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差十四年

第82章 19-1

“林小姐,这是我的名片,笑纳笑纳。”男人从手中的外套口袋里拣出一张名片来,“刚下飞机吧?你穿这么少,不冷呀?我们这里的三月天还是很冷的。”

林知鹊下意识接过那张名片。

寒意霎时像霜花不断凝结一般自她的肌肤上扩散开去,冷,不知是由外而内,还是由内而外,冷得她打了个寒颤。

“你看你抖了吧?你不嫌弃,穿我的外套?我刚刚跑了一路来,身上还有点热。”

有那么两秒钟,她恍惚得无法作答,只知道呆呆地看着男人的半框眼镜,眼前的世界似乎模糊了,又从那不那么锃亮的金属眼镜框上的某个点上逐步清晰起来,男人有些发油的额头、印着痘坑的脸,接着,是他递过来的外套上的烟与油垢味闯入她的鼻腔,她垂下视线,天地都好似颠倒一般,名片上的几个字掉入她的眼帘:天府房产,销售经理,张……

这是什么意思?

“不穿啊?我这外套前两天刚洗过的!你们女生爱漂亮,看不上这种简单款式哈。”男人把举着外套的手收回去,给自己找了台阶下,“你开门呗。钥匙忘记带了?”

钥匙……

“没事,还好之前杜总让秘书快递了一把给我,我带着呢。来,你借借……林小姐?”

她退开半步,仍没回过神来。

男人颇费几秒功夫,才用钥匙捅开了门锁,“这锁有点久了,生锈。”

门吱呀一声地被推开了。

屋内排山倒海扑面而来一阵沉甸甸的、干燥的空气。

是挟了太多的尘。

“嚯,老房子就是灰大。”男人用手扑散开面前的尘埃。

林知鹊寸步难行,只愣愣地站在门口,从男人身后望进屋里。

哪里都没有变,与她上次推开门时相比,哪里都没有变。还是那个鞋柜,那套沙发,同样的位置放着边柜,同样的位置放着绿植。

绿植枯掉了。所有的家具都静默着,好像被积尘扼住了喉一般。

鞋柜严丝合缝,摆在地上的,只有一双男式的旧皮鞋。

哪里都没有变,但不一样了。

“装修还是不错,以前做功夫就是细啊,这些木家具是真做得好。就是真的太旧了,得是九十年代建的房子了吧?那时候这就是最好的商品房了。幸好地段好,价格我肯定帮你们谈到满意……这植物真是可惜了……”男人一边嘴里不停说着,一边在客厅与厨房餐厅间走来走去。“不过,也有些难处,”他回过头来,自以为不露声色地,悄悄打量了一眼林知鹊,“林小姐,我多句嘴,你跟杜总是什么关系啊?”

林知鹊无心应他,只冷冷扫了他一眼。

“不方便说?明白!明白!工作关系!总之你也知道,这房子以前不大不小算是住了个名人吧,你应该知道吧?杜总的妹妹,是个小明星呀,我打听过,附近邻居住得久的,都知道。住在这房子里,那么年纪轻轻就死了,人买家一打听,肯定觉得这房子风水……”

男人的话说到这里,林知鹊猛然醒觉,脱口而出怒骂道:“你说谁死了?”

“啊?”男人吓了一跳,“不好意思,林小姐,我看你不姓杜,以为你不是他们家人,提起伤心事了,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你说谁死了?”林知鹊往屋子里逼进一步。

“……就是,杜总他妹妹啊,我没记错吧?是个选秀明星,叫杜思人……”

林知鹊怒吼:“你他妈才死了呢!”

怎么可能?林知鹊浑身发抖。她昨天才与她牵手看江。

“不是,你没事吧小姐?你是来卖房子的吗?这样,我打电话给杜总,搞错了吧?莫名其妙!”男人从外套口袋里摸找手机。

她逼问他,打断了他的动作:“今天是什么日子?几月几号?哪一年?”

