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石拾

文学之门

文学之门

十几岁就有了当作家的梦想,而且确实很早就跨进了文学这座百花园的门槛。当然,由于种种因素的制约,其中包括命运的安排,作家我没有当成。但我毕竟有过梦,进过门,而这梦,这门,对我以后的人生之路起了至关重要的作用。就是这个梦,这道门,引导我接触了古今中外大量的文学作品,造就了我深厚的语言功底,极大地强化了我的形象思维能力,让我在文学翻译这条路上走得顺畅,做得游刃有余。现在人们叫我教授,叫我学者,叫我翻译家,应该说是得益于当年那个梦,那道门。在这里,我顺便说几句题外话。现在,包括我在内的很多知识分子头上都戴着不少头衔,动不动就被称之为“著名的什么什么家”。我倒是觉得,在当代,“著名”这个修饰词,“家”这个称号,实在太不值钱了。常常听到某某某是“著名的什么什么家”,而实际上,这个所谓“著名”的“家”连“圈里人”(现在的流行说法叫“业内人士”)都没听说过他的名字。这恐怕也是社会风气浮躁的一种表现吧。要说著名作家,鲁迅、茅盾、巴金、老舍这些人才当之无愧;著名翻译家,也只有朱生豪、傅雷、曹靖华等少数几个人。至于我个人,充其量不过是个大学教师,是个语言研究工作者,是个搞翻译的人,仅此而已。那些“家”之类的头衔,还是免掉吧!当然,我虽不敢以“家”自居,但对待翻译工作,确确实实是十分认真的。听说,有一位博士,居然把“蒋介石”译成“常凯申”。我敢说,我绝对不会犯这种错误。

书归正传,重提文学这道门。说起文学之门,不能不提及把我带进这道门的引路人。那一年,我刚刚升入初中二年级,语文老师换成了一个老头。他个子不高,瘦瘦的,留着光头,说话声音有点嘶哑,撇一口京腔。当时他已经六十五六岁了,据说曾经给张作霖当过秘书,是那位东北王的文胆。可在我们眼里,这个瘦老头显得那么不起眼,很难从他身上看出当年的显赫身世。可在课堂上,他一开口,就让我们这些孩子们全都震惊了。他知识渊博,讲起课来深入浅出,生动、形象、声情并茂。我这个人,生来就感性有余,理性不足;形象思维有余,逻辑思维不足,也许这就是所谓“文人气质”吧!正是基于此,我很快就与这个比我年长半个世纪的老人成了忘年之交。他似乎也认准了我是一块可塑之材,于是我就成了他那间仅仅十几平米的办公室兼宿舍的常客。虽然年龄相差悬殊,却有很多共同语言。我们谈古论今,说诗评文,有时两个人同时忘乎所以,嗟叹咏歌之余,竟“手之舞之,足之蹈之”起来。由于引路人深谙古诗文之道,所以我入门以后,在文学这条路上是从“古”字开始的。以后才逐渐由古至今,由中至外。从十几岁到七十多岁,将近60年的时间,读书不仅仅成了我的习惯,也成了我生活中最大的乐趣。记得初二升初三的那个暑假,短短四十天的时间,我读了四十多部长篇巨著。那以后,我写起文章来就真的如行云流水了。“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此言不虚。

这位老人早已不在人世了,但直至今日,这个引路人,这个忘年之交,仿佛仍在前面为我开路。我看得到他那枯瘦的背影,我看得到他那披荆斩棘的神情。我写过一首诗,回忆我们彻夜长谈的情景,最后两句是:“抵掌雄谈天地阔,夜阑斗室一灯红。”谁都难以想象,这“抵掌雄谈”的两个人,一个是老者,一个是孩童。“高山仰止,景行行止”,让我用一副对联来表达我的感恩之情吧:“盐车困骥,望伯乐而嘶风;涸泽枯鳞,遇庄周而翕吻。”

说到文学之路,文学之门,有一件事,或者说有一条路,不能不提。那是初二升初三那个暑假的一次郊游。如果说那位比我大50岁的恩师兼忘年交为我开启了文学之门的话,那么这一次郊游之路则堪称我在文学之路上的一个转折点:在单纯“读万卷书”的基础上又加上了“行万里路”。这条路成了我走向生活之路的第一步,从此,生活开始为我的写作提供了丰富的营养。我落到了地面上,我的每一篇文章,每一首诗都不再是无源之水,无本之木,“燕子归来无寄处,几番欲向花枝诉”之类的无病呻吟彻底与我告别了。

