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青遥

237 相思一夜梅花发

遥灵到昆仑山的第二年冬天。大雪纷飞。

遥灵立于飘雪的山巅,一行仙鹤从空中飞过,如同从雪中化出的一般。遥灵轻轻向前伸出双手,一只仙鹤正好飞了下来,扑着双翅停在她面前。那仙鹤双爪中勾着一个小巧的食盒。她接了食盒,那仙鹤便鸣了一声,飞去了。

又是一年了。那个人……怎么还是不肯死心啊。

遥灵捧着食盒回了屋子。竹炉汤沸,炉火初红,而食盒中的点心尚自温热。凤川头两回送来的点心,经仙鹤飞跃千里长空送来,早已冻成了冰块。他一向机敏,很快发觉了,不知给盒子用了什么保温,以后送来的点心都是热乎乎的。

而遥灵也不再将它们送人。因为她知道,自己吃到这昔日爱如至宝的味道,心如刀绞,泪如泉涌,也不会有别人看见。因为这心悠崖上,只有她一个人。这座山崖,别人上不来,她也下不去。她就这样名为清修幽禁着自己,心中,却并未想象中那么宁静。

如何能宁静呢……她每日早晨都要站在这四面云海的山巅之上,等待着自己与世界的唯一联系,等待着那个人亲手为她准备的温暖。她无法拒绝,无处可避。她更不知道,万一有一天,他的点心不再如期送过来,她该怎么办。她会胡思乱想,他是不是生病了,出事了。现在与雨巷时不同,没有师姐日日在耳边念叨,萧凤川过得如何,遥灵一点都无法得知。

遥灵总是妄想着能从这些点心中品出凤川的心情来。她细嚼慢咽着这些点心,有时一小块能吃一上午。今天,他做的昙花冻甘甜香滑,入口即化,想必他心情畅快欢悦。第二天又是千层油糕,洁白如雪,揭之千层,难道今天店里事情很多,千头万绪,就像这千层糕似的?后来又做了金钱饼,香脆鲜嫩,今天难道他大赚了一笔?

终究只是猜测,想象。品君点点心意,慰我绵绵相思。

遥灵刚刚捧起茶盏。雪花被踩碎的声音让她有些惊讶。一个人呆惯了,这心悠崖上的任何声响都瞒不过她的耳朵。她早料到,这山崖上不会永远都是她一人。她只是没想到,这个人会来得这么快。

遥灵起身开门。那一股清流般的黑发卷着雪花飘到她的胸前,竟如春风扶柳般温暖。这种感觉,她一辈子都忘不了。

桃源花开,武陵春。

“春哥……”遥灵叫着,呆呆得看着他,流畅的墨眉未染风霜,晶透的凤眼仍蕴笑意。他仿佛仍是记忆中那个他,只是以前那个他,总爱把忧伤藏得很深很深,让别人无法察觉。现在的他,已经不再藏着忧伤。因为,忧伤已经不属于他了。

“怎么,不欢迎我?”武陵春微笑。狂涌的雪花顺风卷进了遥灵的屋子。她忙让武陵春进去,关了屋门。武陵春拍拍衣袖上的落雪,环视屋内之景。遥灵与武陵春捧茶,围炉而坐。遥灵问道:“春哥觉着我这屋子还好?”

“甚好。没想到遥灵一个人住,也能将屋子收拾得井井有条。”武陵春笑道,“以前你可是从来不收拾屋子的,总是抛给乌梅……”

“哎,春哥怎么记得那么清楚啊。”遥灵苦笑。这时,凤川送来的点心盒子还未收去,就搁在两人旁边。

武陵春搁下茶杯。他自然也注意到了那个点心盒子。他说道:“你这屋子里,还缺了一样东西。”

“嗯?”遥灵愿闻其详。

“红梅啊。你不是爱读《千家诗》么。记得杜耒的那首《寒夜》。寒夜客来茶当酒,竹炉汤沸火初红。寻常一样窗前月,才有梅花便不同。”

“噗~”遥灵掩口一笑。南歌先生和她一起读的《千家诗》,她自然不会忘的。不过他倒是好久没来信了,为了灭四年前那场大火,他不仅完全失去了观武能力,双目失明,而且连心目视物的能力都失去了,身边离不开人,现下和楚云深一起居于灵狐村,由楚云深的远亲小白狐折烟妹子照顾着。日子过得平平静静,与世无争,倒是颇让人觉得欣慰。只是灵狐村距扬州极远,楚云深左右化不得人形,南歌子又御不得剑,要见上一面,总是很难的。

“那春哥今日来看我,怎不为我带枝红梅?”遥灵故作嗔怪。

“我不带,有人会带的。”

遥灵握紧了手中的茶杯。真的么,他真的会来心悠崖看她么。她也搞不清自己现在的心情,到底是希望他来,还是希望维持现状,就这样过完一生。

或许,还是希望他来吧……如果他不来,遥灵只求能和他在同一天离开这世上。她不要清修成仙,她不要永世孤独。爱的修为已经荒废,还有什么修为可以让一颗心保持永恒?

