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差十四年

第99章 22-3

棕红色大门上贴了四处查封条,每一处都盖着红色的印章。

林知鹊站在门前,一言不发,用力揪着肩上的书包背带,连她脖子上的青筋都用力紧绷着。

今天一早,她背着包从这扇门出来,与以往任何一个早晨一样。

只过去不到一天时间,她就再也回不去了。

回不去这个状似牢笼,却真切庇护过她的唯一的家。

她妈妈的电话打不通,没有人接。

电梯间叮一声响,开门声,脚步声,传来一些碎语,是邻居夫妇在说话:“啊?真的被封了?”“不信你自己看呀!走走走。”“想想也正常哦,都不是什么正经过日子的人家,家里男人天天不在,怕不是做人家在外边的姘头,广东人讲的,叫包二奶。”“我看就是的,搞得家里的小孩也怪怪的,见了人都不会笑的……”

邻居夫妇走过转角,看见她就站在门前,立刻哑了声,匆匆掏钥匙去开对面的门。

这楼道很宽,钥匙插入锁孔的声音尖锐,空气却一片肃静,此刻,仿佛响起了刚刚那些话语的回音。

邻居进了家,关门声很轻。

与关门声几乎同时,是书包被扔过去,狠狠砸在门上的一声响。

然后,稀里哗啦,书包的搭扣弹开了,里边的东西掉了一地,书本,笔,随身镜。那块随身镜碎了,每一片都映出林知鹊表情倔强的脸,每一片都破碎而锋利。

屋里的小孩哇一声大哭。

门里传来骂声:“砸门干什么啦!吓死人啊!”

林知鹊用尽全身力气大喊:“有本事开门说话啊!那么爱说人闲话,开门说啊!”

“开就开!怕你呀?”男人打开门,探出头瞧瞧地板与门的外部,这时候,杜之安自电梯间走了出来。“小疯婆子,你把我的门砸坏了,我要你赔的!”

杜之安走来扯林知鹊的书包,小声说:“喂。走了。”林知鹊斜眼看她:“你跟着来干什么?走开。”

邻居男人的身子躲在门后,只露出个脑袋,碎嘴还未停:“年纪也不小了,懂点事好伐,发颠之前也先算算你家现在还赔不赔得起?这个小姑娘是同学啊?我可提醒你了,她们一家都不正常的,你跟这种坏学生玩……”

杜之安眉头紧皱,挺着腰板,抑扬顿挫地回敬道:“你这破门有什么好赔不起的?我砸烂你十个也照样赔得起。借一借。”她弯身去捡地上的东西,顺势将门往里推,男人哼了一声,只好退后将门关上,嘴里还在说:“你的门倒是高档,还贴了好多封条咧。”

杜之安将捡起来的书包递给林知鹊。

林知鹊接过手,转身就走。

杜之安问:“你又要去哪?”见她不回头,只好跟在她身后。

“不关你事。”

其实,她也不知道她该去哪里。

“是不关我事,要不是我妈让我把你带回家,你以为我爱管你?”

“你妈让你把我带回家。”林知鹊停下脚步,转过头,“那我妈呢?我妈在哪里?”

这种问题,她居然只能问杜之安。

“……我不知道。你妈没跟你说吗?你们不是商量好了吗?”

“商量好?你妈让你把我带回你家,事先跟你商量过吗?”

杜之安不知如何作答。

林知鹊冷哼,“看来,也没人在乎你的意见。”

“林知鹊,你别给脸不要脸。我妈不跟我商量,是因为她知道我会理解她,我跟她是一边的,你懂不懂?”

“她知道你会理解她,那你凭什么要理解她?凭什么你会理解她她就可以不跟你商量?”她反问。“凭什么可以一声不吭收好你的行李,一声不吭就把你送到别人家去?”

“……你走不走?”杜之安不容许这世上有她答不上来的诘问,只好绕开话题,“你不走,你就去睡桥洞。我告诉你,识时务者为俊杰,你在这里发疯给谁看?你以为很光荣吗?”

