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青遥

134 一个人,两种身份

此刻的遥灵和凤川身上已经完全看不到大战之后的仍旧弥漫的硝烟味道。他们打打闹闹且玩且走,竟然足足闹了一个时辰才走回阙光阁。众人互相关怀问候,少顷,又有咸鱼大仙派来的鲛人医者为大家治伤。将养数日,众人伤势皆恢复,银伞舞会之期,也更近了。

是夜,武陵春独坐房中,周遭宁静,竟然毫无睡意。揭开珍贝方壶一看,之前的美酒果然又被换成了茶水。

是谁做的呢?武陵春半倚着炕桌思索着,食指轻蹭着薄唇,他的俊影被烛光投影到砂贝格窗上,暗影重叠摇晃,窗外竟然有人窥伺……

“谁?”武陵春警觉,起视,窗上那人的影子已经不见,气息却没有消失。

是……他?

武陵春收回了手中暗扣的六骰格,仍旧坐下,又取了一只茶杯倒了茶水:“既已来了,何不坐下,同饮一杯?”

静了稍许时候,门果然“吱”得被推开,先只探进一颗脑袋。果然是他——穆护砂。今夜红烛摇曳,更给俊美少年羞赧的脸上添了几分红晕。比起前些日子在战场上的杀气腾腾不知天高地厚的样子,又多了几分可爱。

穆护砂慢慢挪进房间,小心翼翼阖上房门。武陵春不再邀他,端起茶杯,细嗅缕缕茶香,想不到南海海底,亦有这等纯正的蒙顶茶叶。

“你……在喝茶啊……”

见武陵春不理他,穆护砂只好自己坐在武陵春对面,稀里糊涂明知故问得打了句招呼。

“不是你把我的酒换成茶的么?”武陵春一手百无聊赖得支着头,一手指尖在炕桌上跳动,敲着不知名的节奏,听着像是这几日鲛人常弹的箜篌曲。

穆护砂有些紧张得低下头,不说话。究竟还是毫无反驳能力得默认了。

“你不知道我没有酒就活不下去的么?”武陵春忽然皱起眉头。他故作生气的样子把穆护砂吓了一跳。穆护砂结结巴巴道:“我、我可是为了你好……要不是你多管闲事救了我,我才不会……管你……”

“哦?”武陵春的手越过炕桌,狠狠捏住了穆护砂的下巴,“是么?那我……该谢谢你喽?”

武陵春自然知道,他养伤这几日,除了青儿和乌梅,都是穆护砂这奇怪的小少年在瞎添乱似的“照顾”他。

真是个奇怪的少年。对外自称齐云山玉虚宫“仙枪奇侠”的他,武功名不副实,这行事风格更不像个男子,反而像个初入江湖横冲直撞的小姑娘——

她的真实身份,到底是……

武陵春的上身缓缓越过桌子,两片薄唇离穆护砂的脸颊越来越近。穆护砂的气息越来越急促,却是惊得完全不知如何是好。

武陵春浅笑的嘴唇在穆护砂的耳垂边停下。

“你——你干什么!”穆护砂终于开始扑腾僵硬的手足,气急败坏叫道,“放开我,你这变态!我,我可是男人!”

“我知道。我也是男人。”武陵春另一只手慢慢滑向穆护砂的腰部,手指游移着开始解他的腰带,“鞮红公子武陵春喜欢男人,江湖之中无人不晓。我若非看上了你,又怎会救你?”

“你说什……”穆护砂按住武陵春在他腰间的手。她的手灼热且颤抖,武陵春暗笑,果然是柔若无骨的凝脂小手。先前的推断应当没错,他也许是——

“那你还不快放开我!我、我是女人,是女人!”

“哦?到底是男人还是女人?”武陵春一脸疑惑,松开了在她腰间的手,慢慢推开两人中间碍事的炕桌,双手捧了穆护砂的脸,将她慢慢放下去,背脊贴近了床。他亦俯下身去,乌发散落,穆护砂的视野中,仿佛只有他们两人的世界。

武陵春的呼吸,味道,温度,已将穆护砂完全占据,若不是几欲在胸口炸裂的心跳声,穆护砂完全感觉不到她自己的存在。

“老实交代……你是谁?”

武陵春在穆护砂耳边呢喃着,直到她完全沉浸于这梦呓般的温情中,双手颤抖着慢慢放弃挣扎,从他的胸口无力得垂下。

“我……”

那只手却不安分得滑到穆护砂胸口,不再移动,也没有任何动作,只是平静得放在那里:“你叫什么?”

“流……影……汐……”

她呢喃着。这才像个女人的名字。武陵春慢慢起身的同时,点了她的昏睡穴。且让她睡吧。有了这个名字,要查到她的来历也就不难了。

武陵春吹灭烛火。窗外水晶帘和鲛人巡夜所提鱼莲灯的光芒缓缓流过,夜已深沉。都已经这么晚了,为何不见乌梅来服侍?

