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春秋

63.3 天下第一

第二日便是伍封与支离益决战之日,伍封酣睡一晚,过了卯时方才醒来,楚月儿

却是一夜未能睡着,早已经披挂整齐,给伍封准备好了,等伍封盥洗后,替伍封穿好

蟒皮水靠,内着“龙鳞软甲”,甲胄穿在外面,又替他戴好护臂、护腿,最后替他扎

好郑声公夫人所送的革带,将“天照”宝剑挂在他腰间,腿幅内插上短匕,袖内藏好

铁链子,除了那战神弓未背在身上,都准备得甚是整齐。最后蹲下来,替伍封穿上有

“金缕足垫”的革袜,楚月儿为他束屦之际,眼泪却流了下来,滴在伍封的屦上。本

来这些事有圉公阳等人服侍,但楚月儿不放心,亲自替伍封穿衣束带。

伍封将楚月儿抱起来,在她白玉般的脸上轻吻一下,笑道:“月儿放心,我一定

会平安回来!”

这时鲍笛走了进来,见状愣了愣,讪讪笑道:“小侄是否该退出去?”

伍封哈哈大笑,将楚月儿放下来,问道:“小笛有事么?”

鲍笛道:“国君和君夫人亲自到庖室,为二叔准备了麦粥,拿到大帐来,请二叔

和婶婶一起用饭。”

伍封愕然道:“国君亲自下庖室?这可是闻所未闻的事!”连忙与楚月儿到大帐,

大帐中尽是麦粥香气,齐平公和田貂儿正等着他们。

齐平公笑道:“封儿快来尝尝寡人做的麦粥!”

伍封和楚月儿施礼坐下,鲍笛也坐在一旁案上,案上菜肴甚多,都是些开胃小菜。

宫女正替众人盛粥之时,众人忽闻香气由帐外袭来,庖丁刀和圉公阳带些寺人捧了若

干个小铜鼎进来,庖丁刀道:“小人用香薰鸡肉做了些小菜,请国君、君夫人、龙伯、

小夫人送粥。”在每人面前案上放了一鼎。

众人闻异香扑鼻,食指大动,各吃了些,只觉其肉细嫩无比,香味是天生的,又

略带辣,登时胃口大开,这麦粥又是天然清香,配合起香薰鸡肉,滋味说不出的好。

伍封不住口赞道:“国君和君夫人这麦粥甚好,小刀的香薰鸡肉也好!”

齐平公笑道:“其实这麦粥都是貂儿的功劳,寡人一生只下过两次庖室,一次是

妙儿三岁之时,有一晚饿极了哭,寡人一时间叫不上庖人,遂亲自为妙儿做粥,几乎

在庖室放了一把大火,好生凶险!这一次有貂儿在旁,寡人便没那么笨手笨脚了,哈

哈!”

田貂儿笑道:“国君将龙伯这女婿看得比积儿还重,貂儿怎能不跟着效劳?”

伍封心中甚为感动,寻思齐平公一生下庖室二次,一次为妙公主,一次为自己,

可见对自己的爱惜,叹道:“微臣得国君和君夫人如此爱护,万……”,说了一个字便

强自忍住,心想大战在即,不可说出这不吉利的话,吓着了人。虽然他这“万死不辞”

没说出来,楚月儿等人还是听出了他的话中之意,脸色微变。

伍封连忙顾左右而言它,问庖丁刀道:“是了,这香薰鸡肉鲜美之极,绝非寻常

鸡肉,是怎么弄到的?”

庖丁刀道:“这是田鸡肉,昨晚小人和小阳带几个人在田间捉的,想着今日龙伯

要与支离益决战,早饭非得吃好了,才做了这道香薰鸡肉。”

伍封看着这田鸡肉,就想起颜不疑那只“田鸡”来,不禁笑道:“这个意头甚好,

等我打败了支离益,再去对付那只‘田鸡’!”

齐平公和田貂儿面面相觑,不知道他话中之意,楚月儿微笑解释道:“许多年前,

公主给颜不疑起了个外号,叫作‘田鸡’,颜不疑是支离益手下第一高手,今日我们

吃了田鸡肉,夫君才说这意头甚好。”

齐平公大笑道:“妙儿怎么给颜不疑起了这么个名?哈哈,这真是好意头。”

伍封心道:“这一战月儿、国君对我寄望甚重,我决不能败在支离益手下,否则

怎对得住他们的厚意?”问鲍笛道:“小笛,叶公来了吗?”