林知鹊的手机响了起来。林澜来电了。

她看杜之安一眼,转身便跑,连电梯都不搭,用肩膀撞开楼梯间的门,自八楼一路跑下去,跑出单元楼门口,大口喘着气,接起电话。

“囡囡,你放学了?妈妈刚刚在跟大人谈事情,没有听见电话。”

林知鹊一声不吭,只顾着喘气。

“你怎么喘得这么厉害?你去你爸爸那里没有?妈妈给你收的两个箱子里什么都有,你那些游戏盘也给你带着了,你慢慢整理,你洗头洗澡用的毛巾放在墨绿色箱子上边那个夹层,还有睡衣也放在最上边……”

“你在哪里?”她打断她妈妈。

“妈妈在……”

未等林澜说出口,她再一次、几乎是吼道:“你在哪里?”吼完,她一下感觉失去浑身力气,又微弱地叫了一声:“妈。”她的眼眶中滑落一滴泪。

“……妈妈在镇上。你舅舅,他老丈人不是帮他在镇上开了一家制衣厂嘛,我想着去他那儿上班。”电话那头,做母亲的语气恳切,带着讨好,“你爸爸出事情了你知道,其实这几年,妈妈也一直在做心理准备,我也不可能跟你一起住到他们那边去啊。你爸是有说要另外找一个房子给我们住,但妈想,还是算了,靠人,靠不住,靠不了一辈子。你同意的吧?妈没文化,在城里又找不到什么体面工作……”

“我也过去。”

“什么?过去哪里?”

“舅舅的制衣厂。我也过去。我会用电脑,他们需不需要会做账的,我可以学。”

“不要乱讲了。书不要念了?你听妈的,就一两年了,妈知道你不喜欢那边,高中读完,你就可以去上大学了,你舅舅说,现在办厂,将来去华东,开自己的服装店,连锁店,到时候,妈也回去工作,妈争取早点回去。”

“……舅舅要是真对你这么好,这么多年,怎么连过年都不给你来一通电话?”

“他气我把你外婆给气死了嘛。”

“那你现在,靠他,也不一样是靠人?”林知鹊瘪着嘴,一汪委屈全积在喉舌,稍憋不住便会大哭出来。

“唉,路要一步一步走,这么多年没工作了,手艺生了,脑子也不灵活,工作哪有那么好找?虽然是去当工人,好歹是自家亲人的厂。”

“所以你前几次回去,就是为了这个事?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

“……这个是妈不对。怕你冲动,不肯答应,还要去跟你爸较劲。”

这理由压根算不上是理由。有时候,不开口,仅仅只是因为不知道如何开口,而命运又半点不由人,突如其来地把人推着走。

她再不埋怨半句,为了憋住眼泪,紧咬着牙关,咬得面颊都僵硬了起来,“……我那些东西,都放在哪里?你接着说。”

于是林澜一样一样地交代给她听。她的抽屉,她的衣柜,自小到大保留着的每样东西,她都帮她收好了。

末了,林知鹊吸吸鼻涕,努力让自己说话的样子像个大人:“从今天开始,你不要再跟姓杜的联系。有什么事,我自己会跟他说,你不用替我操心。你跟他再也没有关系,知道了吗?”

林澜说话的声音哽咽了,“妈妈做错了。这些年,妈妈做错了,要你来一起承担……”

林知鹊按下红色键,挂断了电话。她用力捂住嘴,不让自己哭出声来。她知道她要跟她说对不起,但她怎么会要她说对不起呢?她跟她是一边的,就像杜之安跟她妈妈是一边的一样。

杜之安不知什么时候从楼上下来了,走过来,有些嫌弃地问她要不要纸。

林知鹊垂下目光。“车在哪里?”

识时务者,为俊杰。

未等杜之安答,她就看见杜家的奔驰车停在不远处,她刚刚是坐公交车回来的,杜之安可不是。

她头也不回地往那辆车走去,抹去眼泪,打开车门往里坐。杜之安匆忙跟在她身后,正要上车,她甩下一句:“你走那边门。”然后用力把门关上了。

杜之安气得差点踹门一脚,想想是自家的车,这才作罢。

她绕过车屁股自另一边上车,两个人各自紧贴着车门,尽可能远离对方,一路上,一句话都不与对方讲。

她们像被困在同一张渔网里的两尾小鱼,各自奋力挣扎着。或许,她们早从出生起,就已经被困在这张网里了。

*

那交警垂下眸,正在看手里那张身份证。

林知鹊镇定自若。前方是收费站,无路可去,她抬眼看后视镜,估算现在发动引擎掉头逃跑成功的几率。

约等于零。

交警举起另一只手里的驾照,开始对比。

坐在副驾驶的杜思人忽然开口说:“交警大哥,你们天天在这里设岗啊?前段时间好多支援车队来吧?”

