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差十四年

第64章 15-3(下)

宴会厅里开始上菜了。

推着餐车或是端着托盘的服务生们在圆桌间穿行,让本就要一点就燃的场面看起来更加混乱。

杜慎带着杜之安走下舞台。

杜之安无辜又脆弱的神情煞是真实,好像也没有预料到林知鹊的到来。

英伦老头威吓道:“杜慎!”

英伦老太一把将杜之安揽到怀里来:“杜慎,你太不周全!你有没有考虑过安安的感受?给孩子过生日,就是这样子过法!”

杜家夫妇仍略显局促地等着有人告知他们事情的真相。他们的神情同样脆弱,脆弱之余便是震惊,像已猜到几分,但不敢确认。

林知鹊慌得只知道抠自己的手掌心,一声也不敢出。

唐丽细声说:“爸,妈,我们先吃完饭再说好不好?”

杜之安被她外婆抱在怀里,竟忽然委屈得开始无声地掉着眼泪。

她的生日宴被搞砸了,她一定是期盼了许久的。亦或是这段日子以来家庭变故给她带来的伤害已经积累太多,令她再也承受不住。

总之,餐桌上的每一个人都为她动容了,每一个人都柔声去安慰她,哄她,拉她坐下,给她夹各种她爱吃的菜。

唐丽的弟媳说:“小孩子开开心心的就好了,不管那些大人的事。”

杜慎的母亲拿出一个精致的礼物盒,哄杜之安说:“安安,你看,这是你姑姑托我们给你带的礼物,她说你们是约好的,你看看是不是?奶奶也看不懂……”

那个盒子打开来,林知鹊偷偷看了一眼,正是她昨天在杂志上看见的,最新款的“香水瓶”mp3。

此刻她仿佛汹涌暗流中独自漂泊着的一片脆弱的幼叶。

宾客们开始上前来与杜慎攀谈敬酒,这桌上同时发生着的愤怒的冷眼与心疼的安抚,杜慎全然不放在眼里,只顾着与各界人士热络地客套。有个肥胖的合作商谄媚笑对杜之安说:“生日快乐呀小公主。”而后看了一眼林知鹊,说:“这是二千金吧?杜总基因真好啊,两个女儿都出落得这么漂亮。”

老头清清楚楚地哼了一声。

那人满脸堆笑地走掉之后,林知鹊听见老太咕哝道:“也不看看上不上得了台面!丢人!”

她低垂着头。

想咳嗽。想逃跑。这两个愿望同样强烈。

在这里,只有杜之安是需要被照顾到情绪的,可以哭泣的小孩子。

而她是加害者,是厚脸皮的不速之客。

她真羡慕杜之安,羡慕杜之安有委屈的资格。

前来祝贺的宾客一波又一波,杜家唐家都在勉力维系体面,杜慎仍旧云淡风轻,这便是他的本意,要将这所有人都架上高地,告知他们必须与这不可违抗的事实从此共存。

恐慌还未散去,她的心中又升腾起愈演愈烈的羞耻,她当然还无法完全明白在场所有人的心,更加无法彻底理解自己到底在为了什么而羞耻,此刻,痛苦正是因为难以言喻,才更加痛彻心扉,在那一天,她唯一开始理解的,只有孤独而已。

唐家父母再也坐不住了。

“好,竟然没有人打算要给我们一个说法,”老爷子拉起杜之安的手,“安安,走,跟外公走。”

他们起身,快步离席。

杜家父母与唐丽姐弟都起身追赶,杜慎不知去了哪一桌招呼客人,一下子,主桌上竟只剩下林知鹊一人。

旁边桌的宾客逗她说:“妹妹,你们家的大人呢?没人要你啦?”

她匆忙站起身,不顾身上的挂饰丁零当啷地乱响,低垂着头,跑出这精致璀璨的宴会厅。

外边还在下雨。她刹住脚步。她把雨伞落在椅子上了。

那几个大人堵在电梯口,仍在吵闹不休。杜之安止不住地大声啜泣着。

林知鹊慌忙躲进消防楼梯间,三言两语紧随其后飘进她的耳朵:

“今天是多重要的日子欸!哪容得他这样子闹!”

“你们看看那个女孩子,是个什么样子!”

她再不想听了,一口气冲下楼去,跑过大堂,心里想着就直接冲进大雨里好了。

大堂门外竟站着一个令她意想不到的人。

有那么一瞬间,她想,好像是得救了。

她叫她:“希男?”

许希男比她更错愕:“你怎么在这里?”还未等林知鹊回答,她又张望起酒楼的旋转门,结结巴巴地问:“那……已经结束了吗?生日会。”

“你怎么知道今天有生日会?”

她发现许希男抱着一份包装好的礼物。

原来并非意外获救,许希男也是为了杜之安来的。

林知鹊试图挤出一个冷峻的笑容,故作轻松语气:“我要走了,她们家人好像不太欢迎我。”

许希男犹豫着说:“嗯……你忽然过来,她肯定会不开心的。”

“好。再见。”

林知鹊扭头毫不犹豫地跑进倾盆的雨里。

起初她只是快步地走,走过酒楼门口距离甚远的停车坪,走到大马路上,越走越快,然后变成了跑,只跑了不到十米远,她停下来,止不住地剧烈咳嗽。

她又开始流泪,没出息地流泪。

雨这么大,她想,应该没有谁会发现她在流泪吧?