“啧,真是个有病的啊?你出去出去啊,别进来我客户的房子里。哪里跑出来的?我一会儿喊警察来接你。”他马上一改刚刚亲切可掬的神态,瞪圆眼睛恶狠狠盯着林知鹊,好像可以用眼神将她钉在屋外,他开始打电话,第一次,甫一拨通就被对面挂断,他不死心,又拨第二次,总算被接听了,“喂?喂!您好杜总。额,是我呀,我是天府房产的小张。啊秘书的电话我有我有,我是想着直接向您复命嘛。咱们之前是说会有代理人过来……”

林知鹊大跨步走向前,一把夺过他的手机,放到耳边,开口说:“喂?爸。是我。”

男人恶狠狠的神情又一下变得滑稽,林知鹊瞥他一眼,发现他的嘴唇在止不住地发抖。

杜慎在电话那头说:“哦,你到了,情况怎么样?”

“嗯,到了,正在办。没什么事,先这样。”

男人在一旁唯唯诺诺:“林小姐……你是跟令堂的姓是吧?不好意思,那要不我们还是……”林知鹊挂断男人的手机,那是一台小米智能手机,桌面上显示着日期:2019年3月11日。

“我们上楼去看看?我拍些视频和照片……”

“不用了。你走吧。”

“啊?”

“你走吧,快点滚。这房子不卖了。”林知鹊不想再看他一眼,扬起手,将手机递到他面前。

男人显然大为困惑:“不是,林小姐,刚刚是我不对,我也是看你一直不开口,突然的就发火,奇奇怪怪的,我误会了,我向你道歉,你不能说不卖就不卖啊,我跟杜总都谈好了的,合同我也带来了,这市中心学区房,好多客户排队想看呢。你消消气,我们再聊聊……”

林知鹊转过身,顾自环视着这房子。茶几上空空****,电视机上盖着一袭已有些褪了色的红绒布,电视柜上,整整齐齐地摆放着一排照片。

从左到右,从小到大。

女孩牙牙学语,女孩童稚无邪,女孩初初长成,女孩万众仰望。

女孩一直在笑。

林知鹊无助地望着照片里的杜思人。

“欸,林小姐,要不这样,你是不是累了?长途是挺累人的吧?现在天也快黑了,我请你吃个饭,去我们这儿最有名的老火锅。你休息一下,我们再谈正事。”

林知鹊转过头,失神地看着对方。

男人被她看得有些发毛:“额,你怎么了?这样子看我,我还真不好意思……”

“你走吧。”她喃喃地重复一遍。

“啊……”

她勉力维持着平静的语气,再次清晰地说道:“你先走吧,我再联系你。你放心,我就是有点不太舒服。”

“那,这附近有药店,我陪你去一趟?”

林知鹊不再搭理他,重又呆呆地看着电视柜上照片里的人。

“好吧,那我先走了,你随时给我打电话,不论几点,随时!”男人一边说,一边向门口退去。

林知鹊又忽然转过头:“等等!”

男人停住脚步,眼中期盼。

“你身上有没有充电宝?”

“哦,有是有……”他从随身腰包里翻出来递给她。

“我再还给你。再见。”她下达最终的逐客令。

男人总算心有不甘地走了。

林知鹊从包里取出早已没电关机了的iPhone与充电线。若这是一场梦,她在梦里唯一清醒的行为,就是总随身带着这两样东西。

这是一场梦吗?

许是太久没有充电,接通电源后,手机的屏幕反应许久才亮起正在充电的提示。

她向前走去几步,走到电视柜前,迟缓地蹲了下来。

杜思人在相框里,对着她笑,笑得眼睛弯成新月。

她问杜思人:“喂,我是不是做梦了?”

