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春秋

2.4 美酒佳人

齐平公平生好酒,此刻见殿上如此热闹,心中大乐,因田恒一向饮酒有节制,晏缺年纪又

大不能多饮,随与公子高互相劝着酒,不住痛饮。

公子高道:“国君,微臣有一缶美酒,已置于殿外,为国君之贺,未敢拿进来。”齐平公问

道:“是何美酒?”

公子高笑道:“是一缶庆酒,年前微臣从渠公处讨来,本是想开年饮用,却放到今日未曾开

饮。”

齐平公大喜道:“快拿来,快拿来。”

公子高吩咐身边寺人将那一缶庆酒抬了进来,放在齐平公的案旁。齐平公拍开了泥封,立

时一缕与众不同的酒香弥漫开去。殿上本来满是酒肉之香,这缕酒香却与之不同,也不与其余

酒香混杂一起,没多时,殿上人人都嗅到这缕酒香,停下了酒爵。

齐平公先饮了一爵,点头道:“好酒。”他见殿上众人的目光都投向自己身边的这缶酒,笑

道:“此酒乃鄙邑庆夫人所酿,清香纯正,绵柔爽口,其酸、甜、苦、涩、辣诸味谐调,饮过之

后,回味无穷。寡人身为公子时,在莱邑品评天下美酒,作《酒经》,此庆酒被寡人列为天下第

一。”命寺人抬下去,让众人分享。

寺人给每人添了一爵酒,众人先看这酒,这酒与它酒不同,其时之酒乃是浊酒,倒入酒爵

内,不能看到爵底,而这庆酒却清亮干净,还未饮入口,先觉清香扑鼻,令人心旷神怡。端起

酒爵,饮入口中,只觉口味甚淡,却极为爽口,纯正微甘,酒入腹中,满口留香。

众人齐声称赞:“果然是好酒!”一齐看那酒缶,这一缶之酒本就不多,众人各分了一爵,

缶已见底。

齐平公见众人意犹未足,叹道:“可惜只此一缶,此刻再去庆夫人处要酒,酒到时恐怕酒宴

已散。”

便在这时,殿外进来一名侍卫禀报:“国君,宫外有个叫鲍兴的,带了十缶庆酒,特来献给

国君。”

齐平公大喜道:“原来是小兴儿,快着他将酒拿进来。”

没一会儿,便听殿下脚步声响,甚是沉重,众人扭头看时,无不大吃一惊。只见殿下一人,

平端双臂,每臂上放着三个铜缶,两肩上各叠放着两个铜缶,一共十个铜缶,就被他这么端扛

着,走上殿来。这每一个铜缶均有合抱大小,内在盛着酒,每一缶大约一百多斤,十缶便是千

余斤。这人这么端扛着千余斤的铜缶,十分平稳,显是大有余力。

这人到了殿中站住,左臂稍往下垂,臂上铜缶从臂上滑下来,他手掌一托,铜缶在掌上停

了停,再探出一足,铜缶经他手足停一停,轻轻滑落在地上。他放下双臂上的铜缶,肩上抖一

抖,肩上的铜缶由臂上滑下来,两缶就这么叠着,也轻轻放落在地上。

众人见此人如此力气,都惊得呆了。先前有铜缶挡着,看不清此人模样,此刻见这人,众

人心中大生好感。众人所生好感,并非因这人相貌俊雅,而是因此人长得丑陋。

此人大约二十四五岁,生得矮矮胖胖,头大身圆,眼大嘴阔,鼻却甚小,连鬓落腮的胡须

打着卷,上唇有两根胡须稍长,粗而直立。这人生得丑陋,可看在眼里却滑稽有趣,令人产生

好感。

齐平公一见此人,笑道:“原来是鲍兴。小兴儿,你将酒放在殿外,由寺人抬来便是,何必

辛苦扛进来?”

鲍兴向齐平公叩头施礼,道:“夫人和公子命小人将酒献给国君,小人未见国君之面,便不

能将酒交给他人抬走。”

晏缺在一旁笑道:“小兴儿便是如此性子,国君并非今日才知道吧?”

齐平公问道:“小兴儿,封儿没来吗?”

鲍兴恭恭敬敬答道:“公子本来与小人一起来的,途中发现贼踪,公子追了下去,命小人先

送酒来。”

公子高愕然道:“何处有贼踪?”

鲍兴道:“便在城南树林。”

齐平公不以为意,笑道:“无论何贼,又怎能伤到封儿?小兴儿,你下去吧。”

鲍兴应了声:“是。”下殿走了。

田恒看鲍兴的穿着,似乎只是个下人,不料齐平公竟认识这鲍兴。寻思:“庆酒是庆夫人所

酿自用,也不在市肆上卖。这鲍兴所说的夫人,自然是庆夫人,所说的公子,当是庆夫人之子

王孙封,即国君口中的‘封儿’。国君怎与这王孙封如此熟络?”

