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春秋

63.5 叶公之逝

伍封心下正盘算用兵之策,圉公阳上来禀报道:“龙伯,今日所擒越人之中,又

见故人。”

伍封问道:“是谁?”

圉公阳笑道:“是那陈音。”

伍封道:“快将他请来。”转头对齐平公道:“国君,陈音是微臣故友,一阵间微

臣想将他放了。”

齐平公毫不在意,道:“任凭封儿处置。”

圉公阳和庖丁刀将陈音带上来,陈音苦笑道:“龙伯,想不到今日又是如此相见。”

伍封连忙下去,将他身上的绳索解开,道:“我们各为其主,于公是敌,于私却

是朋友。先前国君已经答应放陈兄回去。”

陈音愕然道:“在下两次被龙伯所擒,龙伯都放了,是否会引旁人谤议,说龙伯

是个公私不分的人?”

伍封笑道:“在下也不是白放,前几日小兴儿擅自动兵闯入越营,有六十二人被

你们擒住。今日在下将所擒之人尽数放了,随陈兄回去,以换回这六十二死士回来,

应当算是公平。”

陈音点了点头,道:“是否让在下回去,然后两军行阵前换人之举?”

伍封摇头道:“何必那么麻烦!在下将人交付陈兄一并回去,陈兄回去后,请勾

践将我的人放回便是。”

众人哗然,寻思这换人之举哪能如此?自己先放了人走,万一勾践不将己方士卒

放回,岂非白放了这些人?再者说了,己方被擒的只是些小卒,而放回去的还包括越

将在内,比较起来,己方有些吃亏。

陈音也大感愕然,道:“在下可没把握说服大王放人。”他一说这话,帐中诸人立

时知道这人十分老实,换了别人自会言之凿凿、一定有把握换人回来,唯恐伍封不放

回他去,可这人却预先说明自己未必能说服勾践,也不想想说了这话,齐人还放不放

他。

伍封笑道:“陈兄决不会欺我,相信会尽力说服勾践,至于勾践放不放人,那是

他的事。在下候之三日,三日后不见我们的士卒回来,便知道勾践无放人之意,在下

只好再做打算。”当下让圉公阳和庖丁刀将陈音带下去,连同所擒的士卒一并非放回

去。

陈音等人下去后,齐平公道:“如此也好,让越人知道我们是仁义之师。”

田盘道:“这也给其他越人作个样子,他们被擒之后仍被放回,便知道我们不是

非杀越人不可,到时候战阵之上,也容易投降,不会有拼死之心。”

姬非道:“贵军被擒的只是些罪囚死士,是否一定要换回来不可?”

伍封笑道:“他们以前是罪囚,现在却是士卒,做主将的怎能弃之不顾?如此才

能使上下将士用心杀敌。其实在下还有其他用意,先用此事试探一下勾践,多一分了

解,日后便好用计。”

正说话时,楚营派了使者来,还是那吴句卑。伍封笑道:“吴兄,这些日子因为

要与支离益决战,似有怠慢之处,请勿见怪。”这吴句卑在营中十日,伍封的确是没

怎么与他说过话。

吴句卑道:“小人理会得。楚营已经移至大昆仑山下,叶公派在下来,请龙伯和

月公主前去商议军机。”

伍封起身道:“叶公见招,在下怎敢不去?”向齐平公等人告辞之后,带了楚月

儿、圉公阳、庖丁刀和铁卫,随吴句卑赶往楚营。还未出营,旋波拿着一只信鸽来,

道:“龙伯有信。”伍封拆下了鸽腿上的黄帛,看后微笑,沉吟片刻,手写一书,让圉

公阳发出去。

然后随吴句卑赶往楚营,路上见吴句卑忧心忡忡,伍封问道:“怎么?楚营出了

事情?”

吴句卑叹了口气,道:“叶公自从昨日观了龙伯与支离益一战,回去便吐血倒卧,

一夜未起,遂命小人请龙伯前去。”

伍封吃了一惊,道:“叶公虽有小恙,也只是感受些风寒而已,怎么忽然间病势

加剧了?”

