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差十四年

第77章 18-2(上)

2005年,8月26日,周五。

无风无雨,万里无云。

2:00。凌晨。

李犇犇脚踩拖鞋,步伐晃晃****,沿街无人,只有翻倒的垃圾桶与落下的闸,他全身上下地找烟抽,找不到,抽完了,他揉揉迷瞪了的眼睛,到处看,好像能透过酒精与黑夜看见哪个方向还有人在凌晨两点卖烟。

看不见,倒是有个人突然出声吓了他一跳:“喂!李犇犇!你每天不喝酒会死。”

他听声音就知道是谁,但要定几次神,才能看清不远处他妹妹李淼淼站在他开的音像店门口。

他慢慢地走过去。

“疯女人,在这里干什么?”

“我去你那个破出租屋,你不在,我只好来这里找你咯。”

他挠挠头,“操,我钥匙忘记带,这个点又找不到人撬锁……不对,重点不是这个,现在几点了?啊?”

李淼淼站在店门口的二级台阶上,比他还高一些。

“两点。”

“中午两点啊?”

“半夜两点。”

“半夜两点你在这里疯什么?”

“我睡不着,”李淼淼自台阶上走下来,视线变成仰视,“今天26号了,哥。”

他明知故问:“26号,怎么了?”

他的店玻璃上,不同往日贴满专辑或电影画报,层层叠叠贴的都是《热爱女声》的选手海报,最底下还能看得见的一张,是三月份李淼淼贴的报名宣传海报,距离那一天,转眼过去五个月,那天天阴,李淼淼吹牛说,等节目火了,赚到钱够买他的店,买十次。

没想到不是吹牛,五个月后,竟成了真。

他的妹妹李淼淼,从小就是个说一出是一出的人来疯,想到什么,去做什么,还永远自信能做得成,不像他,喜欢像蜗牛一样往壳里缩。

兄妹两个在门口台阶上坐,他讥笑她:“干嘛?紧张得睡不着?怕一觉醒来,发现这五个月都是一场梦,没有什么选秀,什么大明星,什么歌坛新时代?”

“那要真是一场梦,我就从头再做一遍。”她瞪他,“你笑什么笑?这天一亮,再到黑的时候,这个新时代就要来了,是我亲手创造的,你等着看吧你!”

“万一天一亮,再一黑,炸起一阵烟花,我还没看到,就马上散光光喽。”

“呸呸呸!我把你乌鸦嘴割了!怎么可能,你知不知道那些粉丝有多疯狂?”

他假装语重心长:“妹妹,那哥哥就得提醒你,烟花是一瞬,可你知道一瞬有多长?有时候,一瞬就是一瞬,有时候,一瞬是三年,也可能是五年,我们这种宇宙的尘埃,从出生到死去,对宇宙来说,也是一瞬。”

“是吗?那我希望这一瞬是五十年好了,正好,一直到你八十岁。”

“什么八十岁?我还没到三十,七十九!”

“你又不是重点啦!总之,穷尽一生去做宇宙一瞬的烟花,或是做那个放烟花的人,是不是算挺浪漫?”

李犇犇很惊奇地看他妹妹:“你吃错药了?你是老李老蔡的女儿李淼淼吗?你是不是妖精假扮的?”

“怎么了?莫名其妙。”

“我妹妹李淼淼可是只知道要赚大钱,要引领时代,没有时代也得拿斧子开天辟地一个时代,什么宇宙烟花浪漫,我妹妹从小就没学过这些词。”

李淼淼红了脸,站起身来,“你少瞧不起人!”她往街上走了几步,转回头,“喂,老黄牛,下礼拜,那些学生就回来开学了吧?你准备怎么办?这家店,接着开吗?”

“不接着开,还能一把火烧了?”

“我是说,你不回北京了吗?”

李犇犇笑,“北京又不是我的家,哪里来的回?”

