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石拾

品诗文 解昆乱 赏风月 享孤独

品诗文 解昆乱 赏风月 享孤独

“品”、“解”、“赏”、“享”,虽各有别,但实为一体。“诗文”、“昆乱”、“风月”、“孤独”,亦相辅相成,互联互通。基于此,写这样的文章必然有分有合,有融有离。甚至理不清,分不开,合不来,融不进也在所难免,恐怕就真写成“形散神也散”的“散文”了。

我自幼与诗文有缘,五岁就背古文,讲英语。记得最早背诵的一篇古文是宋濂的《送东阳马生序》。我想,父亲那么早就把这篇文章推荐给我,用心可谓良苦,意在促我自幼苦学。当然我并没有辜负他的期望,这是后话。有一次,父亲带我去听一位洋伯伯讲《莎氏乐府》,我虽似懂非懂,但Hamlet的“To be or not to be, that is the question”,那时就能打动我的心,也算是有悟性吧。长大一点,书读多了,或者说,诗文读多了,我逐渐有了一个发现:我爱读的诗文以及读完以后能让我流泪或者能让我感慨的诗文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这可能取决于我的天生气质:理性不足,感性有余。后来我喜欢屠格涅夫胜过托尔斯泰,喜欢薄伽丘胜过但丁,尤其不喜欢泰戈尔,大概也源于此。这也是我对当今某些诗人的“哲理诗”深恶痛绝的主要原因。下面我就说说这些特点,算是“品”的开始吧。

首先,诗也好,文也好,要有形象,要有画面,即所谓“诗中有画”。“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一个“直”,一个“圆”,如此寻常的词语,被诗人赋予了那么强的艺术魅力,不能不让人击节赞叹。“雨是最寻常的,一下就是三两天。可别恼。看,像牛毛,像花针,像细丝,密密地斜织,人家屋顶上全笼着一层薄烟,树叶子却细得发亮,小草也青得逼你的眼。傍晚时候,上灯了,一点点黄晕的光,烘托出一片安静而和平的夜。乡下去,小路上,石桥边,撑起伞慢慢走着的人;还有地里工作的农夫,披着蓑,戴着笠的。他们的草屋,稀稀疏疏地在雨里静默着。”春,本来是抽象的概念,可在朱自清先生笔下,却变成一幅如此生动的画面,可谓鬼斧神工。

其次,诗文要有声。林黛玉喜欢“留得残荷听雨声”,可见情趣不俗。那“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更是如在耳畔。最妙的是《秋声赋》,如果说朱自清给抽象的“春”画了一幅画,那么欧阳修则给同样抽象的“秋”谱了一首曲。你听:“初淅沥以潇洒,忽奔腾而澎湃,如波涛夜惊,风雨骤至。其触于物也,鏦鏦琤琤,金铁皆鸣。又如赴敌之兵,衔枚疾走,不闻号令,但闻人马之行声。”不绘秋景,而赋秋声,且如此惨烈。欧阳修,奇哉!

再次,诗文要有情,且情要寓于形和声之中。所谓有声有色,声情并茂是也。古今中外,骚人墨客,写诗作文,主旨在于达情,这是由“人是感情动物”这一本性决定的。所达之情,各有千秋,因人而异。有人志在报国,或志在为官,就表达自己的政治抱负;有人善于理性思维,志在用各种理论改造世界,就用自己的文章阐述大道理,希望自己的思想能被别人接受;有人热爱自然,钟情风月,则用自己的诗文写景、写色、写声、抒怀。我欣赏这后一种人,恐怕因为我自己就属于这种人。史湘云与林黛玉池边对句之所以感人,是因为曹雪芹用短短的两句诗让两个人都情不自禁地表现了真实的自我。“寒塘渡鹤影”,一个“寒”,一个“渡”,一个“影”,活灵活现地画出了史湘云这么一个天真无邪的小姑娘;“冷月葬花魂”,一个“冷”,一个“葬”,一个“魂”,则是林黛玉悲戚忧伤情愫的自然抒发。李商隐的“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更让人如临其境。你看,“巴山夜雨涨秋池”,这里有“夜雨”,还有“秋池”,景本身就让人感伤,又怎能不让人触景生情呢?再看,夫妻共剪烛花,同忆往事,又是何等温馨的场面!要讲情景交融,莫过于南唐后主的《浪淘沙》:“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罗衾不耐五更寒。梦里不知人是客,一晌贪欢。独自莫凭栏,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上阕景,下阕情,景中有情,情中有景,情景交融,浑然一体。亡国之恨,思乡之情,跃然纸上,堪称黄绢幼妇!人类的感情是共通的,国人如此,洋人亦如是。普希金看到夹在书页间的一朵干枯的小花就可以打开思绪的栅栏,让情感**。再看叶赛宁写给母亲的诗:“我愿那美丽无比的晚霞,在你的茅屋顶上大放光华。”“说你经常一个人走到路边,穿着那件破旧的老式长衫。”每一个画面都蕴含着诗人多么深厚的感情!这与“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