那次与我同行的是我的一位童年诗友,他比我小一岁,当时才14岁,但他对诗词的悟性一点都不比我差,可谓才华横溢。我们毗邻而居,又志趣相投,所以几乎达到了形影不离的程度。只要一放学,两个人就聚到一起,吟诗作对,谈古论今。要知道,我们还都是十四五岁的孩子啊!当今的孩子们可能经济头脑比我们那时更灵活,但对中华文化的认知程度以及中国语言文学的功底,我可以毫不谦虚地说,比那时的我们逊色得多了,这不能不说是让人遗憾的事。我们两个惺惺相惜,我称他为“孔雀之胆”,他则赞我“子建才高八斗,书林学富五车”。虽然言过其实,但出自两个小孩子之口,只能说是童言无忌,绝对不是不知天高地厚。

夏季昼长夜短,凌晨4点,东方刚刚泛白,我们就出发了。 每人斜挎一个小背包,除了食物与水之外,书本、纸、笔是必不可少的。目的地是城北30里外的青龙山,它在家乡近郊一带可以算是一座名山了。山高坡陡,早年间山上曾经有过一座道观,我们登山那一年,早已道去观空了。我们从小生长在城市,很少出城。解放前上小学的时候,老师也组织过同学们去“远足”,但那时的“远足”,出城最多四五里,看不见山,只能起到一个“春游芳草地”的作用。

这一次,当我们看见第一道山梁时,内心激动不已。登上这道低矮的山梁,看到山坡上的层层梯田,看到绵延不尽的碧绿的庄稼,看到远处那更高的山峦,一种投入大自然怀抱的幸福感油然而生。此时此刻,我深深地感觉到,我们走的这条路不仅仅是一条郊野之路,一条田园之路,同时它也是一条友谊之路,一条文学之路。我们心有灵犀,不约而同地唱起了那首著名的俄罗斯歌曲《小路》,只是把“爱人”换成了“朋友”,把“战场”换成了“山岗”。

临近山麓,略显平坦。可一开始攀登,我们马上就切身体会到山路之难。虽然说不上“难于上青天”,可脚下的每一步,都在消耗着我们脆弱的体力。山其实并不高,只是险,且无路,我们只能在乱石间攀缘。他虽然瘦弱,但身形灵巧,所以总能攀在我的前面,我就只有在他身后望影兴叹的份了。有时,我朝他喊两句歌德的诗:“请停下脚步等等,你自己也喘口气。”可他兴致正浓,全然不予理会。我忽然想:以后我们的文学之路,人生之路会不会也是这么险,这么难呢?如果说我在这第一次登山时悟出了点什么人生哲理的话,这个想法就应该是其中的一种吧!当然,除此之外,我也想到了一些别的东西,但当时头脑中杂乱无章,抓不住要领。成年以后,感觉当时的想法难免幼稚可笑,也就无心去梳理它们了。

离山顶只有几十步远的地方,有一处平坦的所在,那座道观就曾经矗立在这里,但我们见到它时,就只剩下一些断垣残壁了。面对此情此景,我又心生感慨:当年,它香火正旺时,大概也曾经历过一段繁华,但景色变迁,世事轮回,昔日的繁华变成了今天的断垣残壁,可在今天的萧条中也许还孕育着明日的新生。当我从思绪中回过神来时,忽然发现了一个令人惊异的景象:一泓清泉从断垣残壁间涓涓地淌出来。我们两个起初为之一愕,继而欣喜若狂,连忙捧起泉水送到嘴边。当时有的只是一股文人的冲动,至于水的味道如何,确实没有品出来,以后就更忘却了。

登上山顶,这里果然别有洞天。没想到,山路如此艰难陡峭,山顶却是一马平川。方圆数十步,足够我们这两个小孩子尽欢了。山上有两块石头很显眼。一块是低矮的平板石,光滑如镜的石面上刻着一副凹纹的中国象棋棋盘,不知当年是哪位有如此闲情逸致的世外高人所为;另一块在山顶的正中央,挺拔高耸,这块巨石叫“望海台”,据说站到上面去可以遥望渤海。小孩子不缺好奇心,我们真的爬了上去,朝渤海方向远眺,但见茫茫一片,不知是雾,是海,还是天。虽然并没有真正见到海,却也平添了一丝童趣。我们是从南坡登上来的,而从山顶的北面往下看,简直就是悬崖峭壁,是绝对无法由此上山下山的。紧靠北面的山脚下有一个小村,居高临下,还能分辨出零零落落的几十间小房。村旁流淌着一条小河,虽是远远俯瞰,但在朝阳的照射下,粼粼波光仍依稀可辨。再环视四周的山峦,目力所及之处,绝无高过此山者,大有“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之感。此时此刻,此情此景,我们两个小诗人自然难免诗兴大发,各自写了一首七律。现在把我当时写的那首抄录于下:

千回百转几重山

遥忆当年度玉关

喜唱阳关临绝巘

惊看古庙漱飞泉

茫茫渤海狂涛险

静静山村细水环

当日青龙何处去

游人到此觅悠闲

诗虽幼稚,但写的都是实情实景,韵律也还工整。唯一有出入的是:一路上我们唱的不是《阳关三叠》,而是让我们改过词的《小路》,不过都是歌颂友谊的,对诗来讲,无伤大雅。后来这首诗发表在当地的一份文学杂志上,颇受好评,这确实曾经让一个十五岁的小孩子喜出望外。

在初入文学之门,蹒跚学步之时,与我一路同行的,除了这位被我称之为“孔雀之胆”的小诗友之外,还有三个人。这三个人在我心目中的位置更重要。他们是我初中的同班同学,与我一样,受那位教语文的老先生影响,再加上与生俱来的感性气质,到了初中二年级就开始对文学如醉如痴了。因为同在一个班,又有共同的兴趣爱好,我们四个人很自然地就成了挚友。没过多长时间,四个人就结为异姓兄弟。当时少年气盛,对未来充满憧憬,以为凭我们的才能和不懈的努力,通往作家之路应该是一帆风顺的。为表达“川流不息”和“万马奔腾”的意境,我们四个人的笔名分别是“川万”、“川马”、“川奔”、“川腾”。于是,班里的壁报上,学校的板报上,乃至油印的校刊上,我们的文章比比皆是,偶尔还发表在地方的报刊杂志上。一时,“四大作家”的名声在这所中学里如雷贯耳。前几年,我重访母校,当年我们的老师还有几位健在,他们提起那时的“四大作家”来,仍然津津乐道,眉飞色舞。“少年不识愁滋味”呀!踌躇满志的我们,几乎形影不离,时而高谈阔论,时而挥笔疾书。操场上,树荫下,闹市里,郊野中,都留下过我们的身影。初中毕业的时候,我们从这两年的作品中择其优者,汇成一集,自己动手,搞了一个油印的小册子,取名“脚印”。印了大约十几册,除我们四人人手一册外,还分赠给了班上一些要好的同学。这本《脚印》,我一直当宝物一样珍藏着,因为它蕴含着多少我少年时代的美好记忆呀!可惜,它在后来的一场大地震中失落了,现在想起来,还难免唏嘘。

初中毕业后,由于身体原因,我休了一

年学。在这一年中,虽名为“养病”,我却从未停笔,而且写得更多了,与现实生活的接触也更加密切了。我参加了矿山俱乐部的“创作组”。表面看来,这个“创作组”是个民间机构,实际上具有半官方的性质,所以此间我写的每一篇文章,每一首诗,几乎都能在当地的报刊杂志上发表。为了创作,我下矿井,跑基层,接触了太多太多最底层的工人和市民,从他们身上学到了不少我认为很宝贵的东西。这期间,我与来矿山视察的刘少奇、周恩来握过手,谈过话;与来矿山演出的戏剧家、音乐家如张君秋、新凤霞、刘淑芳等座谈过,也曾就文艺创作问题与他们交流过想法。“初生牛犊不怕虎”,面对这些领袖、大家,我并没有感到丝毫的怯懦。这些见面、座谈同样丰富了我的生活阅历,我也曾把它们整理成文发表过。

我们“创作组”的隔壁就是矿山业余京剧团的排练场。从小受祖母的影响,我对戏曲有着特别浓厚的兴趣,所以经常到排练场去串门,免不了学唱几段,有时还登台客串个小角色。直到现在,还有上百个京剧唱段我能信口唱来。学戏的那一段经历让我受益匪浅。那悠扬的唱腔,文雅的唱词,不仅提高了我的文学修养,还使我受到了美的熏陶。那以后,我还写了一些曲艺类和戏曲类的作品,如相声、鼓词、小歌剧等,其中一部分也曾发表过。正因为此,所以我认为,那段学戏经历,也是我文学之路的一部分。