梦见我回到2005年,在这个房子里遇见你,坐在你的摩托车后座。梦见你对我笑,每天缠着我,在大雨天说喜欢我。梦见我喝醉了你拥抱我,在只有我们两个人的剧场里唱情歌给我,约我去看秋天的银杏树。

现在天气那么冷,分明连春天都还没有过去,整个夏天,都是一场梦。

若只是梦,林知鹊想,那应该很快便可以回过神了吧?梦的余韵再扰人,也只是梦而已。

她伸出手指去碰,指尖划过杜思人的脸,相框玻璃上留下一抹痕迹,她碰了一指头灰。

她猛地站起身来。

身上不知是哪里在痛。一定不是心。她无措地四顾,转着身子,到处寻来看去,这么过了好一会儿,她总算意识到自己要找些什么,她低下头,撸起自己的衣袖。

被烫伤的几缕红色痕迹还在。是那里的皮肤在痛着。

不是梦。

她抬头,看一眼靠墙的窄楼梯,然后,焦急地快步走上楼去。

绝对不是梦。

她猛地拧开杜思人的房门。

夕阳铺洒至床沿,尘埃在黄昏光照中,静静地浮沉。角落里那几摞按封面颜色分类的旧杂志如旧摆放着,墙上桌上的那些贴纸与画报也还在。

她忍不住大口呼吸起来,胸腔中猛然翻涌,好似要喘不过气了。

握在手里的手机震动了一下,开机了。

她低头去看。信号是满格的。

她划开锁屏,打开浏览器,意识到自己的手指在微微颤抖。

她在搜索框中打了第一个字:杜。关联词是:杜鹃,杜甫,杜牧。

她要去触s键,却怎么也触不下去了。

若这不是梦。她抬起头来。那记忆一定发生了什么变化。是的,变化一定就在她自己的脑海里。历史已经改变了,她自小到大的记忆也一定有一些什么不一样。

她站在光与浮尘中,拼命地想,但什么都想不到,好似在不断地走入一个又一个死胡同。

她又低头,毫不犹疑地在搜索框里打入“卢珊”两个字。

翻了两页,相关的资讯,是某小提琴手、某书记、某公司法人,没有一个是她认识的卢珊。

林知鹊茫然地在房间里走了几步。

忽然,一件东西闯入她的眼帘。

那东西孤零零地放在再无一物的床头柜上。

那是一台老旧的,看不出牌子的银色吹风机。

她咬住自己的嘴唇,退后一步,转过身,飞跑着下楼,将窄窄的楼梯踩得吱呀作响,而后她又离开502,哐一下带上了房门,自5楼一路跑到楼底,跑出了单元楼。

小区里的树太过高大茂盛,仰起头,黄昏的天空被遮得断断续续。到处都安安静静。

林知鹊跑到小区门口,门卫老大爷正在发呆。

她诘问道:“你的扇子呢?”

大爷缓缓抬起眼:“什么?”

“我说,你的扇子呢!你刚刚不是在这摇扇子吗?”

“撒子?这么冷的天,摇扇子?你住哪一户的?欸——”

未等大爷说完,她拔腿便走,闯向小区外的街道,走得太急,一脚踩进路上积了污水的凹坑,水花飞溅上她**着的脚踝。

正好来了一辆出租车,向她鸣起喇叭。

她招手,车子停下,她上车,对司机报了某个宾馆的名字。

司机疑惑地问道:“什么?”

她复述一遍。

“啊?你说以前旧电视台大楼旁边那个?那不是早拆了撒?我拉你去电视台好吧?”

“……拆了?”

“啊对啊,你是外地来的啊?怎么想起去那里?拆了多少年了,新电视台都盖起好久了,就在那块地方。走了啊?”车子起步。

林知鹊失去全身气力,呆呆地任由身子向后靠去。

车子开了许久,她终于说:“……去机场。”

“嗯?”司机望着后视镜里的她。

她小声地、无力地说:“送我去机场。”

“哦,好。美女,你嘴唇好像破了,要不要给你拿点纸巾擦擦?”

她正要开口,嘴唇上便一阵轻微刺痛,确实是破了,是被她自己咬破的。她不答话了,靠着车后座,闭上眼睛,再不去看这座城市的一切。

到了机场,她买了一趟即将起飞的前往华东的航班,逃也似的离开了锦城。

天已完全黑了。窗外的高空黑漆无星。飞行将近三个小时,她紧紧闭着眼睛,试图入睡,不知道是想忘记这一切,还是想重新回到梦中。她好像确实是睡着了,也确实做了一些梦,时断时续,模糊不清,又像是没有睡着,她能清晰感知到身边人在翻飞机刊,感知到空姐在机舱里走动分发饮料。

