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青遥

78 青雨

武府的日子热热闹闹继续着,除了南歌子独居碧窗梦居之外,还有一个人,总是在所有人的视线之外——

楚云深。神出鬼没,什么都不做,大部分时间都是在睡觉的家伙。

其实这些天他并未走太远,只是呆在屋顶上,看着大家忙来忙去。

就在昨晚,他面对着星空失眠的时候——

失眠。哼,都怪话梅那话唠,一天到晚死缠着他。

他听到有人慌慌张张从武陵春的房间里跑出来,脚步还算轻快,是个女孩子,有哪个女孩子出个门都能发出这么大噪音的。

想想也只有那个傻女了。

他翻身,闭眼。连续两个时辰没有睡觉了,史无前例的,严重失眠。

换个地方,说不定会好过点。

楚云深奔跃过座座屋顶,细长的灰色身影飞快得擦过月亮。他被厚刘海遮住的双眼布满血丝,眼下的黛色比以往更深了。

去哪里好呢?

他停在一个大屋顶上。已近子时,屋内却还人声鼎沸,摇色子声,叫骂声,摸牌声听得人头晕。原来是武陵春的赌坊……

这里可真不是个思考问题的好地方。

楚云深很奇怪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停下来。与其说是巧合,倒不如说他是不由自主停住的。

青玉案和晏清都正在这条街上走着。楚云深不想知道他们两个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在一起,他只是一个不小心,将这幅画面看在了眼里。

既然都睡不着……那看看倒也无妨了。

此时街上已没有多少人。澄红灯影照着青玉案粉雕玉琢的脸,她青色的裙裾在凉爽的夜风中拂荡,如风中柔草。

她的神色永远是这样淡淡的,真有遗世独立的感觉。晏清都走在她身边,既不敢靠太近,又不敢离太远。那悄悄脸红左顾右盼的样子可真是——

丢人啊。楚云深偷笑,好久都没对跟自己无关的事感兴趣了。他盘腿坐下,看着他们越走越近。

走了几十步的路,两人愣是一句话都没说。

晏清都笨死了,两个人在一起不说话,那么静,太不自在了。他这个人本来就不会说话,见到美女更怂……

青玉案突然停了下来。转身时垂肩的头发飘漾的弧度,都完美得恰到好处。

“晏公子找我何事?可以说了么?”

尽管是被她很简单的询问眼光注视,他还是紧张得欲言又止。

他偏头看看一旁的赌坊。原来是忌讳这个地方啊,千金赌坊里不缺武陵春的人。这么说,是要背着六公子告诉青玉案什么事么?

叛徒。楚云深嗤之以鼻。他用脚趾头想想也知道是什么事了。

“能到青姑娘的住所再说么?我的意思是……到门口就行。”

青玉案点点头。两人继续往前走。楚云深探探身子,直到看不见他们的身影了——他才鬼使神差得跟了上去。

他从来不管别人的事。但是他心里很清楚,晏清都今天所做的一切一定逃不过大哥的眼睛。而楚云深看见了他们,也有机会阻止晏清都的情状也定然会被大哥知道。

既然这样就不能什么都不做了。

他跟着晏清都和青玉案停在缀锦楼大门口。青玉案道:“晏公子,还是进来说话吧。”

“不必。”晏清都拱手。

不就是要告诉青玉案,她自己有可能是猎魂,还可能是武陵春同母异父的妹妹,武陵春可能跳过夏孤临的决断直接对她下手嘛……

哼哼,倒要看看他怎么说出口。

“晏公子?”

见晏清都这般眉头紧锁,青玉案也不知他是怎么了。

“不,没什么,在下只是想说,大哥这几日事务繁忙,青姑娘独居绣庄,还是要多加小心。”

青玉案淡淡道谢。以她聪明,不可能看不出晏清都原本想说的不是这个,但她竟然也不追问了。

两人道别。青玉案正要进门,晏清都却又将她叫住——

这下,终于想好怎么说了?

“还有何事?”

“青姑娘明天有什么安排么?”

“还有绣活要忙。若侥幸得空,便到乌梅姑娘那里喝茶——都已经推了好几天了,实在脱不开身呢。”

乌梅约青玉案喝茶了?

乌梅不是一直忙着搜寻确认猎魂的方法么。怎么她忽然有时间请青玉案喝茶,还这样几次三番得请?

有意思。

楚云深在缀锦楼对面的屋顶上仰面躺下,双眼眨都不眨得望着星空,直到眼中溢满了星光胀得发痛了,他才闭上眼睛。

这里好安静。今晚,不如就在这儿睡吧……

******

第二天傍晚。青玉案捧着淡蓝色的蝴蝶花草杯,葱白的手指仿佛护着一弯宁静的湖水。

茶烟凝碧,蕊光枕霞。约了好几天,反而是乌梅失约了。

青玉案独坐。背靠阑干,转眼望池中锦鳞欢游,荷花正艳。

不知何时起……竟然不习惯独自一人赏景品茶了。

遥灵,凤川,太平……闹哄哄的三个人,都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偌大的花园内,似乎只剩下青玉案一人。无论如何,等喝完这杯茶,她就要离开了。

她举杯欲饮,一人华衣烂漫,折扇轻扇,竟是微笑着向她走了过来——

武陵春。没想到,他在。

“武公子。”

“呵呵,乌梅那丫头呢?怎么她竟把好姐妹一个人晾在这儿?”