鲍笛道:“来了,他一大早便带了百人,在我们两营之侧立了几个营帐,架上了

观台,早已经坐在台上远望。”

伍封气恼道:“这叶公有些可恶,当我和支离益的决战是演给人看笑不成?哼,

就让他多等等,晒他个头昏脑胀!”

慢吞吞用完了饭,伍封等人才站起身,郑声公和姬克急匆匆进来,郑声公道:“今

日是龙伯大战剑中圣人的日子,寡人替龙伯制好了数面大旗,上绣着‘剑圣’二字,

只要龙伯打败了支离益,我们就打着这旗接龙伯回营,哼,就算支离益逃过了龙伯的

神剑,寡人这几面旗也要将这老家伙气个半死!”

姬克笑道:“郑伯此计甚妙!外臣却没想到。”

伍封大笑走出帐外,只见田盘与诸将都在外等着。伍封向营外望去,却见支离益

早已经在齐越两营之间的空地上站着,如同一根铁矛扎在地上,丝毫不动。

伍封向诸人拱了拱手,又对楚月儿道:“月儿,你守住营门不许人出去,此战不

跟胜败如何,连你在内都不许擅自出手。”说完瞪了她一眼,楚月儿知他是怕自己如

那日般擅自出营被支离益所擒,吐了吐舌头,点头答应。

伍封施施然向场外走去,只见对面营中十余处华盖,盖下有许多故人向这边坐着,

正是勾践、范蠡、文种、柳下跖、赵无恤、智瑶、韩虎、魏驹等人,颜不疑和鹿郢却

一左一右站在营门两边。

伍封向勾践等人挥了挥手,走到支离益面前,笑道:“阁下久候了,在下来得晚

了些!”

支离益道:“我们本来未约时辰,龙伯何时来也不晚。反正在下站在此处是等,

阁下在营中也是等,并无不同。”

伍封看了看天,只见阳光在东方,灿烂耀眼,笑道:“大有不同的,在下在营中

多等等,就让叶公那老头儿多晒一晒,这家伙将我们的决战看得像在帐中观小卒摔跤

为戏一般,在下颇有些不悦。”

支离益忍不住笑道:“龙伯此言倒有趣,是该让叶公多等等。”他伸手按住腰间剑

柄,便要拔剑。

伍封笑着摇头道:“且慢。”

支离益皱眉道:“怎么龙伯忽然变得婆妈起来?”

伍封向他眨了眨眼,笑道:“眼下观斗的人不少,都以为我们一见面便打死打活,

我们偏让他们多等一等,岂不是好?”

支离益又好气又好笑,心想这年轻人着实顽皮,眼下这决战生死的时刻,还有心

思胡闹。

双方人见他们二人说话,并不急于动手,大感愕然,他们离战场甚远,谁也听不

见伍封和支离益说了什么话。

伍封向支离益笑道:“在下对阁下向来敬重,本来想决战之前拿酒上来,我们对

饮三爵再动手。但在下又想,我们若饮了酒,阁下败后,恐怕会有人以为这酒中被在

下施了手脚,那么这一战的胜败只怕大有争议,我们便白打了一场。这么想着,只好

改变主意,在下回去后再独饮算了。”

支离益奇道:“难道阁下真的以为这一战会取胜?”

伍封笑道:“那是自然,阁下不是以为你真的是天下无敌吧?”

支离益哼了一声,道:“你可知九日之前那场比试,在下并未全力施展剑术?”

伍封道:“这个在下知道,不过在下那时也留了手,何况那日在下使的是戟而非

剑,就因为在下的剑术大有名堂,免被你预先看破了,哈哈,这是在下的诡计,先说

给阁下知道,免得阁下死不瞑目。”

支离益听他语气越来越放肆,怒道:“少年人年轻气盛,早晚必会后悔!”

伍封斜眼看着他,忍不住哈哈大笑,道:“在下故意以言语相激,想令阁下心浮

气燥,阁下果然上当,哈哈!阁下可要小心,高手比试,切不可激动!”

支离益心中一凛,也不知道是何原因,不禁后退一步,拔出剑来,心道:“这小

子好生可恶!”