交警抬起眼皮,“对啊。这一段还好了,夏天那会儿,前边往汶川那段才堵,全是志愿者。后边就不让随便进了……”他放下手里头的证件,“欸,我怎么看你那么眼熟?你是不是做明星的?”

杜思人从储物箱里翻出一张自己的专辑递过去,“我是唱歌的,多多支持。”

交警接在手里看一眼,“哦,我记得你。之前地震你捐款,还上报纸了。”他将专辑递回来,想了想,又把驾照与身份证也一同递了回来,“执勤的时候收那就叫受贿了。往前慢点开,注意安全。”

他后退,摆手示意她们离开。

于是她们又笑又与人家道别的,左一个辛苦了右一个注意日晒,马上发动车子溜之大吉,过了收费站,杜思人问:“要不,换我来开?”林知鹊不屑地答:“我开。哪有那么多交警在这种地方等着抓我。”她的手心有一点汗,她抽一张纸巾团在手里。杜思人拧开一瓶水给她喝。

差一点就夭折在交警手里的旅程如愿开始了。

她们一路开车往西走,走得很慢,有时在某个县城停下,一连休息两三天。

她们穿越山野之中的公路,前后左右除了秋褐色的山脉就是一望无际的原野,天气时晴时雾,雾天里,山仿佛被笼罩在云海之中,杜思人望见一道自云海奔涌而出的瀑布,兴奋地要林知鹊看,结果马路上忽然走过一大群牛,差点酿成多牛死亡的惨案。穿过一片群山,远处又是雪山,还有雪山脚下澄碧如镜子般的湖泊,她们在雪山脚下泡温泉,在下雪天吃滚热的牦牛火锅。海拔越高,云便越低,连绵在她们的头顶,云那么多,天却一点也不阴,仍是透亮的,将大地上的一切镀上柔光,像是她们离天空很近。

藏族的旗幡在旷野上飘扬,她们拜访了途经的几座小寺庙,杜思人满脸虔诚地去学着拨转经筒,与僧人道别后,很是正经地说我感觉自己的身心被洗涤了,林知鹊说那你就在这里落发为尼吧,我自己开车走了。杜思人追着她说不行我尘缘未了的,一边说一边挽住她的手臂,把脸贴在她的肩上。

旅途亦有很累的时候,开长途车、迷路、水土不服、还有反反复复的高原反应。杜思人应对高压工作惯了,即便是很累的时候也能保持耐心,但现在与工作时不同,累的时候,她可以不说话,也不用强颜欢笑,有时候,她们开着车往前,好长一段时间,谁也不说话,音响放着旋律轻柔的英文歌,杜思人说,这首歌叫《Casablanca》,是这个歌手看了那部电影之后写的。你有没有看过那部电影?那部电影的主题曲,就是《As Time goes by》。

就是她曾在公交车上为她写过几句翻译,她又站在学校剧场的舞台上唱给她听的那一首《As Time goes by》。

“这一首呢?这一首的歌词唱的是什么?”杜思人问。

林知鹊听了一会儿,答:“唱的是,你不在,吻便失去意义。每一天,我都比前一天要爱你多一点。”

But a kiss is not a kiss without your sigh.

I love you more and more each day as time goes by.

她们的车行驶在山路上,已到了日落的时间。

杜思人将车靠边停下。山野上有牧民在赶牦牛群。

她们牵着手,静静地看着晚霞。

杜思人转过头来,说:“我也是。”

天气越来越冷,她们在路过的小县城集市上买了好几套土气的抓绒衣裤,杜思人嫌弃衣服没洗过不肯穿,林知鹊说那随你,你冻成残废我就不要你了。她们遇见很多人,戴着藏族老板送的哈达在草原上拍照,跟着当地的向导徒步上山。杜思人人傻钱多,买东西时,对方怎样漫天要价她都答应,到了下个村镇,一对比物价,她才惊觉被骗,林知鹊摸摸她的脑袋,说没事,你有钱,就当劫富济贫了。杜思人就笑说也是哦。林知鹊一路上弄丢过两次旅店房间的钥匙,她们只好走回头路,在各种犄角旮旯细细地找,越找,林知鹊的脸色越难看,杜思人就一溜烟小跑到前面,一边跑一边说,搜寻犬出动!