吴句卑垂泪道:“这一次叶公可不是诈病用计,看来十分沉重,小人觉得有些不

妙。”

伍封道:“月儿擅医,正好去瞧瞧。”

不一会儿便赶到楚营,众人直入叶公的卧帐,进帐看时,果见叶公面色惨白,眉

眼青黑,仿佛一夜之间瘦下一小半去,一看便知道病势十分沉重。

楚月儿连忙为他搭脉,半晌方道:“叶公受了支离益‘诛心之剑’的魔音所伤,

牵动旧患。”

伍封恍然大悟,寻思自己与支离益一战时,除了自己之外,能听到支离益魔音者

还有楚月儿、颜不疑和鹿郢,而叶公身处高台,离得又近,自然也听到其音。

吴句卑道:“怪不得,昨日随叶公在台上台下的十名小卒回来都染病不起,今早

还死了三个。”

伍封倒吸一口凉气,暗叫侥幸,想不到支离益的“诛心之剑”厉害至此,竟能伤

及二三百步外的人,自己昨日若非突然惊觉,以声破声,恐怕早就命丧黄泉了。

楚月儿替叶公扎了数针,又写药方,让吴句卑派人煎药,让他将这些药也给其余

受伤的小卒服用。

伍封见她面色凝重,小声问道:“怎么?”

楚月儿看了看叶公,小声道:“叶公以前受过不少次伤,这些天又感染风寒,被

支离益魔音一摧,心旌震动,激发了旧患,他年岁高大了,十分不妙。月儿只是尽力

而为,尽些人事而已。”

伍封面色微变,道:“这么说是没救的了?”

吴句卑猛地放声大哭,伍封忙道:“吴兄千万不可如此,若让士卒知道,只怕全

军震动,后果堪虞。”吴句卑心中一凛,放低悲声。

这时叶公渐渐醒来,问道:“是龙伯来了么?”

伍封连忙上前,道:“正是晚辈。”

叶公叹了口气,道:“老夫以为还可以打完这场仗回去,想不到天不予寿,看来

是不能生还楚国了。”

伍封安慰道:“这也未必,叶公静养些时日……”,叶公摇头道:“龙伯不必瞒我,

老夫自己的身子,怎会不知?只是这千乘楚军老夫有些放心不下。其实二十多日之前,

老夫在行军途中感染风寒,便有不详之感,遂命人急赶回郢都,请大王亲来引军。算

计脚程,大王也该在行程之中了,或还有些日子才到。”

伍封点头道:“贵国大王亲来,必能振奋士气。”

叶公又将楚月儿和吴句卑叫上来,道:“老夫只怕等不到大王赶来,老夫死后,

秘不发丧,想请月公主在军中坐镇,有吴句卑相助,想必可以支持些日子,等大王赶

来。”

当下叶公恕恕叨叨安排军中之事,吴句卑仔细听着。伍封见他预先都有安排,这

老人果然不简单,不愧是楚国名将。

叶公安排完毕,向伍封道:“龙伯,眼下齐有国难,田恒要依仗龙伯,自然是事

事由得你。此人智谋深远,最擅政事,战后须要小心此人。”

伍封点头道:“叶公一番好意,晚辈受教了。”

叶公又道:“大王来后,请代老夫一言:楚地虽大,但不可轻易封县于人,以免

群臣势大难制,有损王权。”说完吁了口气,渐渐睡去。

天明之时,叶公亡于军中。

吴句卑果然叮嘱亲随,悄悄将叶公装敛在帐内,秘不发丧,只说叶公年高体弱,

风寒未愈,请月公主襄赞军机,自己卧帐养病。

伍封因军中事烦,在帐中祭了叶公一回,吩咐楚月儿小心提防敌军,又将圉公阳、

庖丁刀、鱼儿和铁卫都留在楚月儿身边,自己一人回齐营去。

回到齐营已经是中午时分,正好赶到伍堡与齐平公、田貂儿、田盘一起用饭,齐

平公见他一人回来,大感奇怪。

伍封道:“叶公亡故了,月儿是楚国公主,暂留在楚营坐镇,等楚王到来。”

齐平公叹了口气,道:“叶公虽然有些专擅行事,但他一生为国,算是个大大的

忠臣。”

伍封点头道:“国君言之有理。不过这个‘忠’字有时候是很难断定的。”

田貂儿奇道:“一心为国便是‘忠’,怎么会难以断定?”