后来,我学外语,搞研究,搞翻译,这成了我的职业和事业。表面看来,我在文学之路上走的时间并不长,其实不然。我以后所从事的各种工作,所取得的各种成绩,都与我少年时代所打下的坚实的语言文学基础密不可分。这篇文章的题目叫《文学之门》,实际上,入门之后,我从来没有停下过脚步。是的,我没有成为作家,不过我坚持认为:当作家的未必真懂文学,懂文学的也不一定非当作家不可。我少年时代的那些诗友、文友们也大多没有当作家,他们有的跟我一样,成了外语工作者,有的甚至搞了自然科学。但我确信,他们也一定跟我一样,年轻时的语言文学功底对他们终生从事的事业是会大有裨益的。现在大家都老了,老人容易怀旧,我真的好想他们,可他们中的有些人现在已经不知所踪了。

关于读书、写作与文学修养这个话题,我还想说几句话。这些话也许是讨人嫌的话,不过作为一个过来人,对当今的某些作家还是有益无害的,“良药苦口利于病”嘛!我不是作家,不过也可以算是一名“写者”。作家也好,“写者”也好,都必须具备两个最基本的要素:一是丰厚的文化底蕴,一是广博的生活经历,这两样东西是写作的源泉。第一样东西来自“读万卷书”。博览群书做不到,作为一个文学工作者起码要广泛涉猎古今中外的文学作品。我不想推荐书目,只想谈谈自己的读书体会。在中国的古典文学中,我最钟情于唐宋诗词和明清小说。另外,世界上出现过三次文艺复兴,这三个文艺复兴时期的书不能不读。第一次是16世纪的欧洲文艺复兴,莎士比亚、但丁、拉伯雷、塞万提斯……都在必读之列。第二次是19世纪末到20世纪初的俄罗斯文艺复兴,不妨试着读一读梅列日科夫斯基、布宁、别雷、勃洛克、叶赛宁……第三次是从1919年到1949年的中国文艺复兴,这一时期的大师们中国人应该不生疏。当然,欧美19世纪的批判现实主义作品也不可不读:从托尔斯泰到巴尔扎克,从狄更斯到马克·吐温。第二样东西来自“行万里路”。我没有行万里路的条件,却有着比较丰富的生活阅历。士农工商、党政工团,我都干过,所以,叫“题材”也好,叫“素材”也好,在我脑子里已经装满了,只要想写,就能信笔拈来。现在我们有些人,既要当“宅男”、“宅女”,还想当作家,于是他们就只能闭门造车。三叔也好,二大爷也好,为迎合某些人的爱好与需求,编一些不着边际的故事,加上我们出版部门的单纯赢利观点,于是就造就了这么一些不伦不类的作家。近现代中外那些名作家,哪一位不是大学者?几乎没有一个著名作家不是语言学家,不是翻译家。再看看当今这些“流行作家”们,中国话都说不通,洋字母也认识不了几个。这种现象值得让每一个热爱中华文化的人深思。

再讲几句关于诗的话。诗是通过形象来表情达意的。传统的也好,现代的也好,豪放的也好,婉约的也好,无不如是。试看:“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沙场秋点兵。”试看:“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试看:“那榆荫下的一潭/不是清泉,是天上虹/揉碎在浮藻间/沉淀着彩虹似的梦。”试看:“她彷徨在这寂寥的雨巷/撑着油纸伞/像我一样/像我一样地/默默彳亍着/冷漠、凄清又惆怅。”哪一行诗里不蕴含着饱满的形象!就是拜伦、普希金、海涅、惠特曼这些洋诗人的诗,也概莫能外。近些年来,我不大读诗。偶尔瞥上一眼,觉得怪怪的:诗行里看不见形象,有的都是“哲理”。什么时候我们的诗人都变成“哲学家”啦?还有所谓“朦胧诗”,不知道那是诗,还是文字游戏。我年轻的时候也读过朦胧诗,也喜欢过朦胧诗,像卞之琳的诗。不过那时的朦胧诗不是现在这个样子的。

关于读书、写作、文学修养和诗的这些话,有点像愤世嫉俗。为什么会这样呢?如果不是我不能“与时俱进”的话,就是我们的作家们在走着与文学背道而驰的路。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