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青遥

178 吻错

魔界的入口在哪里。

夏孤临将花深深放在黛花居的**。她双目紧闭,眉尖微微抽搐了一下,最终还是昏昏地睡着。夏孤临走到竹桌前,竹桌竹椅俱是一尘不染,他提起桌上的茶壶,沉甸甸的,其中竟有半壶茶水。

师兄是不久前刚从蜀山回来过么?还是,他一直都住在这里,只是现下不在呢?

好久不见,不知他过得如何。夏孤临给花深深倒了一杯茶,转身时却发现,她已经睁着眼望着他,目光刚刚与他相撞,便很快偏过头去了。

夏孤临端着茶水走到花深深身前。未及出言,花深深却闭着眼说道:“对不起。”

闭上眼睛,是为了掩饰眼中的泪水,还是为了藏起心中的愧疚?夏孤临将茶水放在矮柜上,为花深深拉高被子:“不必说对不起。若你现在还有体力说话,不如告诉我,魔界的入口在哪里?”

花深深苦笑着背过身,微微蜷了身子,从被中伸出手指拭了拭眼角的泪珠:“上次来的时候,你不是已经发现了么?”

夏孤临知道花深深指的是什么。上次也是在这里,他用自身作为钥匙,打开了通往砚之试练塔的结界。至于原因,五年前魔尊就告诉过他——他和师兄晏离兮的命运,已经被簇水西风所暗示。就算晏离兮入了魔族,因为有簇水剑在侧,他永远不会堕入魔道;而夏孤临就算成为正道领袖,只因他手中握的,是凶煞霸道的西风,这就注定不能为尘世所容……

夏孤临不相信。他不相信人的命运会被剑左右。仙剑也好,妖剑也好,都是剑。剑不能决定去杀什么人,只有握剑的人才可以。

“你真的决定带我回魔界?”花深深问,“如果你这次去了,可能会死……”

夏孤临点点头。

“如果你这次去了,可能再也见不到你的兄弟,再也见不到青玉案……”

夏孤临仍然点点头。

“如果你这次去了,可能再也回不来,可能会被我魔尊爹爹收服,堕入魔道……”

“我不会的。”

花深深讨厌自己此刻的声音。因为压抑着哭泣,喉咙疼痛而发出的声音,一点都没办法减轻她心中的伤痛。为什么,为什么这个男人一旦看清了自己的道路,就要不顾一切得向前,不管别人如何费尽心力去劝说他都不会听。为什么,为什么一味得为同伴挑着所有重担,为他们牺牲,却根本不管他们的伤心和不舍,一言不发得就要去送死呢?

“你了解魔尊爹爹。这次,他一定不会放过你,不会放过你们所有人。”

花深深的眼泪不住得流下来,现在她后悔了,已经太迟。

夏孤临静静听她说下去。

“我一直都在误导遥灵。在思凡洞天的时候我跟她说,有了喜欢的人,她以为我喜欢的是凤川,我也从来都没否认过……”花深深将脸埋得更深,脸颊的红晕发烧似的晕开,一直染到了耳根,“其实我,我喜欢的是你……”

花深深说着,泪水无法抑制得流淌下来,辛辣得她睁不开眼。她讨厌现在的自己,她讨厌这样无助得哭泣,在心爱之人面前出丑的自己。

既然已经丢脸了,不如……

花深深双眼噙泪,她看不清看着她的夏孤临是什么表情。她伸出手臂,环住了夏孤临的颈脖,趁自己哭出声音之前,含住了夏孤临的双唇,用尽全身力气,将连日来的痛苦和压抑化作缠绵的吻。

她的眼泪簌簌落下,打湿了夏孤临的衣襟。她紊乱的呼吸,说不上是快乐的喘息,还是压抑的哭泣。

我的思念,已经传达给你了么?我的痛苦,你感受到了么?

花深深不给夏孤临的错愕留下机会。她不会放开他,哪怕他浑身僵直得站立着,没有闭上眼睛,没有任何动作也没关系。

“唔……”花深深忽然感觉后脑暖暖的,有一股温暖的力量在托着她的头。是夏孤临么?是他的手掌,正在托着她的后脑么?

她心中一暖,动作慢了下来。这温暖得让她几乎融化的感觉持续了只有须臾,她便感觉唇舌一滑,她已经被那个男人,放开了。

她头一晕,扶着床框跪着,眼前慢慢从一片漆黑显现出了夏孤临的样子。他还是像刚才那般站着,平静得,好像刚才什么都没发生一样。的确,刚才那种温暖,不过是为了让她放松下来,为了温柔得放开她而已。

既然要放开,暴力和温柔,又有什么区别呢。

都是伤人的。

屋子里一下子安静了下来。花深深只觉耳边嗡嗡直响,她整个身子都仿佛在向黑暗的深渊中坠落,夏孤临离他越来越远,他依旧是那么沉默,不发一言。

自从在砚之试练塔见到他,她就知道他与众不同。他虽是正道默认的盟主,却不被世俗桎梏所束缚;他虽以剑为生,内心却不乏博爱、宽宏和柔情;他虽从来都没正眼看花深深一眼,只是注视着自己所认定的道路,她却无法不看着他,关注他,为他担忧,渴望着接近他,渴望着被他注意。

她追逐着他的背影。黑衣墨剑,却在最深沉的黑夜里也不会随着流星的光芒消沉;沉默冷峻,却在最激烈的暴雨中也不会被电闪雷鸣吞噬。这不正是她一直在追寻着的,渴望着他转过身对自己微笑,向自己张开双手的背影么?

