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差十四年

第93章 21-1

她说:“你是谁?”说完,停顿两秒,又说:“你从哪里来?”又两秒。她本来想问,这次,你什么时候会走?话到嘴边,她问的是:“你痛不痛?”

杜思人用拐杖支撑着半边身子,非常迟缓地向下走去,一个台阶,再一个台阶。

林知鹊仰着头,注视着她很慢很慢地走着,越走越近。

她——

林知鹊的第一个想法是,她好瘦。

瘦,苍白,近乎憔悴,圆领T恤的领口随着动作滑落了一些,露出来瘦得清晰毕现的锁骨,太过宽松的棉麻裤子晃晃****,然后是纤细的脚踝与一双赤着的脚。

她的腿受伤了。

二楼的电灯光线被地板遮挡,只足以照亮半截楼梯,光与暗的分割线斜斜地将楼梯边的墙壁一分为二。

杜思人自光亮中,缓慢地向阴影中走来。

林知鹊没有起身,也没有说话。她在很仔细地看这个向她走来的人,看她被修得有了一点点变化的眉形,看她的额边新剪了几缕零碎的刘海,看她和以前一样,圆圆的、眼角微微下垂、总是亮晶晶的一对杏眼。

她们第一次相遇时,她也是从这座楼梯上向下走来,那是春天的一个傍晚,空气中有淡淡的沐浴香气,她的头发湿漉漉的,当时的画面映在林知鹊的脑海中,好似萦绕着一片被黄昏的光穿透的水雾气,湿润,明亮,温暖。

而此刻,世界明暗分割,空气干燥,眼前的这个人,消瘦得像一片落叶。

现在是什么季节了?是秋天吗?

林知鹊没有起身,但下意识地换了个不那么丢脸的坐姿——等她反应过来的时候,察觉自己就像古装电视剧里倾倒在地上的柔弱女子,双眼楚楚可怜、下一秒就要吐血的那种。

杜思人走过了墙壁上的分割线。

她停下脚步。

然后仰起头,望向天花板,很认真地瞧了好一会儿。

正在林知鹊感到莫名其妙的时候,她忽然说:“你就是从这里掉下来的吗?这里就是时空裂缝?”

“……”

林知鹊无话可说,只好自行站起身来。

杜思人终于从天花板上收回目光,久违地对她笑了,一笑,像落叶起死回生,舒展出蓬勃的脉络。

林知鹊确信眼前这一幕是真实的。

而杜思人有很多话没有告诉林知鹊,比如她刚刚差点就要流泪了,只好仰起头,假装在找时空裂缝,比如她在**听见她骂人的声音,马上拖着行动不便的腿翻身下床,一个没站稳,还就势在地板上爬了两步。

这些又傻又丢人的样子,在这久别重逢的时刻,她都不要让她看见。

杜思人笑着说:“你好,我是24岁的杜思人。你是谁?”

林知鹊眼神疑惑:“24岁?现在是哪一年?”

“2008年,今天是2008年9月28日。”

她回到2019年之前,还是2005年的8月27日。已经过去了三年。杜思人24岁了,于她来说,她变成一个三年未见的旧人。

不知她的人生中,有没有新的人呢?

但林知鹊此刻没有空闲的心思去关心这件事,她心中有些另外的不祥预感。

“你的腿,是怎么回事?”

“受伤了。”杜思人语带撒娇,“上上个礼拜彩排的时候受伤了。疼死了。”

“……什么活动的彩排?”

“中秋晚会。”

与徐文静说的一模一样。杜思人自晚会彩排的升降台上摔下来,再也不能跳舞了。

若她再早一点来就好了,再早半个月就好了。

在这样残酷的事情面前,她说不出半句安慰的话,什么话都显得苍白。

结果,杜思人先开口安慰她:“也没有那么疼了,再过半个月就可以拆掉了。”

“那以后不跳舞了,你想要做什么?”她亦不想在她面前假装若无其事,逃避已经存在的伤疤。

“不跳舞了?干嘛不跳舞?”

