热暴力一起来,渴望将她压垮。仿佛如此,才能让自己心安理得,看上去变得名正言顺。顾明宣却更能屈能伸一点,哪怕恨那两人恨不得食漆皮啖其肉,还能装得若无其事,笑靥如花。只可惜,她遇上了个自私多疑还全无磊落气度的皇帝,没自信到后宫妃子都要派暗卫逐一监视,敌强我弱太过明显,不悲剧也得悲剧。

顾明宪素来瞧不起自己的丈夫,哪怕他被歌颂为“万世明君”,在顾明宪看来,也就是捡了前几代君主都不怎么作为的便宜。如今见对方的手段竟如此下作,她反倒激起了万丈雄心,发誓做个好母亲,不让对方如意。

心念流转不过一瞬之间,顾明宪便向叶歆瑶盈盈下拜,真心诚意地说:“道长相救之恩,明宪感激不尽!”

“我已割下东岳皇帝和你兄长的一缕鬓发,放在他俩的床头。”顺便还看了场与众不同的活春宫,“到时候你们随便编个理由,骗不骗得过他都无妨。”仙道不昌盛,短暂几次一统后,立刻诸国征战的世界,完全没有高明修士的存在。只要不太插手皇室内务,比如直接将皇帝宰掉什么的,叶歆瑶基本上不会遇到危险,所以她十分自然地说:“这两人受我所制,纵然苏醒,亦浑身无力,连跟手指头都抬不起来。你们若不相信,大可以审问一番后,再商量怎么处理,我先出去一趟。”

抉择已经做下,未来却需考虑,她还有很多时间与顾明宪相处。与她相比,顾明宣倒是不自由许多,所以叶歆瑶选择将时间留个这对难姐难妹,让她们商讨后续对策。

“道长且慢,明宪有一不情之请!”顾明宪上前一步,万分恳切道,“若我生下得是男儿,道长能否教导他一些武艺?我怕这孩子在我身边留不久,就得送到异国他乡去做质子,亦不敢劳烦道长为我蹉跎年月,还望道长见谅。”

叶歆瑶还未曾说什么,顾明宣面上已露出愤怒之色:“姐姐到底哪里得罪他了,他要对待姐姐,非得将你置于死地不可?”

哪怕在外人面前,顾明宣是那个云鬓凤钗,心机深沉,负责打理六宫事务,离皇后就一步之遥的贵妃。但在自己的姐姐面前,她却永远像个长不大的小姑娘,学不会,也不愿掩饰一切,除了自己的伤。

“这个啊,很简单。”顾明宪不紧不慢地说,“他勾引过我。”

“……”

“……”

见叶歆瑶都有点无语,顾明宪一摊手,很随意地说:“但是没成功,反倒将顾明定那个傻瓜给勾上了。”

“……”

“……”

这种满身槽点,却无力吐槽的感觉是怎么回事?错觉么?

大概是被皇帝的举动激起了火气,又或是为了让“前辈高人”明白她的前夫多么卑劣,保护腹中未成形的孩子,顾明宪终于倾吐出一直隐瞒的事实:“明定那个蠢货,竟以为我喜欢以前的赵王,现在的皇帝,怎么可能?虽说当年为争夺那张椅子,诸皇子手段尽出,手握十万兵权的父亲是能够扭转乾坤的助力。但他不思怎样以才学气度和治国良策来打动父亲,反倒看上了我这个列侯嫡长女,打算用联姻来拉拢这股势力。你说,这种只知道在女人身上下功夫的人,我怎么会看得上他?”

“可……”顾明宣没姐姐那般敏锐的大局观,之所以憎恨皇帝与兄长,也多半是由于自身姻缘被拆散,以及槁木死灰般生活的缘故,这也正是顾明宪对妹妹隐瞒真相的原因。听得姐姐诉说陈年往事,顾明宣十分不解,“为何父亲仍旧将姐姐嫁给他,还……若是父亲将顾明定送到军营里,过个十年八年也……”

顾明宪闻言,不由冷笑道:“他们萧家人一脉相承,没有不自私的,哪怕将手中权力拱手相让,他们还会觉得你活在世上就有名有望,振臂一呼照样是无冕之王,恨不得你全家死绝了才甘心。既是如此,专在女人身上下功夫,明明不准你生孩子,还虚与委蛇说爱你的皇帝,总比政治手腕高超的皇帝好敷衍吧?可笑咱们这位圣上还真以为自己多英明神武,今天宠幸这个妃子代表朝政风向,明天让那个妃子怀孕引得大家观望,再后天让谁滑胎挑起两派争斗,顺便来个真爱是男人,以此来表现自己的与众不同……我不反对男人三妻四妾,男女通吃,只要他有本事摆的平,但这家伙,不在朝堂上下功夫,专靠卖身骗女人来实现目标,实在有够恶心的!除了一张脸,他脑袋里除了多疑和自以为是,就全长的是草!”

“你没发现咱们的父亲一知道顾明定与赵王的事情,就摆出全力支持的态度,给顾明定请封世子不说,还将咱们同父异母的弟弟带在身边,口口声声说爵位交给嫡长子天经地义,小儿子亦要搏个万户侯出来。对咱们私下里则说,弟弟在垂髫之年,若生长于父亲身边,定不会兄弟相残?我告诉你,从那时起,咱们的父亲就放弃了他,打算全力培养顾明安。就连送你入宫,说要生有顾家血脉的皇子出来,也只是为敷衍这位自大又多疑的皇帝,方故作姿态罢了。皇帝唯一能胜过父亲的,就是他年轻,熬得住,可他再年轻,能有我们的幼弟年轻么?什么时候顾明安能独当一面,吃下父亲在军队中的全部势力,什么时候顾家就会反了!”

被废又如何?被害又如何?这些自诩高贵,仗着权势对旁人百般折磨凌虐的人,很快就会尝到国破家亡的滋味。她之所以心冷到绝望,完全是因为,对于她和妹妹所遭受到的一切,生父都乐见其成,甚至还暗中推动。只为将来“除昏君”“大义灭亲”的时候,有足够的旗帜和借口。

听姐姐说得这样明白,顾明宣神情恍惚,沉默半晌,方望着姐姐,语带不甘道:“姐姐,若你是男儿,该有多好。”

如果你是男子,凭你的智慧、心性甚至年龄,定然能折服父亲的一众部将,在家中在军中都说一是一,说二是二,为什么你却投生成了一个女子呢?在这个用条条框框,将女子束缚得不如猪狗的社会里,纵满腔才智报复,只因不愿献媚讨好,便……

“若我是男儿,只怕东岳国的国姓,此时已经改了。”顾明宪轻轻拍了拍妹妹的肩膀,叹道,“只可惜,这世上,从来没有如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