伍封见三言两语,果然将支离益的情绪激起,时怒时恨,趁支离益后退一步,气

势稍减之际,大笑冲了上前,他一冲之间,顺势拔出“天照”宝剑来,和同以身冲撞

之力,双手握剑,“唰”的一声,只见一道剑光如同闪电般划过,向支离益当头劈落。

此时阳光灿烂,然而伍封这一剑上的光芒更为耀目,如同黑云中的闪电、暗夜里

的流星一般,只是一闪之间,威力惊人。两营旁观众人惊呼失声,不禁都缩了缩颈,

仿佛这一剑是劈向自己一般。

支离益也大吃一惊,想不到伍封这一剑之威如此骇人,当下挥剑上格,两剑相交,

却是无声无息。伍封只觉一缕诡异的缠绕之力盘到剑身之上,暗忖支离益这阴柔剑力

以臻化境,自己这么奋力一剑,居然被他轻松化解,力道反而缠绕上来。

伍封由伍氏剑诀中悟出的旋力却是天下间至精奥的运力之法,对付支离益的阴柔

剑力自是轻松,当下一声长笑,长剑微旋,由蛇剑的缠绕间震脱。伍封转身横跨一步,

腰扭一扭,长剑圈起一道白光,横斩向支离益的腰间。

他这一步横跨扭腰用的是在海中练出的身法,配合他长大健硕的身形,显得十分

潇洒,力道又大得惊人。

支离益赞道:“好剑术!”蛇剑一弯一弹,点在“天照”宝剑上,将伍封的长剑震

开了数寸,从身前数寸处掠过去。

支离益道:“阁下的剑术委实高明!”

伍封笑道:“尊驾的剑术又何尝不是?”