伍封问田盘道:“大司马心中,何以为忠?”

田盘道:“诚如君夫人所说,一心为国自然是忠。”

伍封道:“问题是有时候好像忠君不一定是为国,有时候为国却不一定忠君。譬

如说商纣王,残害百姓,比干、梅伯以为纣王之举损于国事,是以冒死苦谏、力阻其

倒行逆施,以致被杀,这自然是忠了吧?而飞廉、费仲事事顺纣王之意,纣王说要杀

人,他便不理是非去杀,这自然是奸了吧?”齐平公三人都点头称是。

伍封道:“诸国卿大夫在家里摔几件玉器、杀几个隶臣隶妾,这是常见之事,大

司马以为此事如何?”

田盘不解其意,道:“玉器臣妾皆为其私产,此乃家事,并无不妥啊。如此之举,

列国卿大夫何家不曾有之?”

伍封道:“然而四海之内,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商纣王杀其臣属、

害其百姓,这都是其自家之事,就像卿大夫摔玉器、杀臣妾一样,为何前者为暴虐,

后者却是正常呢?”

田盘一时语塞,齐平公道:“听封儿这么一说,寡人倒糊涂了。”

田貂儿皱起眉头,道:“龙伯是否想说,事事顺着君意,此为忠君,而逆君之意,

不管其理由如何,都不算忠臣。”

伍封叹道:“非也非也。按道理推下来虽是这样,可如此一来,那逆商纣王之意、

冒死进谏、阻纣王倒行逆施的比干、梅伯岂非成了奸人,而事事顺着纣王、助他害人

的飞廉、费仲岂非成了忠臣?然而比干梅伯之忠、飞廉费仲之奸是肯定的,是以这中

间有些问题。”

齐平公三人皆感愕然,颇有些摸头不知脑,伍封这番言语,的确令人越听越是糊

涂。

伍封道:“我一路由楚营中回来,因叶公而想了许多事。譬如某国之君喜泳,见

大泽而想跃入,而臣子知道泽中凶险,恐其君溺死,死命将其君拉走,这臣子是忠是

奸?”

田盘道:“这自然是忠。如果其君因该臣阻其乐而杀之,便是昏君。”

伍封点头道:“大司马所言极是。但其君是否真会溺死,谁又能知?这岂非给当

臣子的有了许多借口?譬如为臣子的以防止其君噎死为理由,阻止其君进麦饭,只许

他用糜粥;或是恐其君由车上跌下摔死,而阻止其乘车,只许他步行。如此一来,便

会生出许多事来。其君是否真会噎死、是否真将跌死,大有疑问,其臣是忠是奸谁能

辨之?”

田盘叹道:“这么说来,这当臣子的真是十分为难了。”

伍封看出他的心思,道:“如果要群臣共决,如今也不易做到。朝堂之上,有相

国、大夫诸官,权有大小,责有轻重,不可能人人身份如一,然而臣子虽然有首有辅,

但诸臣各执异议时,并非权重者就说得对、权轻者就说得错,更不能以权相欺,戕杀

执异议者。每人都有公正之心,这样才能群策群力,臣子都能如此,便是忠君,大抵

可称得上是忠臣。”

虽然他说得委婉,但齐平公三人都听出伍封话中之意,是请田氏与其余齐臣图结

一心,共为国事,绝不能以家族为重,侵害他家。

田盘点头道:“龙伯言之有理,在下受教了。”

伍封又道:“再说‘爱国’。凡为君者,国中之事皆是自己的事,凡为卿大夫者,

家中之事都是自家私事,是以为君者必爱其国,正如卿大夫必爱其家一样。譬如那商

纣王可称是祸国秧民,但天下是他的,他能不爱么?可见只有爱国之心不够,是否爱

国,要看其所为是否真的利于国。当年晋楚争霸,敌意极深。楚成王围宋,晋文公破

曹而下,楚成王不欲与晋决战,命子玉解宋围,然而子玉不愿意不战而还,是以并不

肯听,反而进兵欲与晋战。其实这是晋楚国事,于子玉个人并无多大利益,他只是不

想晋楚相争中楚人失了锐气,可算是子玉的爱国之心使然。然而晋文公退避三舍,城

濮一战破楚,楚国丧师辱国,楚成王令子玉自杀。这个子玉就是虽有爱国之心,却祸

于国的例子。”