“我年年问你,你年年都敷衍我,说你要有始有终,要送学生们毕业,这下好了,他们的第一批毕业生走了,你也该去干点正事了吧?”

“什么叫正事?你说给老李老蔡听,他们打死你。非要让他们的宝贝儿子背井离乡,去过饥一顿饱一顿的日子。”

“你知不知道我上学的时候最爱吹什么牛?”

“谁知道?你吹的牛写成书,跟电影史差不多厚。”他又摸口袋想找烟,又一次什么都没找到。

“呸!电影史厚不过你的脸皮!我是说,我以前读书的时候,在同学们面前,最得意的事情,就是我哥哥在北京,是个艺术家。”

“穷艺术家,得意什么?这下好了,你可以自己上北京了,带着你的十个艺术家。”

“那怎么一样?你总不会要一辈子……”

“总之,”他站起身来,打断了他妹妹的话,“哥哥祝福你。”

李淼淼闭上嘴。

“哥哥祝福你,明天一早,天一亮,就迎来你心目中的新时代。”

*

3:00。凌晨。

朱鹤倚在阳台的门上,望着夜,抽一支烟。

她什么都没有穿,除了一件不合身的薄衬衫。衬衫的胸前下坠,口袋里像有什么东西,她摸出来,是一册薄薄的小本子。

陈亦然替她拿来一瓶只剩一半的冰凉的矿泉水,“我刚刚喝掉了一些,”他哑声说,“明天总决赛,要忙一天,你要不要睡一下?”

朱鹤接过水,只喝两口,又塞回陈亦然手里,翻开那册本子看,本子中间夹着一页纸,是一张破旧的酒水单,空白的背面,写着一首情歌的歌词。

年轻的男孩站在她的侧身后,挨近一些,有点笨拙地环抱住她的腰,好像在嗅她头发上的味道。她笑得温柔,心里无甚涟漪,如这个夜一般平静。

她问:“你的作品?”

“……对,在酒吧打工时,无聊写的。”

这首歌似乎叫《睹物思人》,这四个字由另一个不同的笔迹,写在这张纸的右下角。

“睹物思人,不会是杜思人的思人吧?”她随口一说,“你们是同学对吧?校友?”察觉到环抱着她的身体忽然僵硬起来,她轻笑,“怎么?被我说中了?你们交往过?”

陈亦然年轻的声音里透出慌乱:“没有,没有交往过。”

“那是你一厢情愿咯?”

男孩陷入沉默。

“看来,被你喜欢还是一件挺幸福的事嘛。你写得很好。”

“……你喜欢的话,我给你写,这首写得不好,我拿去扔了。”他伸手要来拿她手里的酒水单。

“好好的作品,干嘛要扔?”她拍开他的手,将纸张重新折好,夹进本子里,“你该不会是担心,怕我会吃她的醋?怕我找她的麻烦?”

“……”

朱鹤轻巧地挣开陈亦然的环抱,转过身,伸手摩挲他乱糟糟的头发,在他被刘海遮盖住的额头上印下一个很轻的吻,她说:“别犯傻,难道你还以为,在我心里,你会比我的艺人更重要?”

陈亦然哑口无言,他的表情复杂,看来有几分失落,又有几分无法发作的不满。

朱鹤觉得他既可笑,又可爱。

“干嘛?不服呀?不服的话,你也来当我的艺人咯。”

她的手摩挲着他的裤头,似有若无地拂过他□□着的腹部与侧腰。

他低头来抵住她的额头,“我有那个资格吗?”

她将手里的烟随手掐在阳台上的一盆半死不死的植物里,捧住他的脸。

但,未等他将唇贴近来,她又一下把他推开。

“我该休息了。”她转身,姿态万千,往房间里走。

陈亦然跟在她身后,“我呢?你该不会叫我这个时间回去。”

“你不休息吗?明天晚上,你还要给我的艺人伴奏。要是弹错,我饶不了你。”

“你放心。那,你觉得,你的哪个艺人会拿冠军?”