二人口上说话,剑势却不停,就这么一人一句之间,双剑相击了六十余次。

二人使的都是快剑之术,伍封昔日未练“无心之诀”,以为收发随心是使剑妙法,

自从与接舆一试剑术,被接舆的剑术逼得手忙脚乱,全凭直感运剑,才略知无心之妙。

从那时开始习练快剑,随手挥洒,敌方剑动,自己的剑便有应手之招,收发不由心,

剑如同手一般,自然行剑。支离益的快剑未必与他相似,但出招之快胜过接舆和董梧

数倍,对付支离益这样的高手,出剑时丝毫也不能迟疑。

伍封信手挥剑,有时是见招拆招,有时却是自然而然地随上一剑而出下一剑,并

无什么剑法的拘束,使来使去,在别人眼中是千招万招,实则在他来说却是并无招式,

这便是无界之妙境。

在支离益的眼中,只见伍封的剑术时而繁杂得匪夷所思,时而简单得令人难以致

信,可剑法堂堂正正,大有君临天下的气概,自己见多识广,天下间任何剑术、任何

人挥出一剑都能看出底蕴,唯有伍封的剑术却让他看不出剑术间的关联,见前一招猜

不出其下一招,而伍封每一出招都有一种凌厉摄人的气势,更是令人总有心悸之感,

每一收招却仍是防御最严谨的“六御剑”,绝难攻破。

他与伍封交手数次,对伍封来自于“开山剑法”的剑术十分熟悉,早就推算了多

种解破反击之法,可今日一见伍封所使的剑术,却完全不是他熟知的剑术路子,相反

每一招都十分陌生、新奇,偶尔有一两招与“开山剑法”相似,但力道方位又全然不

同。他心下一片茫然,不知道伍封使出的是什么剑术。

他略一分神,便听“嗤”一声,伍封的长剑由他左臂前擦过去,立时将臂上衣服

划开了一条小口子。幸好他反应敏捷,伍封这一剑是刺向他的左胸,被他扭身避开。

支离益毕竟是一生行剑的剑中圣人,输了一招立时心静下来,一口剑反而使得更为流

畅霸道,威力不减反增。

他在剑道上极有天赋,练剑又勤,更兼他用两头蛇吸取过数百人的气血精神,每

挥一剑便如有数百人助力一般,力道虽然诡异,却是威力奇大,伍封如果不是双手使

剑,单靠一手之力决计敌不过支离益的神力。

二人辗转相斗,双方旁观的人早已经看不清二人的剑法了,只见到两道身影闪来

闪去,剑光偶尔映着阳光照入眼睛,令人不得不闭目。楚月儿细看良久,又惊又喜,

自己终日陪着夫君,却想不到夫君的剑术之高已经到了如此地步。寻思夫君练到无界

之境,未曾遇过支离益这样的高手,偶尔动手也只是一两招便获胜,始终未见过他尽

展剑术之精奥处,怪不得他对与支离益决战之事信心十足。

这时二人交手已经四百多招,支离益渐觉不耐,展开他的屠龙剑术,在空中飞纵。

伍封也跃身空中,以行天之术行剑。他的行天之术本就是因本颜不疑使出的屠龙剑术

所逼,勤练出来,其后随吐纳之术精进,这行天之术也由起初的一纵一跳,变成与楚

月儿互相借力飞跃,最后能独立飞行,后由海中悟道真正的与天地合而为一的奥妙法

诀,变成现在可与天地风雨融为一体的行天之术。以此术对付支离益的屠龙剑术,自

然是轻而易举。

二人只对了数十招,支离益便觉无论是身法力道都比伍封大有不如,寻思自己这

屠龙剑术对伍封毫无所用,再使下去,反会吃亏,连忙落下地来,伍封由空而下,长

剑下刺。

支离益经验老到,早料到伍封会追刺而下,蛇剑飞扬,“嗤”的一声,一道剑气

破空而出,正向伍封激射。伍封正往下飞,忽见剑气激荡,连忙在空中侧翻斜飞,便

觉肩上一震,已经被剑气刺到,幸亏外有铁甲、内有“龙鳞软甲”,将剑气大多数化

解了去。虽是如此,伍封仍觉全身震动,一时间身法滞住。

支离益与人斗剑的经验极为丰富,一见伍封被剑气刺中,也无暇理会他伤得十分

沉重,见伍封身法稍滞,又一道剑气立时激发出来,这一次剑气与上次不同,上一次

如同细针,这一次却如同拳大的一朵火花般。

伍封暗暗佩服,虽然自己也会剑气,但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将剑气激得如这么大一

团火花。当下毫不犹豫,剑上的剑气也激发,两道剑气相撞,“呼”的一声,火星四

溅。

二人剑气纵横,你来我往,虽然仍使的是剑术,但各人的宝剑仿佛猛地伸长了一

丈般,激撞得铮铮直响。

旁观众人无不色变,这剑气是极难见到的,就算剑尖上一两成的剑芒,天下间也

没几个人能使出来,何况是这种激射丈外的剑气,众人看在眼中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