“医生不是说……”话说到一半,她停下来。一个新的、充满希望的想法出现在她的脑海中,“……医生是怎么对你说的?你的腰呢?腰也受伤了吗?”

“腰?没有。只有膝盖。医生说拆了夹板,静养三个月就好了。”

“三个月后呢?一切正常?没有后遗症?”

杜思人摇头,“没有。”

“你不是从升降台上摔下来了吗?”

“不是呀,摔下来那个不是我。”她连说带比划地给她演示了一遍现场的情况,“我站在升降台正中间,摔不下去。”

“你为什么是站在正中间?”这与徐文静说的不一样。

“因为……”杜思人将脑袋凑近来,小小声地,像要告诉她一个秘密,“我比较红。红的人站中间。”

林知鹊当即转身向客厅走去。

杜思人急忙拄着拐跟在她身后。“我说的是实话!”

“哦。”转身的那一瞬间,她的心情如开闸泄洪一般奔涌而出,幸好是背对着她,才没有流出眼泪。

这里的历史改变了。她还好好的。还会笑,会嘚瑟。幸好。幸好。

林知鹊打开一盏玄关灯,令客厅亮起来,又不至让这个家在外头的黑夜中太过抢眼。

她命令杜思人在沙发上坐好。

杜思人一边安置自己的腿,一边追问:“你呢?你那里是哪一年?真的是未来吗?你是怎么来的?上一次呢?这几年你去了哪里?是回去了吗?怎么回去的?”

林知鹊答:“我是从2019年来的,但2019年对于这里,对于你来说,到底算不算未来,我也不知道。”

“什么意思?”

“最简单的验证方法,我问你,你应该认识我了吧?另一个我。今年16岁的那个。”

“认识。”杜思人连连点头,“你不见了的那天,她……另一个你,就来了。”

“然后呢?你们只见过一两面,从来不联系吗?”

“当然不是,我每年工作,少说也会去七八次华东,我会去她们学校,给她和希男带好吃的。我们还是网友,偶尔还会发发短信什么的。不过她不太爱搭理我就是了。她干嘛那样?小小年纪的,一点都不友好!”杜思人向她抱怨。

“她凭什么要搭理你?”林知鹊替另一个自己回嘴。事情与她猜测的相似,在另一个她的成长经历中,杜思人并非如她的年少记忆那般几乎是个陌生人,“别打岔。假设,我来自未来,那她就是我的过去,她经历的一切,我应该都知道。”

“是。”

“但她不是。不是我的过去。我小时候,跟你从来都不是网友,也不会发短信,见面的次数,一只手都数得过来。你也不认识许希男。”

杜思人恍然大悟:“难怪你当时对我那么冷漠。”

“……这不是重点。重点是,我跟她很可能完全是两个人,她未来也不会成为我。”

“也就是说,”杜思人一边思考,一边说,“你也认识另一个我。另一个我,跟你从来都不联系。而且那个我,在中秋晚会彩排时摔下了升降台,从此不能跳舞了。”

“是。”

“那那一个我后来怎么样了?不能跳舞之后,她过得好吗?”

林知鹊直白得毫不迟疑:“她死了。”

“啊?”杜思人惊得张大了口。

她跨越时空,带来了她的死讯。

“是。具体我会再慢慢告诉你。总之,我们有很多事情要搞清楚,搞清楚我为什么能够来到这里,搞清楚你的世界跟我的世界都有些什么不一样。你,”林知鹊停顿,“另一个你,死在2011年,距离现在还有3年时间。”

“我……还有三年好活了?”杜思人发着愣,仍处于震惊中。

“我不同意你死。我山长水远跑过来,你要是敢死,我就掘了你的坟,把你们锦城整个炸掉。”

杜思人连连眨眼,努力让思路变得明晰一些,她看着林知鹊,用力点点头,“我不死。她不是我。我们不一样。”

“是,你们不一样,她不能跳舞了,你没有。”

“我遇见了你。她没有。”

她说这话时,望向她的眼神一如2005年,她21岁的前夕。

刹那间便消融了林知鹊心中的某些疑虑。

但紧跟着,杜思人又满是忧愁地说:“那,我不是她。你……还用不用管我叫姑姑?”