她从来都很准时,莫非今晚是有什么特别的事……

武陵春出屋,不走金贝宫阶,只踏着细软的银沙抄近路绕到乌梅的房间。轻叩房门,无人来应。乌梅睡觉一向很轻,她若在里面,这般敲门声自然不可能听不见。

武陵春正欲推门一看究竟,背后却又一颤颤的女声叫住他:“公子……”

他转身回看,果然是乌梅。她双眼红肿如桃,眼神黯淡无光,显然是哭过了。不,是大哭了一场。

“乌梅——”武陵春即刻走近,解了外袍给她披上,握了她冰凉的手在他手心里,“出什么事了?”

“没有。”乌梅缓缓摇头。有些时候,事情发生得太过突然,太过难以让人接受,只能呆呆得僵在那里,完全丧失了应该有的喜怒哀乐。

“回房说吧。”武陵春搂了乌梅的肩膀,扶着木偶似的她回了房间。武陵春忙着给她倒上热茶,乌梅却只是愣愣站在刚进门的地方。双眼呆呆得注视着虚空,仿佛完全游离于真实世界之外。

武陵春拉了乌梅坐在床沿。他温柔而心痛得将她的头按进怀里:“乌梅,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从未见过乌梅这个样子。刚才乌梅去了哪里,又遇到了什么事情?四下环境如常,不见别人异动,难道这件事独与乌梅有关?

不管接下来发生什么,他都会和她一起承受。

“公子……以后乌梅可能……没办法继续服侍公子了……”

武陵春的温柔包围之下,乌梅苍白的脸上终于流下两行热泪。她以手掩口,双肩瑟缩,终于哭得泣不成声。

百年前那场噩梦残存的阴影,终于还是像地震后的滂沱大雨般将人的心冰冷浇透。

十年以来,乌梅一直反复做着同一个梦。她拄着剑跪在尸横遍野的战场中,仰起头,天空中阴云密布,完全感受不到一丝一毫阳光的温暖。

恶战百余天。她疲惫麻木的双脚踏着同伴和被同伴所斩杀的魔物的尸体,杂音轰鸣的双耳听着死去同伴的魂魄在寒风中呼号哭泣的声音,干涸的舌尖舔舐•着嘴角的鲜血来解渴,沙哑的喉咙呼喊着冲锋的口号以解乏——如此恶战,百余天了。

这百余天来,从斗志昂扬到悲愤交加再到彻底绝望,她已经流过太多酸涩的眼泪。现在,已经完全没有泪水可流。她输了,彻底输了,已经完全找不到获胜的希望,甚至是坚持的理由。

组织灭灵队来到死灵山剿杀妖魔,根本就是个错误。身为灭灵队的队长,最强大的修仙者,她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队友与那些比他们强大数百倍的魔物力战至死。魔物是被魔尊遗弃的负累,他们灭灵队亦是完全等不到六大门派的援军,除了战死,已经没有第二种选择!

“师姐!我们撤吧,师门不会派人来救我们的!我们被抛弃了!”

“闭嘴,要走你们先走,我要跟这些该死的魔同归于尽!”

“师姐,我,我不会扔下你不管的……”

“毓舒,傻师弟……你们走吧。你们有权利好好活在世上。”

“那师姐呢?师姐不跟我们一起走么?我们还有七十多人,可以,可以突出重围的!”

“不,我不甘心……”

不甘心。不甘心认输,不甘心后退,不甘心无功而返。曾经的她是那样争强好胜,在门派中时,便不容许师兄弟有半点强过自己;战场上,更不允许这些可憎的魔物从自己剑下逃生!

不甘心。她却没想到,她只因为这三个字,便断送了一千个灵魂的前世今生。

为了扭转战局封印魔物,她与那些战死的和幸存的灭灵队友纷纷祭献出魂魄,与魔物融合在一起,结成强大的意念守护结界,将妖魔束缚于死灵山周,不得逃脱,为天下苍生带来了百年的和乐太平。

她创造了历史。载于昆仑史册的灭灵队一千义士,她的名字,写在最前面。她也是整个结界的核心力量所在,若没有她,天下生灵早遭涂炭。除了身后美名,她更得到了自己最想要的东西——赢。

虽然赢的代价始料未及。因为守护意念过于强大,她不像结界中的其他魂魄早已没有意识,她清楚得感觉着自己灵魂的存在,听着昔日同伴的呜咽,闻着空气中弥久不散的血腥味,噩梦颠倒中,总是他们死前最后的表情,或恐惧,或不舍,或空洞……或者也会梦到外面的世界,青山绿水,紫陌红尘,师父,师兄,朋友,敌人。

她的日子一天比一天难过。不生不死,生不如死;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虽然痛,却无法发泄。若她情绪爆发,整个结界都会毁灭,百年前的牺牲也将付之东流。

她却怎么也想不明白,怎会因为一个虚空的“赢”字,便葬送了大好的人生,困在这没有任何希望和寄托的结界中,日日夜夜饮恨无边呢?

为什么?这一切究竟是为什么?

她百思不得其解。

她……后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