她因为心中认定的那份爱情跟着他去了武府。在那里,她经历了之前从来没想象过,更从来都没拥有过的生活。

她以为这世上,只有魔尊爹爹会宠着她,爱着她,容忍她放肆。她从不知道,打过吵过,生死相搏过的异族男人,也会满足自己任性的要求,不厌其烦得为了她把早中晚三餐都改成火锅,陪她喝酒,看花灯,看烟花;

她以为这世上,只有那些惧怕着魔尊爹爹的婢女才会甘心伺候她。她从不知道,她打心底里瞧不起的丫鬟,也会每天早上准时为她送洗脸水,叫她和大家一起吃早饭,听戏,对她微笑,像太阳那般温暖得没有一丝晦暗的微笑;

她以为这世上,只有想利用她的人才会帮她。她从未想过,那个聪明绝顶才华无双的男子,早就看穿了她的歹意,仍不惜以琴音助她脱离暗杀幻境。就如春水融冰般自然。水不会在意冰的寒冷,而冰,却永远忘不了水的暖。

……真是一群傻到没救的笨蛋。为什么,为什么要对敌人这么好,为什么,为什么要看穿她的弱点。所有的人间繁华她都不在乎,所有的生死争斗她也并不害怕。她只是想有朋友真诚得陪着她,牵着她的手一起走而已。

花深深再明白不过。什么友情,什么同伴,到最后她一样也得不到。因为她和他们所有人的起点都不一致。她是魔,他们是人。即使在一起快乐得生活过,真诚相待过,也总有一天会回到敌对的立场上,生死厮杀。

与其被沿途的风景迷恋,倒不如坚持一开始的信仰,用一贯的方式去努力,去得到——去抢夺自己想要的东西。

抢夺夏孤临。魔尊爹爹已经说过不能和她永远在一起,那么以后可以依靠的,就只有爱人了。

依靠?为什么要依靠?一个人不可以么?

她内心一半在倔强,另一半却在害怕着。

魔尊爹爹说过,追逐一个人的内心太痛苦了。既然注定痛苦,那么就算夏孤临的心一开始就在别的女人身上也没关系。只要最后陪着他,和他天长地久的那个人是自己,就好了。

即便是这样,她也什么都做不到。那个男人的身体和心灵,都不会离开她认定的女人半步。

她只有做出一些极端的事,引起他的注意。她曾经想过去伤害他身边的人,如果他身边不再有别人,那么他一定会注意到自己……

但是等她计划好所有的事情之后,她却发现自己根本无法向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一起笑,一起闹,一起游玩的人下杀手。原来,即便是为了得到最想要的东西,也有下不了手的时候。

既然不能伤害别人引起他的注意,那就,只有伤害自己了。

花深深得到了乌梅将要赴昆仑山谢罪的消息,抓住这个机会,定下了一石三鸟的计划:一,挑唆遥灵和凤川的关系,让遥灵体会失去一切无能为力之感;二,煽动妖魔叛乱,向昆仑派复仇;三,唤醒只有夏孤临才能制伏的白龙,如果她是被白龙所伤,那他一定会现身相救的。

她的计划进行得越来越顺利,心中却越来越不安。尤其是萧凤川临死的时候,听到他说的那句“把我当成你的朋友”,心里好像有什么东西,一下子融化了。之前追求的那些东西,好像都不再重要。

但是,好像没办法停止了呢。疯狂的妖魔杀上了昆仑山,白龙也如约出现了。她付出的所有努力,都不过是在将他自己,推向灭绝的深渊。焦虑过,后悔着,补救着,自己亲手种下的恶果,却要那么多人一起品尝。

“我……”这个时候,道歉还有什么意义,花深深道,“我会尽最大努力劝说魔尊爹爹,不去为难你们。我是他最疼爱的女儿,我的话他应该会听的。”

“你现在身上有伤,不要胡思乱想了,好好休息吧。”夏孤临安慰道。花深深又何必歉疚,不管怎样,六公子都是魔尊最大的敌人,即便没有任何理由,魔尊向六公子正式宣战,也只是个时间问题。

他不是一直都在为那一天准备着么。只是没想到,这一天,来得太早了。

天色暗了下来。今夜的圆月是金色的,月光却不是很亮。下个月就是中秋节了。不知道那个时候,他会在哪里呢。

“安心睡吧。凤川,他没有死。”

夏孤临说罢,走出房间阖上房门。昏昏月色下,那一座孤坟前,仿佛还立着那个恒久不变的身影。辛夷死后,晏离兮也成了亡灵。除了这座坟茔,这世上再没任何值得他眷恋的东西。

可是现在,夏孤临即便来到这里,也找不到晏离兮了。他学着他的样子,一只手抚上墓碑,轻轻道:“师兄,暴风雨很快就要来了。我,该怎么办呢?”

恍惚中,他仿佛看到白衣胜雪的师兄转过身,手中却依然捏着白绢擦拭着手中的剑。他手中,只有一段苍茫的月色而已。

“以后,若是再有这种问题,就去问问你手中的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