“管你叫姑姑?”林知鹊挑眉。

“对啊。”

“你想都不要想。”

“为什么?就算存在两个你,也存在两个我,但DNA应该是一样的吧?从血缘上来说,你应该管我叫姑姑。我是你的长辈,你要尊重我,而且,不能对我爱搭不理。”杜思人交叉双臂,翘着她的伤腿,像个大爷一样往沙发背上一靠。

如果不是念及她的腿伤,林知鹊应该已经飞起一脚了。

“从血缘上来说,我们没有半点关系。从情感关系上来说,你没有尽到长辈的职责。”

并且,这世上就没有哪个姑姑会天天要求跟自己的侄女谈恋爱。

“没有半点关系?”

“嗯。我爸,”林知鹊不太喜欢这个称呼,遂改口:“你哥,”听着也有些膈应。“杜慎。杜慎跟你没有血缘关系。”

杜思人再次惊得张大了口,“我是抱养的?我还以为是我妈骗我的!”

“……很遗憾,你妈确实是在骗你。你是亲生的,杜慎不是。”

杜思人眼神游移,望向阳台。

于她来说,短短几分钟,震撼接二连三。

茶几上放着一帖红色的请柬。林知鹊拿起来翻看。是徐文静的婚礼请柬。

“哦,”她平淡地说,“徐文静要结婚了。”

“嗯。”杜思人的眼神又游回来,“欸,那,”她向前探身,“文静呢?文静过得好不好?她婚后幸福吗?”

“幸福。已经离婚了。”

震撼接三连四。

杜思人瘫倒在靠背上,放弃挣扎般仰起头。

林知鹊开始仔细地讲述直至2019年所发生的一切,讲另一个杜思人是如何走向死亡,她讲一段,杜思人便思索一番她这几年的经历,两个人一一对比都有哪些不同,话越讲越长,就这么讲到了后半夜——主要是因为杜思人废话太多,极爱打岔,她迫不及待要把她这三年来的许多事情都讲给她听,多是些有关工作的事,在片场如何如何啦,专辑签售的时候如何如何啦,认识了些什么样的人啦,身边的朋友都这样那样啦,娱乐圈有哪些惊天大八卦啦。

凌晨三点半,终于讲到李淼淼为了陈葭抛下另一个她,她义愤填膺,“我就知道!还说她俩没一腿,骗子。”

“……重点是她俩有没有一腿吗?”

杜思人小小叹一口气,“但也可以理解。”

“理解什么?死的不是你,你当然理解。”

杜思人与林知鹊讲这三年来她与淼淼互相扶持的许多经历。

末了,她说:“所以,也存在两个不一样的淼淼,两个不一样的陈葭咯?”

“是。我猜是。”

杜思人不无向往:“不管在哪个时空都能遇见对方,好像也挺幸福的。听起来,她们都过得很好,除了没有在一起。2019年的陈葭看起来怎么样?”

“看起来……就像个大明星咯?很精致,而且很有气质。”

“……我平时工作的时候,气质也还不错的。”

“别说废话。又要问,又要跟人家比。”

林知鹊一边说话,一边在客厅里走来走去,时而坐在茶几上,时而坐在沙发上,偶尔又走到厨房去开冰箱拿矿泉水喝。杜思人不便走动,只好隔一段时间便换个坐姿,将还灵活的那条腿盘起又放下,偶尔伸伸懒腰,将伤腿搬过来搬过去。

话总算讲到2019年的3月11日。“那天,我来锦城,刚刚落地,就过来见中介,谈卖这套房子的事。”

杜思人问:“你特意来?让我爸跟中介谈不就好了?他这两年老说要把这里卖掉。”