田恒道:“这位鲍兴是王孙封府上的人吗?这人力大无穷,在齐国倒是少见。”

齐平公道:“小兴儿是封儿的御者。他力气不小,不过比起封儿来差得远了,寡人曾听小兴

儿说,他的力气,不及封儿三成。”

田恒想起那日亲见王孙封对付阚止和那十二名董门刺客,一拳能使长干洞穿碎裂,的确神

力惊人。

公子高道:“庆酒好生难得,微臣费好多功夫,才从渠公处弄来一缶,不料国君与那王孙封

如此之熟,一送便是十缶。”

齐平公见田恒和公子高都是满脸好奇之色,笑道:“寡人在莱邑当公子时,他人为避嫌疑,

不敢与寡人交往。除了外父晏老大夫,便只有这王孙封天天来看视寡人,陪寡人饮酒。”

田恒奇道:“王孙封家在临淄城南的龙口,与国君所在的莱邑,可差了五百多里,怎能天天

见到?”

齐平公道:“难怪相国不知。封儿每日要负重五百斤,奔行千里,以此练力。其奔行之径,

便由临淄往莱邑,花半日时间,在莱邑用饭,然后又负重奔回临淄,如此一来一往,大约千里。

鲍兴是他的御者,每日也负重一百五十斤相随。”

殿上之人闻言大惊,公子高道:“如此说来,王孙封和这鲍兴都有日行千里之能?这可真是

天下奇人!”

晏缺点头道:“正是。老夫听封儿说过,他从小就力大,五岁开始以此法练力,初时是负十

斤,奔十里,后来随年龄增长,力气日增,越负越重,越奔越远,到如今可负五百斤,日奔千

里。”

齐平公道:“寡人在莱邑的公子府上,闲得无聊。三年前,妙儿生了一场大病,病愈后,寡

人陪妙儿到城西邑地踏青,见妙儿喜欢,索性在野外设下营帐、立下秋千等物,相陪妙儿。那

日恰好见封儿和小兴儿二人背上系着大包,由西往东奔来,其速甚快。午后不久,又见二人背

着大包由东往西奔回。当时觉得有异,倒也不十分在意。不料一连数日,都是如此。不仅寡人

好奇,妙儿更是极感兴趣。那日寡人又见他们奔来,便将他们请到帐中休息,饮酒用饭。寡人

素好饮酒,恰好封儿也是喜饮之人,他从袖中拿出个小铜壶,将里面酒倒出来让寡人品尝,寡

人饮后大悦,那酒便是今日各位所尝之庆酒了。酒饭之后,妙儿又要扯着封儿出去游玩,寡人

只好陪他们玩些少年人的玩法。封儿生性豪迈豁达,寡人甚是喜欢他这性子。如此多日之后,

寡人便带他到府上来,此后他每日练步,到莱邑后便入寡人府中休息用饭,再与妙儿玩耍。封

儿知道寡人好饮酒,每日均带不同的酒来,给寡人品尝。后来庆夫人知道此事,每月都派人送

一车酒到寡人府上,寡人的《酒经》便是这么写出来的。庆夫人偶至莱邑,也驻足寡人府上,

因此成通家之好。初时封儿与妙儿出外游玩,寡人还派下人相陪,后来熟了,便由得他们自去

玩耍。他二人外出游玩,常有所得,有次封儿还扛了一只老虎回来。晏老大夫来寡人府来看妙

儿,多番见过封儿和小兴儿,故而也与他们极熟。”

田恒点头道:“原来如此。”

公子高道:“王孙封这般练力之法,倒也古怪。”

范蠡在座中道:“昔日吴王阖闾教兵七年,所选精卒,都是要能披甲执兵奔行三百里者,这

是伍子胥的选卒之法。是以吴军之强,一时无俩。”

颜不疑接口道:“听说今越王勾践所选的君子之卒,都要能负重百斤,奔行百里,如此士卒

更为厉害。”

田逆奇道:“为何要如此选卒?”