机轮撞击地面,她睁开眼睛。

广播里传来空姐甜甜的声音:亲爱的旅客朋友们,我们的飞机已经安全抵达华东国际机场,当前室外温度……

这里不是2005。

她跟着人群下了飞机,又跟着人群走出航站楼。

她已无法靠着自己的判断做任何事了。

她站在到达口,接机的车一辆接着一辆在工作人员的指示下驶过她面前。天空好黑好黑。

她揉揉眼睛,眼睛发涩,是紧闭了一路的缘故。

不知要去哪里,逃命一样地回来,却不知要去哪里。

林知鹊解锁手机,打开通话记录,最顶上,一个名字跃入眼帘。

16:46,杜之安来电。

于她来说,距离这个时间点已经过去至少5个月了。

眼下这竟只是6个小时前。

她想起来了,杜之安是打电话来,责问她与杜慎沆瀣一气,要卖了杜家的老房子。

她回拨。

很快便接通了。

“喂?”杜之安的声音。

林知鹊不答。

“喂?……知鹊?你是打电话找我吗?”对面显然有些讶异。

“……是。”她终于说出话来,她的眼睛也干涩,嘴巴也干涩,嘴唇上裂开的地方仍隐隐痛着。

“什么事?你那边……锦城那边……”

“你在哪里?”

“我?我在家啊。”

“东江一品?”林知鹊说的是杜慎前两年新购入的常住房产。

“不是,在我自己的工作室这边,今天我没回去。”

“在哪里?把地址发给我。”

“什么?你要做什么?”

未等杜之安再问,林知鹊挂掉了电话,又站在原地发了一会儿呆。

她身后的航站楼如此明亮,指引着起飞与降落,她身前的夜又如此黑,茫茫一片,看不见任何去路。

杜之安终究是给她发来了地址。

她打车前往。

目的地是一栋高档的商住两用公寓楼。楼下的物业管家拦住林知鹊,对她一通盘问,接通了杜之安家里的对讲后,才总算将她放进电梯间。

杜之安满脸戒备地为她打开了门。

她静立在门前。

“怎么了?这么晚,有什么事?”杜之安退后一步,“你,不进来?”

她太恍惚了,她上一次看见杜之安,杜之安还是个14岁的少女。

就在昨天,好似就在昨天,杜思人与王一苒她们还在车上夸杜之安长得漂亮。

是的,确实是的,此刻她眼前的杜之安,活脱脱就是年轻时候的唐丽,未施粉黛时,素净温婉,气质大方。她从小就觉得杜之安的长相是最骗人的了,与内里恶魔一样张狂的个性一点也不搭。

林知鹊脱口问道:“你几岁了?”

杜之安莫名其妙:“什么?”

“你几岁了?”

“我几岁了?”杜之安不耐烦皱起眉,果然,恶魔的张狂样子一下就露出来了,“你几岁了?你几岁,我就几岁。”

“你比我大半岁。”

“半岁而已!你到底有什么事?你进不进来?你不是在锦城吗?怎么这个点又跑回来了?”杜之安转身向屋里走去。

林知鹊对着杜之安的背影问道:“杜思人在哪里?”

眼前的背影顿住了。杜之安回过头。

“你说什么?谁?”

“杜思人,在哪里?”林知鹊眨眨眼睛。她的眼睛太涩了。

“杜……你说姑姑?”杜之安的眼神闪烁。

“是。她在哪里?”

“她……你怎么突然说起……”

林知鹊用力地提起一口气,她听见自己的鼻腔发出嘶鸣。

“她死了,是不是?”

杜之安愣在原地,仿佛也一下陷入了某种黑暗的虚空中。

林知鹊向前走了两步,手颤抖着,去拽住杜之安的衣服下摆。

“是不是?”

杜之安问:“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突然提起这个?”她的脸上已是阴云遍布。

眼泪自林知鹊的眼眶中不断地涌出来。

她再一次问:“是不是?”

她就快要嚎啕大哭了。此刻,她竟觉得杜之安是她的同盟。

杜之安也掉出了泪来,无力地答她道:“是,她死了。很多很多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