睛。

伍封暗忖:“若是比剑气,你未必能比得上我!”当下全力施展,剑气越来越凌厉,

范围也越来越广,渐渐衍出到三四丈外。不料支离益并不弱过他,剑气也能射到三四

丈外。伍封的每一道剑气时如铁矛般直刺,时如长刀般横扫,支离益的剑气却如同一

条大棒般劈打、一条铁殳般猛戳,互不相让。

这剑气之斗凶险更胜过只用剑尖剑刃的格刺,须知这剑气速度极快、剑尖一指便

轰然而出,颇难看得出方位来。二人相隔了三四丈,一个在地,一个在天,恶斗了六

七百招,仍然不分胜负。

仿佛他们的恶斗太过惊心动魄,以致天地为之色变,此时天上渐渐堆移云彩,稍

稍昏暗下来。

再斗了二百余招后,支离益便觉得有些气力不加了。这便见到吐纳之术的妙处,

伍封的吐纳之术已至大成,激斗之际,自然会吐故纳新,毛孔一吐一纳之间,仿佛天

上地下的力量都随之聚集、攒发,似乎并不费自己本身的气力,而支离益却没有这种

奇奥的吐纳术护身,每一道剑气都要用自己的气力发出来,虽然然吸过数百人的精神

气血,以剑气相斗近千招时,便觉得有些不妙。

此时二人已经拆了一千三四百招,始终未能分出胜败来。

支离益寻思:“这小子怎么如此有长力?难道他天生的力气还胜过我吸取的数百

人的精血?”忽地鼻中哼了一声:“嗡!”剑尖一抖,斜斜地向伍封指过去。

伍封本来长剑一旋,一道剑气正要发出,耳听支离益这“嗡”的一声,似乎一只

大手在心上捏了一下,手臂不禁一滞,这道剑气却发出不去,聚在剑尖上“啪”一声

炸开,自然是伤不了人。

支离益趁他剑气发不出时,闪身上前,口中又发出“嗤”的一声,蛇剑上扬,向

伍封腿上疾点。伍封又觉周围的空气似乎猛地向自己压来,一时无法展身,由空中直

落下来,也幸好他这一落,便避过了支离益的蛇剑。

便听支离益或口或鼻,不住地发出怪声:“嗤——嗡——噼——呓——嗤——叽

——”,每发一声,蛇剑便使出一招。他凌厉霸道的剑招伍封还不觉难应付,但是这

些怪声却如同魔咒,每一声仿佛都在心上扎了一针,心头为之一紧,这些怪声又仿佛

是条细绳,而自己的这颗心却如当日在成周城头放出的布鸢,被这条细绳牵动得左右

摇摆,无穷思绪便因此涌上心头。

伍封挥剑格挡,迟迟、叶柔、冬雪、赵飞羽、田燕儿的身影不断在他眼前闪过,

令他心情大为郁结,恨不得放声一哭。

支离益口中的怪声时快时慢、时急时缓,每一声如同魔咒般直沁入伍封心里,伍

封心下闪过许多旧日的情形,时而喜悦、时而哀愁、时而郁闷、时而烦燥,总之是百

感交集,一片茫然。幸好他练过“无心之诀”,见招拆招不由于心,是以心头思绪万

千、心潮起伏迭荡,手上的剑虽取守势,使出的却是老子“六御剑”,这“六御剑”