有异曲同工之妙,且前者比后者更形象,更动人。王国维说:“古今成大事业、大学问者,必经过三种境界:‘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断天涯路。’此第一境也。‘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此第二境也。‘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此第三境也。”这看似以词为喻,讲一切事业由努力到成功的三个阶段:初步是感兴趣,继续向前是喜悦难舍,最终是悟入而不自知。其实品诗文的境界又何尝不如此呢!

昆乱与诗文,异体同理。《霸王别姬》的“猛抬头见碧落月色清明”, 《贵妃醉酒》的“海岛冰轮初转腾”,都是寓情于景的妙句。《牡丹亭》里的“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这韶光贱。”《桃花扇》里的“深画眉,不把红楼闭。长板头,垂杨细,丝丝牵惹游人骑。将筝弦紧系,把笙囊巧制。”句句撩人情丝。

我所讲的风月,包含两个层面。一曰自然风光,二曰儿女情长。自然风光,我不爱风花雪月,却偏喜山喜水。山,无论巍峨者,抑或叠翠者;水,无论滔滔者,抑或涓涓者,我都喜欢。至于儿女情,我欣赏女性的内心之美,远远超过女性的外形之美。而这种内心之美,在我心目中,占比重最大的是她们的才气,是她们与我共同的爱好,共同的志趣。“红颜诗友”、“红颜语友”,即属此类。“诗”、“语”之外,绝无非分之想,更从未越雷池一步。这就是我所谓“儿女风月”的真正含义,而这种“儿女风月”,赏起来更有韵味,更经得起时间的考验。

北戴河海滨的水,是我接触最多的水,我几乎每年夏天都要去那里住上一段时间。很小的时候,站在海边,遥望那漫无边际的大海,心里总有一些奇奇怪怪的想法:大海那边,在我看不到的地方,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世界?有罗刹海市吗?海市蜃楼又该是个什么样子?长大以后,懂得了一点地理知识,那些怪念头没有了,而另一些情感则充盈了我的内心,诸如:雄浑,物我两忘,逝者如斯,渺沧海之一粟……最喜欢傍晚,夕阳西下之时,独立滩头,一面听涛,一面欣赏色彩斑斓的海水,任思绪自由驰骋。那种享受,是难以用言语来形容的。在大连的老虎滩,在青岛的海边浴场,虽然眼前都是大海,但是景色与心境各有不同。老虎滩的礁石激发了我的想象力,一块块石头在我眼中变成了驯鹿,变成了淑女,甚至变成了街景。而黄海之滨的平坦与碧绿,则非位于渤海之滨的秦皇岛和大连所能比拟。最美的是坐船海上看日出。船行到大海深处,放眼望去,一片浩渺,虽是万吨巨轮,可在这浩渺之中,却宛如一叶扁舟,孤孤零零地在那里飘荡。凌晨,离日出还有一段时间,旅客们便纷纷聚集在甲板上,等待观看那早已向往的景象。其实日出并不像文人墨客描写的那么壮观,也不像旅客们期待的那么美丽。我之所以说它美,是因为那轮红日是从水中涌出来的,要知道,我是爱水的。在红日的映衬下,海水色彩斑斓。与其说我在欣赏日出,不如说我在欣赏日出时的海水。这可能是我与大部分看日出者的不同之处。海之风月,怎一个“壮”字了得。

记得上小学时,有一篇课文,用的是一个小朋友叙述的语气,意思是说他家门前的一条小溪在初冬到来之际结了一层薄冰,这让他欢喜异常,于是迫不及待地拿上一根树枝去拨弄冰面。随着课文还有一幅插图,图上的那个小男孩穿一身棉裤、棉袄,戴一顶棉帽,弯着腰,正把一根树枝插进小溪里。不知道为什么,这篇课文和那幅插图给我留下了那么深刻的印象,而从此我对小溪也就情有独钟了。在我家乡那座重工业城市里看不到小溪,后来在农村搞“四清”以及在长城脚下尽享恬静的那段时间里,小溪随处可见。每到一处,我都会停下脚步,看那潺潺的流水,听那叮咚的水声,有时还情不自禁地把脚伸进溪水里,流水冲刷脚面的那种感觉真是舒服极了。有一条小溪给我留下的印象最深。它的溪水略宽、略深,比一般的溪流也略急,溪上有一座小木桥。那是傍晚时分,我来到溪边,看到小桥上凭栏站着三个农村少女。看来她们是刚从田间归来,站在这里沐浴一下晚风的清凉,也享受一下大自然的恩赐。对我的走近,她们浑然不知。听到她们先是说笑,后来竟唱起了山歌。尽管溪水对我那么有吸引力,我还是悄悄地退回去了,怕破坏这优雅的画面,更怕打扰她们甜美的心境。这幅画面深深地镌刻在我的心头,让我眷恋溪水的情结达到了极致。溪之风月,冠之以“甜”字,绝不过分。