齐平公道:“封儿说得是,无论为君为臣,都当以此为鉴。”

伍封道:“微臣最恨的是那些打着爱国的幌子自把自为的家伙,有的人以为只要

出自爱国之心,任何行为都有可赞之处,口称‘爱国无罪’,实则祸国秧民,如此无

知之辈,决不可重用,有罪者便要诛之无赦!或有人为子玉惋惜,以为他俱材勇、为

国争先,虽败亦荣,其实大谬不然!子玉一者不忠于君,二者不利于国,如不诛杀,

不知道有多少人会效仿子玉胡乱生事。假如我们退越之后,有人恨晋越之伐国,擅自

诛杀晋人越人以报仇,岂非又惹战祸?日后见有此辈,便要重惩。”

齐平公和田盘都点头,田貂儿叹道:“闻龙伯之言,貂儿茅塞顿开。龙伯今日之

言,是为我们齐国日后打算来着。”

伍封道:“微臣战后要离开齐国,但心里却必然牵挂国君和齐事,是以今日多说

了几句。齐国经此重创,日后还是要与列国和盟,不可轻启战端。先前大司马说列国

卿大夫皆有杀臣妾之事,在下却不以为然。在下家中摔玉器之事自有,杀臣妾之事却

是从未有过。这并非在下故意做给人看、假作仁慈,而是念及人命。以前是见天下地

多民少,珍惜人力之贵,颇有私心;后来是因为历事多了,爱妾故友先后有所亡故,

明白了天下之贵,无有过乎人命者。在下多年来战阵杀戮,杀人无数,心下总觉不好,

但有时又不得不为。唉!”

他恕恕叨叨说了许多话,勾起齐平公等人的许多心事来,一时间四人都未曾言语,

各有所思。

这时鲍笛进来,道:“国君、君夫人、龙伯、大司马,敌军有所调动。”

伍封问道:“怎么动法?”

鲍笛道:“眼下晋营西移,与大昆仑山下的楚营相对;卫营对燕营、宋营对郑营,

越营未动,仍与我们大营相恃。”

伍封笑道:“勾践是想与我们对阵决战了。或者这几天间,他会大兴战阵,欲一

战而决胜负。”

田盘皱眉道:“楚军可应付晋军,大抵可成平手;燕军可应付卫军,稍有胜机;

郑军应付宋军却有所不足。这三阵或不会输,但齐军对越军有些难,越军人数比我们

多出一倍有余,其君子之卒和神弩之卒十分难当,直接冲荡,我们大有难处。”

伍封见他将双方势力分析得十分合理,点头道:“的确如此,不过我们未必会输,

人数不足,可用阵法相辅。”

田盘道:“中军固然每日练阵,但在下的左右两营却只练过寻常的阵法,一时间

龙伯想教他们奇阵,只怕有些难。”

伍封笑道:“大司马的左右两营在下每日都看过,两军似乎颇熟方圆之阵。”

田盘点头道:“方圆之阵是军中常见之阵,列国士卒有谁不会?左右两营颇熟这

方圆之阵,只可惜此阵主守,攻势不彰。”

伍封道:“无妨,勾践若真想决战,在下便来个阵中套阵。”

田盘愕然道:“阵中套阵是个什么阵法?”

伍封道:“便是两阵合一阵,阵中有阵,阵外也有阵。嘿,在下研习阵法多年,

除了用王师破秦之时外,倒未怎么用过。越人最擅野战,在下以阵法对付,我们大有

胜算。勾践想决战,我们便先搦战。”

伍封当下聚将帐中,一一安排,让楚、郑、燕三营严密防守不出,胜负之举,都

看齐越两军。又从楚、郑、燕三营借来了许多无字的旌旗备用。

1如月之恒,如日之升:出自《诗经·小雅·无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