是天下第一的防守剑术,虽是随手使出,但能勉强能挡得住支离益的剑招,只是一连

退出了十余步,自己却浑然不知。

支离益见伍封眼神茫然,手上长剑却仍能严谨防御,“六御剑”使得丝毫无错,

大感愕然。他为了练这套“诛心剑术”,不知试杀了多人少,从来无人能像伍封这般

神惑之后仍能使出精妙剑术。

这时两营中旁观的众人虽然听不到支离益古怪的声音,但也感受到一股诡异的力

道沁体。许多人面色变幻,喜怒无常,颜不疑和鹿郢二人,由于离得近些,隐隐听得

到支离益的声音,不知不觉跌坐在地。

楚月儿也听得到支离益的声音,虽然吐纳大成,也抵受不住,不禁倒退了三步,

好在她心思天真清纯,立时醒悟,暗忖支离益使出了“诛心剑法”,大为不妙。她心

思急转,知道上前助伍封是不可能的,只要再上十余步,便会被支离益的魔音所控,

回望营中,见人人神色变幻不定,心道:“营中人听不到声音,居然也有所感,这支

离益好生厉害!”连忙退守营门,不许任何人出营。

两军营中士卒虽听不到声音,仍然稍稍混乱,再过一会儿,有的士卒便抵受不住,

又的猛然伏地大哭,有的仰天大笑,有的哀声叹气,有的怒吼连连。

勾践坐在营中也觉得甚烦,他见颜不疑和鹿郢跌倒不知站起,亲自起身出营相扶,

谁知一出营门,便隐隐听到支离益的声音,立时呆住,想起自己当日以一国之君的身

份在吴国为奴,受尽屈辱,又想起十余年艰苦经营,一面阿谀巴结夫差、一面偷练甲

兵,又想起灭吴之痛快、伐齐之威仪,忽想起得胜之师在镇莱关大败,情势大变,以

致列国聚兵龙口,蛇兵被毁、偷袭之师败于西山,猛地一阵气恼、烦燥上来,忍不住

恨恨地回望了文种等人一眼。

颜不疑和鹿郢此刻也回过了神,虽然他们早知道支离益的这套“诛心之剑”威力

无穷,但此刻仍然大为骇异。均想,怪不得支离益出营时让他们守在营门,不许任何

人出来,以防误伤。鹿郢见勾践呆立在营门,连忙上前,将他扶入营中,见他仍然思

虑不属,暗暗耽心,索性扶他入帐去,命人侍侯。

支离益这种异术的确如同邪法魔咒一般,诡异而骇人,此刻天公也仿佛为之而惧,

乌云密布,天色变得昏暗起来。两营中人未闻支离益之声也觉得难耐,更不用说伍封

面对支离益之辛苦了。

伍封此刻所受胜过余人万倍,支离益发出了百余声后,他心神渐失,茫然无措,

几乎忘了此刻正与支离益决战。猛然间支离益哼了一声,蛇剑向他颈上横扫点打。伍

封顺手将剑竖起格挡,隔在蛇剑之上,但他心神恍忽之间,忘了支离益这蛇剑绵软而

坚韧、形如活物,“天照”宝剑碰在剑身上,蛇头一弯,直向伍封颈上叮来。伍封的

吐纳术大成之后,感应最为敏捷,一听见耳边风响,虽然未曾念及是何缘由,却不自

主地侧头相避。

幸亏侧了一下头,蛇剑便未能叮在他的颈上,而是击在他的头盔上。伍封这头盔

是精铁打造,蛇剑自然是击之不入,但头盔被蛇头击中后,发出“当”的一声轻响。

这响声虽然极弱,却是发自伍封耳边,伍封听见这清脆的声音,便如一个巨雷在耳边

滚过,立时间浑身一震,回过神来。

此时支离益又发怪声,伍封不理其声音若何,双手握剑,大喝一声:“天!”长剑

猛地下劈,支离益这一招“诛心之剑”才使出一半,却被伍封这突然的一声大喝惊得

气息一滞,旋即被伍封的剑风逼来,连忙格挡而退。

伍封毫不迟疑,一连四声大喝:“地——有——正——气!”他大喝四声,也劈了

四剑,每一剑如同开山巨斧。以声逼声,支离益的怪声只求诡异,自然不如伍封雷鸣

般的大喝响亮。虽然支离益挡开了伍封的连续五剑下劈,却被他大喝的这一句“天地

有正气”将怪声硬生生逼了下去。

支离益便觉心头剧震,猛地张嘴喷出一口血来。他这“诛心之剑”伤的是人的心

神,可此刻没伤到伍封,反被伍封的大喝逼回,伤了自己之心。

周围众人都听到伍封这一句“天地有正气”,声音入耳,立刻神清气爽,此刻天

上乌云散开,阳光又重新透入,每个人都觉得猛然间空气格外清爽怡人,也不知道为

何会有这种感觉。

众人向场上看去,恰好见支离益口中喷血,猛地一个怪异的情形出现:只见伍封

跃上半空,他这一跃只是眨眼间的功夫,分明极快,众人看着却仿佛伍封是极缓慢地

冉冉升上去一般,这种看着慢实则快的情形,使观者人人觉得心头一震,产生出一种

神奇绝伦的感觉。

支离益此刻心旌震动,茫然抬头看上去,恰好见伍封巨大的身影正好与赤日叠在

一起,飞快地向他移来,仿佛他本来就是由赤日上飞来一般。此刻伍封双手举剑。大

喝道:“天地有正气!”长剑如同开天劈地一般,“轰”地一声凌空劈下来,剑鸣之声

响彻四周,远在齐越两营中的人耳边也觉到“嗡”的一声,只觉得剑光耀眼,谁也分

不清那究竟是剑光还是日光。

支离益此刻心神俱失,伍封这一剑蓄力无限,十分缓慢,在支离益眼中却如同疾

飞急斩一样,直到剑风及体,半身触痛。支离益才醒起挥剑格挡,蛇剑缠在伍封的“天

照”宝剑上,可伍封这一剑有无穷力气,支离益单手挥剑无法抵御,“当”的一声,

支离益虎口震裂流血,连蛇剑坚韧的剑身上绽开了数道裂痕,脱手飞出到数丈之外。

便听“嚓”的一声,长剑由支离益右肩劈下,直及右胸之上,几乎将支离益连同

右臂的小半边身子劈落。支离益大叫一声,跌坐丈外,立时间血染全身。

伍封横剑站着,看着浑身鲜血的支离益,心中暗叹,谁能想到这号称天下第一的

剑中圣手,今日竟会被自己打败呢?偶一回眼,瞥见楚月儿,却见楚月儿满脸辉光,

神色变幻,如梦如露,如星如月,心里喜道:“月儿也突破‘龙蛰’神境,到了无境

无界的大成境界了!”