对山,我体验之切,钟爱之深,外人很难理解。我也

爱山之巍峨,也登过以泰山为代表的名山大岳,也有过“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的体会,但我反倒对相对小一点的山,尤其是那些山水相依的山更加钟爱。青岛的崂山,山多高,水多高。山从水面起,水自山巅泻。“泰山虽云高,不如东海崂”,绝非浪得虚名。山海关的老龙头是长城的起点。我曾站在老龙头下,一脚踏山麓,一脚踏海水。山与海,都在我的脚下,仿佛一下子我就成了大自然的主人。山之风月,在我心中莫过于一个“奇”。

儿女之风月,我往往是用诗词来表达的。下面我录两首。不要问这是写给谁的,总之,这是对“红颜”的回顾,是对儿女风月的赞赏,是对自己青春岁月的追忆。

七律·忆旧

一笑一颦犹在心

他乡梦会宛亲临

童颜鹤发知昔日

细靥明眸映如今

携我君歌扬万里

随君我唱荡千村

一声杜宇东方翠

且把柔情伴瑟吟

蝶恋花·赠友

历历峥嵘岁月久

两鬓添霜

敢料朱颜旧

缕缕情丝常寄酒

为君消得痴人瘦

当日都门折嫰柳

执手凝眸

离恨几多有

岁岁春来风盈袖

桥头挥泪黄昏后

儿女之风月,尽在不言中。

有人说,孤独是老年人最大的禁忌,也是最大的恐惧,我却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感受。我这个人,从少年到老年,从来没有畏惧过孤独,一向善于独处,把独处作为一种享受,一种幸福。换一种说法,我从来没有体验过孤独,因为我认为,独处并非孤独。作为老年人,我没有呼朋唤友,聚众聊天的习惯,也不愿意三五成群地在酒桌前或者在牌桌前消磨时间。我最喜欢独处,独处本身就是排遣孤独。排遣孤独的方式很多:读书、写作、翻译、独白、对白、遐想、做梦、回归……下面两首诗,一首是用“梦”来排遣孤独的,另一首则是用“归”来排遣孤独的。

人说少年是多梦的季节,

我却有做不完的少年梦。

梦中常常消尽龙钟老态,

春风满面更加步履轻盈。

谁说梦是虚无缥缈的幻境?

我的梦常是那么清晰、澄净。

有的像诗章,含蓄隽永,

有的像传奇,娓娓动听。

在一个残阳如血的黄昏,

金色的海水波光粼粼。

我们欢喜雀跃,向大海奔去,

歌声杂着笑声,撩拨人心。

浪花拍打着活生生的海岸,

浪花冲刷着你和我的笑脸。

我们张开手臂去拥抱浪花,

却抱住一个难偿的心愿。

我分不清这是现实还是虚幻,

我分不清这是白天还是夜晚。

白天的现实中有夜晚的梦境,

梦境的夜晚中有现实的白天。

这是一个娓娓动听的传奇,

这是一首含蓄隽永的诗篇。

只有我明白这梦境的真谛,

掏出一颗心来,在我的心间。

我愿孤独前行

一排长长的木栅栏,

延伸啊,延伸,没有尽头。

栅栏外是光滑的石板小路,

栅栏里,枝繁叶茂,绿肥红瘦。

无可奈何的暮春季节,

一个枯瘦的影子在石板上踯躅。

脚下走不完孤独的路,

身旁看不透迷蒙的幕。

帘幕那边当是另一番景象,

可那栅栏,那枝叶挡住了脚步。

一个木桩上系着一方头帕,

又一个木桩上插着一个花束。

孤独的景象增添了一丝生气,

孤独的心境却依旧孤独。

在一个夏天缠绵的雨夜,

他撑着一把伞在街头闲步。

路面上映射着街灯的光影,

伞面上跳动着活泼的水珠。

他眼前出现了伞的海洋,

每一把伞都笼罩着一份情愫。

“不,这不是我的世界。”

于是他踏上了回归的路。

于是在萧瑟的秋风里他不再出游,

于是在茫茫的冬雾中他不再上路。

还是伴着这永远忠贞的孤灯,

走完我最后的一段孤独。

愿天下的老年人都会享受孤独,愿孤独永远美丽。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