十二月,她们跨过金沙江,进入了藏区。

她们没有规划过回程的日子,若不是李淼淼打来电话,或许还会继续往前走一段路,一直走到拉萨。

“你人在哪?大明星,休假休够了没有?还不回来赚钱?”通话信号不佳,淼淼的声音时断时续。

杜思人答:“我们还没到拉萨呢。”

“都几天了,还没到拉萨?你不会晒成高原红回来吧?年底有很多晚会的。”

杜思人急忙去照镜子,这才惊觉自己晒黑了一些。

淼淼说:“等你回来,先回北京跟大家一起开个会吧。”

“什么会?”

“你说呢?公司最近收了很多歌,等你回来,大家一起听听看。明年上半年正好有空档,我们把第二张专辑做了吧。”

“真的?”杜思人大喜过望。06年之后,她只陆续发过几首单曲,大多数时间都塞满了与音乐无关的工作。

“嗯。我的邮箱天天收到你粉丝的辱骂。到底想怎么样啊?不发专辑骂不发专辑,发了专辑就骂不接戏,接了戏又骂不接电影……”淼淼大发牢骚。

“好好好,我替她们向你道歉。”

“拉倒吧。你玩够了赶紧回来就行。前两天跟王总还有朱鹤开会,听说你放假放那么久,他们俩的脸黑得像两尊灶神!”

挂了电话,杜思人望林知鹊,林知鹊在开车,看着前路,说:“知道了。明天就掉头回去做新专辑。”

“那下次,下次我们再去拉萨吧?”

林知鹊知道,“下次”,这是庸俗情侣之间过期失效的诺言,但被杜思人骗一骗,她倒也不觉得不好。

返程的路上,她们还是绕道去了一趟姑娘山。

上山那天,天空时不时飘起一阵小雪。

杜思人问:“另一个我,是在哪里出事的?”

“……我哪知道。这山那么大。”光是观景台就有七八处,前往各处,要走不同的路线进山。

站在观景台上,望向雪山,林知鹊问:“你以后,还会不会来?”

“你希望我不要再来了吗?”

“我不知道。你的人生,你做决定。”

杜思人凑过来环抱林知鹊,抬起头,望着飘落下来的雪,目光随着雪,落到林知鹊的眼睛上。她忽然由衷地说:“你好美。”

林知鹊答:“你也不赖。”

她们被这互相恭维逗笑,在飞雪之中相拥,额头抵住额头。

雪山不声不响,好似自2005年与她们见面之后,就从没变过。它代命运行刑时,一定也与此刻没有什么不同。杜思人向它大喊,喂!我要活到一百岁!一百岁的时候,再来看你!

旅程的最后一夜,她们在雨安停留,住在市郊的一处带小院的民宿。

杜思人收到一条令她们感到意外的短信。

是16岁的林知鹊发来的。

短信写:你可以不可以借我一点钱?不管你是谁,是杜思人,还是杜思人的女朋友都好。等我读完大学,就还钱给你。

杜思人要打电话过去,林知鹊阻止她:“不要打。”

她只好打电话向爸妈打听,这才得知华东近来发生的一切。

杜思人坐在**,抱着腿与林知鹊商量:“我在华东有一套房,离你们学校不远,可以给她们母女住。”

林知鹊倚在床头,“不收租金?”

“嗯,”杜思人理所当然地答,“当时买那套房,就是想着如果我哥出事,我能照应得上。”

林知鹊不置可否,只拿过杜思人的手机,回复道:借多少?

就在这时,她们身下的床突然摇动起来。

天花板传来叮啷响声,是吊灯摇晃,上边的吊饰磕碰在一起。

杜思人自**弹起,连抱带拽,拦腰把林知鹊拉了起来。

地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