“春哥见过凤川么?”遥灵企图将谈话的重点从自己身上移开。

“还没有。”

“为何……四年来都不找他呢?”

“那你又为何四年来都弃他不顾?”

遥灵叹气。果然,她和武陵春的用心都是一样的。武陵春却紧接着说道:“不,遥灵,我的心情与你不同。我早就明白了……四年前最后决战中,凤川于自己精神即将被灵核完全吞没之际清醒了过来,将剑尖指着自己胸口,宁可冒着生命危险,也要将二哥的灵核剥离下来。从那一刻起,我就明白了。”

遥灵闭上眼睛。不敢看自己在茶杯中的倒影。

“你以为,是谁支撑着他在双魂夺体的崩溃边缘清醒过来?谁才是他宁死也要选择和她在一起的人?这四年来,他一直守在谁的身边不离不弃?遥灵,你还没有看明白么?”

“可是……”

“你何须担心于我。为了你爱的人伤害朋友,你觉得不义;为了朋友伤害你爱的人,你便觉得可取么?”

武陵春的两番问话如重槌擂动遥灵心鼓。她心中嗡嗡作响,终于放下了数年来累积而成的淡然与平静轰然崩塌。泪水辛辣如酒,浑浊了杯中的温茶。她轻轻哭着,当着旁人,发出声音哭泣着,四年来好像是第一次。

“春哥,我,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这是最好的选择。长痛不如短痛。我不能伤害别人。我要尊重他的所爱。这些理由都是假的,都是借口,都是在伪装清醒,伪装坚强。唯有这句“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才是发自肺腑,字字无虚。

“遥遥啊……”武陵春温柔得摸了摸遥灵的头。觉得委屈,觉得悲伤,就大胆得哭出来吧。这才像真正的遥灵。既然看不开,放不下,就不要看开,不要放下。如果非错不可,就痛痛快快错一生,不要给自己找那么多别扭。人生世上,难寻来世,哪有那么多最好的选择。若它无法让你开心,又正确在哪里?

“遥灵,不要再等下去了。人的一生,才有几个四年,几年青春。难道你定要等到生命的尽头,才肯承认他最爱的,最想一起走一生的,只有你,只能是你么?”

无论何时,无论何地,无论遇到怎样的波折,萧凤川爱的只有遥灵,只能是遥灵,永远都不会改变。

“我知道,我知道,我知道……”遥灵抽泣着,武陵春走到她身边,扶住她的肩膀。她扶上武陵春按在她肩头的手,哭道,“可是,我害怕你会伤心……我不忍,我不忍!”

“傻孩子。爱人永远都在自己心里,怎么会被别人抢去。那个萧凤川,从一开始就是你的凤川,从来都没变过。至于二哥……他早在五年前就离我而去了。执着太过,总是虚妄。”武陵春以拇指抹去遥灵脸上的泪珠,此刻他的笑容,比什么都能安慰遥灵,“能从凤川身上,看到二哥风骨,又能有幸结识你们二人,亦是我之幸也。生死无可转,心常有情,情有所依,我已知足。”

遥灵握紧了武陵春的手。她在泪光模糊中努力挤出一个微笑。不过要用一个微笑来报答武陵春此番深情厚谊,还远远不够。

遥灵拉开屋门,漫天风雪一下子扑进她的怀中。她感觉到从未有过的清爽通透。她想,这场雪之后的阳光,一定也和三年前决战的那次一般,明媚,清透,给人无限的希望。

雪……好像还缺了点什么。遥灵托腮思索着,点点落雪点缀了她纤长浓密的睫毛。她忽而笑了,双手抓住斗篷边缘,鲜红的斗篷在雪地中旋舞绽放,如朵朵红梅。

雪停后的第一缕阳光洒在凤川肩上。他正趴在阳春馆的柜台上睡觉,胳膊下面还压着算盘。按理来说算盘珠子很硌得慌,趴在上面是怎么都睡不着的。但是凤川偏偏这么睡了,一则因为太困,二则他睡着睡着被算盘硌醒的话,就可以爬起来接着算了。

但是,凤川并没有像往常那般准时醒来,奔去厨房给遥灵做点心。他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梦中,他仿佛漫步于一大片红梅林中,梅香袭人,浩气清绝。他在那梅花中寻觅着,寻觅着,仿佛看到一个身披红色斗篷的身影,在白雪中渐行渐远……

梅花。是梅花香气……

凤川被梅花香气唤醒。恍惚间,他抬起头,梦醒之间,却见一簇红梅,正悬于门前。

“我用世间所有的路

倒退

从哪儿来回哪儿去

月亮回到湖心

野鹤奔向闲云

我步入你

从那以后

除了白雪红梅

我再无更多爱你的理由。”

——全书完

2011-9-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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