“……你爸也七十多了。我正好休假,杜慎就让我来帮忙。”林知鹊终于撒了一个谎,掩去了杜思人的父母在2019年已经去世的事实。

飞机落地,她将行李寄放在酒店,来到这里,用钥匙打开门,然后,就遇见了21岁的她。

杜思人静静地听到这里,一言不发,只轻柔地笑着看她。

看来是十分喜欢这个相遇的桥段。

林知鹊坐在茶几上,抬脚蹬一下杜思人的左腿,“喂!到你了。说说你那天都发生了什么事。”

“我那天……”杜思人回过神来,“我去了一趟学校,去李导的店里还了一套碟,顺便在学校吃了个午饭。我们学校食堂附近有很多学生发传单,我领到一张《热爱女声》的传单。然后我就回家来了,洗完澡,你就出现了。”

听起来没有任何新的线索,全是杜思人以前告诉过她的。

“所以,那天,你遇到了我,并且第一次萌生了要去参加选秀的念头。”

“是。”

那一天,对于杜思人来说,某种意义上,是命运的起点,亦是改变命运的转折点。

“今天呢?今天我出现之前,你在做什么?”

“我在呼救。”杜思人认真作答。

“什么?”

“呼救。就是这样。”杜思人假装握着对讲机,“呼叫救援,呼叫救援。代号太阳,呼叫救援。然后我就听见你滚下楼梯的声音。”

“……是摔下楼梯,注意你的用词。”

“你摔下楼梯。然后你开始骂人。”

“你都听到啦?”林知鹊笑笑,“那我只好杀你灭口了。”

杜思人装作害怕:“我保证不说出去的,未来战士。”

林知鹊凑近一些,装作严肃:“那你告诉未来战士,你为什么要呼救?”

“因为……我的腿很疼,我上不了那个舞蹈节目了,还有,”杜思人越说,声音越轻,说到最后,几乎是哑着嗓子地说:“我非常想你。”

阳台外的黑夜正在褪去,天空变成青灰色。

她们聊了整整一个通宵,说话说得口干舌燥。

杜思人的眼神看起来有些困乏,像随时都要睡着,但没有,她靠在沙发背上,眼睛一眨不眨地,分外珍视地看着她。

林知鹊的声音也低下去,“过了三年,还想我干嘛?”

“想你很多。想你对我笑,对我说话,也想你不对我笑,叫我闭嘴。想你走在我前面,走在我身边,想你拉我的手,抱我,还有……其他的一些,很多很多。”

“你渴不渴?说那么多话。”

她拧开她喝了一半的矿泉水。

杜思人摇头。她便自己喝了两口。

因此,她们接吻时,她的嘴唇是湿润的。

她的一边膝盖跪抵在沙发的边沿,她俯下身。

没有俯得太多,因为杜思人坐直了身子。

她有些干燥的唇亦被润湿了。

她抬手,扶住林知鹊的腰。

她闭着眼睛。她知道,阳台外的天空正在一点、一点地亮起来。但时间是静止不动的,她感觉不到时间,只感觉到一点点柔软的甜味,甜味在撩拨,在盖过她的苦楚,在轻柔地抚平她的褶皱,或是在等待。

她片刻也不会让她等的。

她扶住她的腰的手,变成环抱。

林知鹊捧着她的脸,手指抚摸过她的下颔线,然后是她的耳廓。

跪着的膝软掉了,她矮身,离她更近了些,依偎在她的身前。

换作是林知鹊要仰起脸来了。

日出与地平线长久缠绵,迟缓得近乎温柔。

青灰色的天变成白色,光线终于投射到她们闭着的眼眸。

天亮了。

她们仍在接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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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8月31日,是杜思人的生日。

祝太阳同志生日快乐!

亦感谢太阳同志,就像我为她选定的这个生日一样,

是盛夏最后一天,漫长年少最后一刻,怀揣前往未来的勇气,紧紧捧在心中的,青春最后的美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