“随便。哪个拿冠军,对我来说都一样。反正,大小王都在我的手里,谁是大王谁是小王,重要吗?”

*

6:00。

清晨。天微微、微微亮了。

房间里的窗帘没有拉好,一缕不扎眼的日光落在方言的眼皮上,她很快地睁开眼。

或许她根本没有睡着。

她起床,洗漱后是半个小时的开嗓练习,然后化了淡妆,戴上鸭舌帽,下楼去吃早餐。

这一周以来,总决赛临近,许多外地粉丝来到锦城下榻这间宾馆,节目组只好包下一整层楼,确保她们在休息时不被打扰,她以为清晨六点半总是安全的,不必报备,没想到电梯门一打开,咖啡厅外已有至少六七个粉丝在等,那些人看到她,惊喜,兴奋,叽叽喳喳交头接耳,眼神躲闪对她上下打量,但,没人与她打招呼。

看来,并不是她的粉丝“方糖”。

时间太早了,咖啡厅里只有一个正打哈欠的吧台服务生,还有林知鹊,林知鹊坐在她最常坐的靠窗那个位置,正在喝咖啡。

她看起来随意,半挽着的发扎成丸子,过长的衬衫遮住短裤,走近了,才看得出她化了一点点妆。方言一直觉得林知鹊气质特别,是带一点成熟,又时髦,举手投足都很时髦,并非朱鹤那种装扮得精致的**,而是另一种自成一派的美。

她对自己的长相当然也是很有自信的,她生得五官更标致,身材也更出挑,但在林知鹊面前,不知怎的,总会觉得怯。

落地窗外的天空比她起床时要亮许多了。

“鸟小姐,你起得好早。你以前是会这么早起的吗?”

林知鹊扭头看见了她。

“你也比平时早,你不是雷打不动的七点半吗?现在七点还不到。”

“我不知道,可能我睡不着吧。”她在她对面坐下,“你呢?你也睡不着吗?”

林知鹊不答她,转而说:“你的家人昨天晚上到了,住在三楼。他们说不打扰你彩排,就没去找你。”

她听了不免心里雀跃,但不想在林知鹊面前表现得像个恋家的小女孩,因此口吻极力遮掩:“谢谢你帮忙照顾。”

林知鹊笑,“我分内的工作。何况,我们算是老乡吧。”

“我都差点忘了,你也是华东人。你怎么想着到锦城来工作呢?华东不是更适合发展吗?你家里住哪一区?你以前,在哪里上学?”

一连串问完,她霎时有些尴尬,她差点还想问:你家里是做什么的?她难得有机会像这样子与林知鹊单独坐下对谈,她对她是好奇的,并非抱有什么敌意,只是……有些羡慕或是憧憬而已。

幸好这时候服务生帮她拿来菜单,打断了她们。林知鹊笑笑,端起咖啡。

她就不好意思再问了。

倒是林知鹊再次主动开口说:“还有十三个小时。”

还有十三个小时,总决赛直播就开始了。

皮蛋粥恰好被端上来,方言听了这句话,嗓子眼像被堵住一般,汤匙在粥里搅来搅去,就是迟迟送不进嘴里。

林知鹊看出了她面有菜色,“今晚一结束,你们就解放了,可以跟家人朋友好好聚一聚、睡几天懒觉。”

于她来说,今晚的比赛,或许几乎算是“参与有奖”,别说竞争冠军,就算她拿了第二名,都算得上是爆冷,但她仍没有放弃,她半点没觉得自己比杜思人与陈葭差在哪里——休想叫她服输。

但她还是被堵住了嗓子眼,汤匙搅来搅去,搅去搅来,终于回话说:“鸟小姐觉得我今晚可以拿第几?”

林知鹊顿了一顿,“你的目标是第几?”