不被偏爱的人,是没有资格流泪的。

2005年7月27日,台风天。

听不见,看不见,她流下的许许多多的泪水,它们都死在了那一场雨里面。

十四年后,宿命一般,她竟再一次走入这场雨。

林知鹊撑伞下车。

连日的雨势太大,城市的下水系统终于崩溃,街道积水太深,前面的车子底盘因为进水纷纷熄火,堵成了一条长龙。车子开不过去,她只好打着一把大伞下车去接杜思人。她的半截裤腿全然浸泡在水里,好不容易淌到较高一些的人行道上,雨声,喇叭声,响彻街道,她的视线昏沉,不知是头太重,还是天太灰。

拍摄场地在某处居民楼里,搭建成温馨的木质家居场景,杜思人倚在窗边,用一本杂志遮住半边脸,对着镜头露出调皮的眼神。

她看见她来,杂志便无意识地从脸上滑落,摄影师飞速连按快门,夸赞她表情到位。

拍摄结束,杜思人凑过来摸她的额头,柔声问她觉得好一些了没有。

“别废话,赶紧走。节目组的人要催死我了。”她一边答她,一边止不住地微微咳嗽。

她们共撑一把伞,一起走进磅礴的雨里,杜思人举着伞,另一只手揽住她的肩膀,两个人在风雨中紧紧贴在一起。

伞是向她倾斜的,她知道。

她浑身无力,终于理所当然地将半个身子的重心都往杜思人的肩上倾斜,人在身体脆弱时,更容易产生依赖,并非她有意招惹。

杜思人问:“车子停在哪里?”

她们艰难地走过水泄不通的半条街。司机大概是掉头开到附近地势高一些的地方去了。

一辆摩托车破开水流,很急地冲上人行道,杜思人揽着她飞快地退后几步,一直退到街边商铺窄窄的遮雨檐下,车子溅起水花,差一点就要泼湿她们的上衣。

那辆车子连带着开车的人,开过近十米远后因路滑撞在某辆小车的后视镜上,翻倒,附近水果店摞起的果篮也被那人飞落的物件撞至倒塌,喇叭声再次响彻一片,她们目瞪口呆地看着那个骑摩托的人艰难从水中爬起,被撞的车主下车来了,水果店的老板也出来查看情况,然后好像演变成争吵,世界被这场雨泼得凌乱不堪。

她们躲雨的这方窄屋檐属于一家拉着闸的杂货店。伞仍未收起来,这屋檐没有比伞更宽,雨势大得自伞沿滑落,竟在她们的身前形成一片几乎是接连不断的水幕,杜思人抬头看,惊叹着说:“好大的雨。”

林知鹊催她:“快走。”

杜思人一动不动。

“等一下。外面很危险。”

“哪里危险?”

杜思人环住她肩膀的手,在这可以避雨的屋檐下也没有松开。

“很危险啊,会摔倒,还会淋湿,淋湿了,就会生病。”

林知鹊扭头看杜思人:“那天晴的时候走在路上也有可能被掉下来的招牌砸死,干脆一辈子站在这里别走好了。”

杜思人也笑着扭头来看她:“真的?”

“什么真的?我可不要。要变成活化石吗?”

杜思人说:“嗯。所以只再等一下就好。我想再和你一起躲一下雨。”

“……难得你不找借口。”

“嗯?”

难得在要粘着我时就说要粘着我,而不是有这种事那种事。

林知鹊在倾盆的雨声中闭上眼睛。她的头仍然很重,恍惚间,竟错觉自己是不是回到了十三岁。这场雨本就是她十三岁时的那一场。

有人来为她撑伞了,她不必独自站在雨中哭泣。

杜思人在她身侧,忽然说:“你的心里除了你自己,一定还有很多东西。”

“……比如?”

“比如,为了别人挺身而出的勇气啦,还有让人不会有负担感的体贴啦,就像你向雪山喊话的时候,还有问我要不要哭的时候,帮我开灯的时候。”

“……闭嘴吧你。”

杜思人这种可以把任何肉麻的话都讲得自然的人,真是可怕。

林知鹊闭着眼睛。

她不知道杜思人是在看她,还是在看雨。

“我希望哪一天,你的心里也有我。”

她因生病而负荷过重的心脏,突兀地用力跳动了一下。

杜思人说:“也不一定是要时时记挂着我,只要下雨时,能够想起还会有我来帮你撑伞,生病时,想起还会有我来照顾你,想哭的时候,能记得,不管是为了什么,只要我在,没有人可以否定你流泪的理由。不管你是因为什么来到这个世上,对我来说,你的存在就只是你心里装着的那一切,与其他任何事情无关。我很高兴认识你,很高兴这个世界上有你,高兴得每天晚上想起来,都能睡个好觉,每天早上醒过来,也要第一时间想一想这件高兴的事,这样就能过好一整天。因为这样,所以我希望,哪一天,你的心里也有我。”

雨声嘈杂,将她们隔绝在世界中心独立的一隅。杜思人的声音就在她的耳边,太近,太清晰了。

这是补偿吗?她想。是这场雨补偿给她的,迟来十四年的那份偏爱。

若杜思人没有参加这场比赛,此刻,她也应该坐在华东的那张圆桌上,坐在那些将她视作草芥的大人中间,那么,就绝不会像这样误入她的孤岛了。

她早该与她约法三章的。

她不说,她就不用拒绝她。

即使她此刻只想靠进她的怀里,在这世界中心的孤岛中,在这被席卷一切的时间长河遗忘的屋檐下,沉沉地睡上一觉,但她不能,她必须要替那个独自站在雨中哭泣的13岁少女开口说:

“怎么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