楚月儿见伍封和支离益这一场世上罕见之战,尤其是见伍封最后那一剑,便如老

子当日扫叶时的情景,心有所感,猛地悟到了“无”的妙境。见伍封向他看来,嫣然

一笑。他二人心意相通,无须说话便知道对方之意。

伍封又看支离益,见他缓缓由地上坐起来,咬牙道:“杀了我!”此时他披落的长

发和浑身衣服上都是鲜血,伍封看在眼中,心下恻然,寻思是否上前杀了这人,以除

后患。

伍封正迟疑间,一条人影飞闪上前,捡起那柄蛇剑,眨眼间到了支离益身边,正

是颜不疑。

伍封叹了口气,道:“颜不疑,你将他带回去养……”,话未说完,忽见颜不疑手

中的蛇剑一闪,竟然一剑刺在了支离益的颈上,支离益大叫一声:“你……”,只说了

一个字,声音便如被人斩断了一般。

伍封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他原以为颜不以上来是救支离益,却想不到颜不疑

竟会刺杀他,一时间愣住。便见颜不疑猛然间面红如血,整个身子便如一个牛皮囊被

人吹了气一般,慢慢涨起来。

这时楚月儿闪身上前,道:“夫君,颜不疑在吸屠龙子的气血!”

伍封立时醒悟,喝道:“颜不疑!”正要跨步上前,忽听支离益怪叫一声。

只见支离益猛地由地上跃起来,他的右臂被伍封几乎连肩斩落,自然是再不能用,

但他左手却空着,也不知他哪来的力气,左手猛地抓住那柄蛇剑回夺,发出一声狂吼,

便听“啪喇”一声,这柄蛇剑在支离益和颜不疑二人合力相夺之下,碎裂成了十余截。

这蛇剑是支离益用东海金英、精铁合以人称“蛇中之王”的金睛两头蛇炼成,坚韧无

比,本来是不易碎裂的,可先前被伍封倾全力一剑震出了裂痕,此刻又被支离益和颜

不疑两大高手奋力一夺,终于不胜其力,裂成十余段。

伍封上前数步,却被楚月儿猛地扯回,原来那蛇剑一碎,内里猛地溅出许多黑血

来,腥臭无比,若非楚月儿这一扯,只怕要溅数滴在身上。楚月儿一嗅异味,便道:

“这血内有蛇毒!”原来这蛇剑本来就是用活蛇炼成,剑体内含蛇体,支离益又曾多

番用它吸人精血,是以剑身内的残血混合蛇体,便成了剧毒之血。

颜不疑大叫一声,急忙用手掩面,原来这黑血四溅,有五六滴溅在了颜不疑的脸

上。这人面上剧痛,见蛇剑已毁,伍封和楚月儿又逼上来,急忙闪身跃起,弹跳如飞,

往越营而去。

柳下跖本来坐着观战,忽见生变,大吼一声,拔剑挡住,想截住颜不疑,不料被

颜不疑手起一剑,刺在肩头。柳下跖本来还无杀他之意,反被他一剑刺伤,怒道:“你

个畜牲!”挺剑欲战,颜不疑却一弹一跳,没入越营之中。

柳下跖挥剑要追,却被越军一圈圈围住,怒道:“干什么?”

范蠡忙叫士卒退开,道:“中山君勿恼,这事以后再说。”他与文种对视了一眼,

都摇头叹气,对颜不疑之举大为气恼。

楚月儿远远见颜不疑这速度远胜刚才扑上来之时,一剑便刺伤了柳下跖,以柳下

跖的本事也未能避开,仿佛这颜不疑突然间功力大进一般,心下骇然:“原来就一瞬

之间,他已经吸下了屠龙子不少精血!”

支离益身上也溅了不少毒血,只见他双膝挺直,在地上跳了数次,情形十分怪异。

此时鹿郢飞跑上来,原来先前他见勾践被支离益的魔音所惑,将他扶入帐去,命人侍

候,再赶来时,场上胜负已分,正好见颜不疑用蛇剑吸取支离益的精血,大骇之下飞

赶过来。

支离益见到鹿郢,吁了口气,直挺挺倒了下去,鹿郢抢上前抱住,泪如雨下。伍

封和楚月儿蹲在支离益身边,瞧他伤势甚重,楚月儿轻搭其脉,伍封问道:“月儿,

可还有救?”

楚月儿叹了口气,摇头道:“剑伤虽重,但不致命,可他体内毒血甚剧,本来这

蛇毒也有法子可解,只是先前毒血溅入了他的创口,立时入心,就算师父东皋公在此,

也无法救活他了。”

支离益看着伍封,口中道:“龙伯,小鹿……”,伍封心想自己见过东郭子华之事,

鹿郢必定告诉了支离益,遂点了点头,小声道:“你放心,看在小华面上,我早将他

视为我儿子一样。”

支离益脸露宽慰之色,忽地显出微笑,道:“你才是……剑中……圣……”,头一

歪便断了气,那个“人”字终是未能说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