赵鞅道:“昔日列国之战,争的是霸主之位、是非曲直,往往列阵相向,一冲一荡,以决胜

负,一场冲决,半日可定。如今之战却渐渐不同,列国之战,争的是城池邑地,甚至是国之存

亡。这战阵之上对决,与平日剑手比试不一样。剑手比试,数十招数百招终能有胜负,战阵之

上纠缠往复,有时一战数日,将士若是体力不足,不到半日便累得挥不动戈矛,必会被人所杀。

是以伍子胥之法,极为实用。适才听国君之言,这王孙封能负五百斤奔行千里,在战阵上必定

是天下少有的勇将。”

齐平公见赵鞅这种沙场老将,对王孙封如此推崇,心中大乐,此时酒兴大发,一迭声让寺

人将鲍兴送来的庆酒再开几缶,诸人同饮。他又饮数爵,叹道:“可惜在庆酒数之有限,庆夫人

每日所酿不多,难以时时饮之。若是宫中有如此酿酒高手,那是最好不过。”

公子高在一旁道:“国君,其实除了庆夫人,齐国还有一人能酿美酒,其所酿之酒,与它酒

大不相同。”

齐平公忙问:“高儿,我们齐国还有何人善酿?”公子高笑道:“这人就是田恒的长女,她

所酿之酒,内置奇药,饮之药味甚淡,却可以治病延年。”

齐平公向田恒看过去,田恒笑着点头道:“小女貂儿的确会酿药酒,她在府中,还开了半亩

药田,弄得后院满是药香。所酿之酒,虽不及庆酒,却也算上佳美酒,本相府中所饮,都是貂

儿所酿。”

齐平公大感羡慕,道:“田恒好福气,竟有如此之佳女!”

公子高道:“微臣今日也带了一缶田大小姐所酿的‘七宝酿’,放在殿外,国君要不要尝尝?”

齐平公大喜道:“拿进来寡人尝尝。”

寺人去拿酒时,晏缺因年老不胜酒力,要去更衣。公子高笑道:“在下陪老大夫同去。”

众人寻思:“这位公子高倒是个有心之人。”

待公子高与晏缺二人更衣回来,那一缶“七宝酿”早已经被众人饮尽。

齐平公饮着庆酒,道:“相国,这‘七宝酿’虽还不及庆酒,但算得上一等一的美酒,未知

酒内放了何种药物?”

田恒道:“这个本相也不十分清楚。大概是参、茸等七种滋补之药吧。”

齐平公道:“如此说来,此酒常饮,多半可以延寿。”

田恒笑道:“本相以后每日送一缶到宫中,给国君饮用。”

齐平公大喜道:“如此甚好。”

公子高在一旁笑道:“何用如此麻烦?国君,微臣倒有个好主意。”

齐平公问道:“什么好主意?”

公子高道:“国君的夫人即晏老大夫之女亡故以久,并未续娶,后室空虚,如今已是齐国之

君,不可不立夫人。微臣闻相国之大小姐貂儿年方十七,十分美貌,还待字闺中。国君何不将

田大小姐娶回宫中,立为夫人。国君善饮,夫人善酿,如此夫唱妇随,岂不妙哉?先前微臣与

晏老大夫商议此事,晏老大夫也觉甚佳。”

齐平公看了看晏缺,见晏缺点了点头。齐平公心下立时明白,公子高纯是一番好意,欲保

全自己。齐景公死后,国、高、晏、鲍渐渐衰落,齐政归入田氏之手。晏孺子因田氏、鲍氏而

废,悼公被田氏所杀,先君简公表面上是因犰委而失手自杀,恐怕也是田氏故意为之。如今自

己当了这国君,田氏未必不会担心自己为几代先君报仇,有提防之心,如此便容易生出敌对之

意。自己若不如田氏结好,君位不稳不说,弄不好还有性命之忧。若能娶田貂儿为妻,立为国

君夫人,自己成了田氏女婿,这便能消田氏之忌。

齐平公这么想着,看着田恒。

公子高这番提议,令田恒又惊又喜。田恒其实早已经盘算,田氏连续废了三个国君,对田

氏在齐国甚至列国中的名声大损,此事委实不可再行,正想着如何与齐平公结好。只是这数月

间因齐简公之丧,政事烦多,又忙于处理阚止、高氏、国氏的邑地,还未曾细想。

忽听公子高之言,田恒心下一转,觉得结亲之举是上上之策。故而大喜,心道:“公子高一

力巴结本相和国君,此议大佳。”当下道:“本相求之不得,未知国君意下如何?”