武陵春坐在青玉案对面。提壶为自己倒了杯茶。

“无妨。喝完茶,我便走了。”

翡翠耳坠在青玉案耳际摇曳着,如翠雪玉滴。还是夏孤临送她的那对,她一直都戴着。

“你手上的蝴蝶花草杯,跟你很配呢。”

水蓝的晓梦迷蝶,琉璃的草长莺飞。果然很配。

“乌梅说特意为我准备了茶杯——没想到,是这等好物。”

“若是喜欢,这杯子,就送给你。”

“这……”

“这杯子并不是乌梅的东西,是我娘留给我的。父母下世之后,他们的遗物,我都交给乌梅保管了。”

“既有这层缘故,青玉更不能夺他人珍重之物……”

武陵春摇摇折扇。花园中光线渐暗,天分明还未黑。原来是阴云遮蔽,竟是要下雨了。

空气中弥漫着闷热潮湿的味道。

“青玉姑娘。”武陵春问,“我可以像大哥一样,叫你‘青儿’么?”

青玉案点点头。

“你也像大哥那样,叫我小春便是。”

青玉案缓缓点点头。风声渐疾,她竟然听不出武陵春刻意支开所有人进行的这场对话,用意何在。

仿佛在心中酝酿了很久很久。多少个不眠的夜晚,多少个发呆的清晨,甚至不止数月,长达几年。

他才能用这么深沉的眼光看着青玉案。

“青儿的样貌,总是让我想起我母亲。二十年前,她是瘦西湖畔最有名的美人。”

武陵春注意观察着青玉案表情变化。他继续道:“我母亲叫眉妩。”

眉间风情如画,曾令多少英雄豪杰,拜倒在她裙下。

昆仑剑圣曾宣告天下,他的剑和他的人,只为她而生;

前朝太子为了娶她惹怒皇上,被软禁太子宫忧闷而死;

江南第一才子因为得不到她,自毁双目,一生与丹青绝缘……

她不在乎那么多男人为她生,为她死,为她疯狂。她依旧美丽,依旧招摇——

直到她嫁人。她的销声匿迹在意料之中,她的选择却令人意想不到。

比她年长二十岁的扬州首富,武桃源。据说迎娶她的彩礼,有来自沮末、大食、僧伽罗等番邦进贡的奇珍异宝,不知被武桃源以什么渠道用什么办法拦截了下来……

当时的武家如日中天富可敌国。眉妩一介贫家女子嫁入武家,也算是飞上枝头变凤凰。

武陵春平静得讲述着母亲的故事。细雨沙沙得下着,凉风袭来,凉得人心中畅快。

故事到这里差不多该结束了。无论一个女人出阁之前有多么光鲜亮丽名声远播,一旦嫁人,她就踏上了所有女人相夫教子,深居简出的人生路,再多传奇,为了守护家,也要归于平淡。

那些琐碎的烦恼和温暖的快乐也只是被记在心里,留在回忆里。

“可惜双亲殁后,府中横遭变故,并未留下母亲的画像。青儿真该看看,你跟我母亲,真是长得很像很像。”

青玉案微笑。

“当然还有更多的是不像。幼时穿母亲缝制的衣服,父亲便总说母亲的女红不细致。”

武陵春笑道,“想来,也非人人都能习得青儿这般技艺——青儿由此绝技,想必也是家学渊源了?”

青玉案眼神转淡。地面的雨滴已经很密,将青砖染得深了一层颜色。

“家……我并未太多关于家的记忆。我幼时的记忆,始于齐云山。”

“哦?可是家中父母盼你修仙成才,早早将你送上山学习道术?”

青玉案的手指在蝴蝶花草杯上渐渐冰凉。

“师父和掌门师兄并未提过关于我父母的任何事情。他们说……我是个弃儿。”

武陵春面露难过之色。他是真的难过,看来这下,只有去齐云山问掌门,才能得知青玉案的身份。

也罢。

“如此……是我问得唐突了。”

雨越下越大。武陵春笑道:“凤川陪遥灵在市集逛了一天,这下只怕要淋雨呢。”

“这雨今夜怕是不会停了。青儿还是在府中盘桓一晚,绣庄有事,想也不急在今夜。院内凉了,我送你回房如何?”

武陵春打开折扇,遮在青玉案头顶,一路护送她回了房间。

他的衣服却被细雨淋湿。他迅速回到自己的房间,并不着急换衣服,将湿淋淋的君子扇搁在书案上,剑指点在鬓角,口中念咒,进行远空念话:

“乌梅,你在哪里?今夜赶往齐云山玉虚宫,找到玉微掌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