“当然是冠军。”她察觉到自己的声音紧张得微微发抖。

林知鹊落落大方地笑着说:“那我就祝你今晚拿冠军。”

她心底感激她的祝福,但情绪太过紧张难以承情,脱口而出说的是:“你心里的冠军是谁?”

方言好奇的是,鸟小姐会不会也像某人偏心她一样偏心某人呢?

但还未等林知鹊回答,咖啡厅外忽然传来一声大喊:“方言小姐!”

她们俩都吓了一跳,双双扭头去看,一个彪形大汉猛地闯入视野,自大门冲了进来,吧台后的服务生吓得喊:“欸,先生,这里不营业——”

但那人根本不听劝阻,方言与林知鹊还未反应过来,他已杀到她们面前,手捧着一大束艳红的玫瑰,动作之快在方言的眼里就像滋啦劈过来一道闪电,吓得她心脏差点冲破刚才还堵着的嗓子眼——然后,他又滋啦地冲着她跪下了——她要吐出来了。

林知鹊猛地站起身来。

大汉的嘴巴飞速地动着,她太过震撼,以致感觉接收到的画面与声音是完全切割开来的两个频道,眼前这人不知在说什么,耳边传来的则是:“方言小姐!我是来带你走的!不要再参加什么比赛了!被那么多人看、被那么多人指指点点,太委屈你了!那什么陈葭、杜思人,她们都不是什么好人!你嫁给我,我在我们老家有车有房有产业,一定会让你幸福的,你不用再抛头露面……真的,我每天晚上都在想你,我想了好多种,见到你要对你说什么,我觉得我们就是天造地设……”

她的视野余光里伸过来一只手,是林知鹊来拽这人:“这位先生,请你出去,这里是私人地方,我们包场了……”

那大汉一扬手,看起来不费吹灰之力,就将林知鹊弹到一旁,要不是撞上另一张桌台,恐怕她会狠狠摔倒在地——“你是谁啊你?别想拆散我跟方言小姐!”

方言被堵住的嗓子眼总算通了,她尖叫,站起身来,大汉回头来更向她逼近一步,彪型身材如黑云压城笼罩在她的上空,她吓得瞪大双眼,男服务生在打电话叫人,此刻没有任何人能够来援救,只有林知鹊再次上前来——

“方言你退后!”

她听令,往窗边又缩了一步,与此同时,林知鹊猛地一掀桌布——盛着热粥的碗盘差些泼洒而去,将大汉逼得退后,他的反应更加迅捷,马上捏住桌布往另一个方向掀,碗盘与烫粥又往林知鹊的方向飞去,哗啦砰嚓,碎了一地。

男服务生终于跑来了。

随后是缠斗,林知鹊见机挤到了她身边来,挡在她身前。

数分钟后,安保人员终于到场,被压制住的大汉仍在怒号,她们见机赶忙离开现场,围在门口的粉丝为她们让出一条道来,直到上了电梯,林知鹊仍在用纸巾擦拭手臂与腿上沾的米粒,方言回过神来,发现她**着的皮肤被烫得红了一片一片。

“你被烫伤了。哪里有烫伤药,我找人去买。”

一切都发生得太突然。

林知鹊口气轻松:“也不算很烫。”电梯叮一声到达,“你回房间去休息吧,定定神,我让楼下送早餐上来。晚一点,化妆师会过来给你们化妆,我再多安排几个安保来陪你们出入。”

她们走出电梯,她松开挽起的袖口,将被烫红的地方遮盖起来。

见方言犹豫,她又说:“不要放在心上,今天,除了你的目标,不要把任何事情放在心上。”

方言震撼,她惊奇于林知鹊是这样一个集冲动与理性于一身的矛盾体,在危急关头毫不犹豫选择最激烈最不讨巧的方式来帮助她,受伤后又这样云淡风轻,甚至可以闭口不谈。

林知鹊将她送到房门口,最后对她说道:“最好,也不要告诉其他人,免得其他人放在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