齐平公笑道:“久闻田大小姐温良美貌,能得此女为夫人,寡人极是愿意。”

公子高道:“既是如此,此事便由微臣一力安排好了。”

齐平公和田恒一起点头道:“最好最好。”

殿下众人纷纷出言相贺,赵鞅道:“如此美事,正当相贺。听闻相国膝下二子二女,子为俊

杰,女皆美貌,不知羡煞了多少人。”

田逆道:“赵老将军此言甚是。盘儿善兵,政儿善政,貂儿善酿,燕儿善剑。大哥这四个孩

儿极为出色,不像在下那逆子武儿,文武皆不成器,常常将在下气个半死。”

田恒笑道:“本相四个孩儿,却比不上赵老将军的这位嗣子无恤。无恤英华内敛,深藏不露,

我田氏一族,无一子侄能及此子。”

赵鞅寻思田恒这眼光厉害,道:“老夫心中忽地有了一个主意,欲与相国商议。”

田恒眼珠转了转,也笑道:“本相心中也有一个主意,说不定与赵老将军所想是一样的。”

范蠡在一旁笑道:“莫非二位想结为姻亲?”

田恒与赵鞅大笑,同声道:“正是。”

田恒对赵鞅道:“本相长女貂儿,今年十七岁,现已许配给寡君;次女燕儿,年方十五岁,

正要觅一少年才俊为婿,便想许配给老将军的公子。”

赵鞅道:“正好,正好。老夫正想厚着脸皮向相国央这门婚事。”两人握手大笑。

众人见状,又来向田恒和赵鞅祝贺,心中均想:“田赵两家联姻,大增两家的势力,对这两

家都大为有利。”

这时,一个侍卫来禀报,说有一个左司马属下的带兵尉在宫外,有要事须禀告相国。

田恒皱眉道:“何事要跑来宫中禀告?莫非等不到左司马回府吗?”起身便欲告辞出殿,齐

平公摆手道:“相国此时怎走得开?既是要事,就让那带兵尉上殿来禀告也就是了。”吩咐侍卫

将田氏门客带来。

不一时,侍卫带着一人上殿,这人浑身甲胄,三十多岁,匆匆忙忙进来,跪在台下,满脸

惊慌之色。

田恒见他满脸是汗,手忙脚乱,未等他说话,便沉声喝道:“恒善,何事如此慌乱?岂非失

礼于人?”

恒善偷眼看了齐平公一眼,忽地伏地大哭。他这一哭,把殿中众人吓了一跳,殿中立刻静

了下来。所有的目光,一齐盯在恒善身上。

田逆哼了一声,显是怒极。

恒善道:“启奏国君、相国,小人今日奉相国之命,在城外接妙公主的车驾……”

齐平公和晏缺惊道:“什么?”

齐平公愕然道:“妙儿怎会来临淄?”

田恒道:“国君,本相昨日派人赶到莱邑,接妙公主来临淄,原是想给国君一个惊喜,是以

未曾禀报国君,也未告知晏老大夫。算起来,妙公主今日早间动身,此刻差不多应到了。”

恒善道:“小人等在东门外一直等着,未见到公主车驾,心中着急。后来怕公主走错了路,

由其它城门入城,便让士卒沿四门方向找寻。”

田恒摇头道:“本相派去接公主的那位田力,最擅记忆地形路径,不要说齐国,就算是列国

路径,大多了如指掌。有田力在,决计不会走错路径。”

恒善道:“是,是。后来士卒在南门外三十里处,见到了公主的马车,只是护送公主的五十

甲士已全部被杀,尸体尚温,马车覆地,公主已经不知去向!”

“当”地一声,齐平公手中的铜爵跌在地上。田恒霍地站起了身来,殿中众人除了颜不疑冷

口冷面外,无不色变。

田恒沉声道:“由莱邑到临淄,当由东门而入,怎么去了南门?田力也死了吗?”

恒善道:“没见到田力的尸体。小人沿着车迹一直到了东门外三十里处,才知道马车是该处

改道,绕了个大弯到了南门附近。”

田恒拍案大怒:“你个蠢材!既然你见到马车时,尸体尚温,便该四下找寻,并派人速来禀

报。其时杀人者还未走远,必能寻到,找到杀人者,公主的下落便知道了。你怎么还循车迹到

了东门外去?等你再回南门,杀人者早已走远了。”

众人一起点头道:“相国言之有理。”

恒善满脸惊慌之色,道:“是,是。小人头脑愚笨,当时未曾细想。”

田恒跺脚道:“本相原是想给国君一个惊喜,不料今日竟出此变故,公主要是有何闪失,岂

非本相之过?恒善,你你你……,嘿,不看你是子剑之子,本相定要斩你的头下来!”

恒善不住叩头,道:“小人罪该万死,罪该万死。小人猜想,公主多半被歹人劫持了,是以

赶来禀报。”

齐平公木然立着,不知所措,晏缺的一张老脸更是惊得雪白,这妙公主是他女儿与齐平公

所生,即他的外孙女,娇美可爱,向来是他的心头肉,此时听闻失踪,怎不心乱?

此刻人人心中都想:“什么人如此大胆,竟敢劫持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