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差十四年

第55章 13-5

锦城决赛播出次日,报纸的娱乐版又是洋洋洒洒,杜思人受尽本地记者的青睐,大小标题直至正文,三句话不离她。次条标题则是:昔日人气王陈葭点评杜思人票数创历史新高:我对她没什么看法。

贴吧首页的头条热帖,是杜思人的粉丝在票选粉丝名,得票第一的是“思念”。帖子下有个网友阴阳怪气地留言:杜小姐的粉丝会不会太爱跟风?人家叫伊人,你们就叫思念,还不如就叫思迷,谐音思迷马赛,或是叫毛肚还更有个性。

杜思人的粉丝火速跟帖:我也建议陈先生的粉丝直接改名叫葭迷,或是叫男人迷也可。叫什么伊人,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杜思人的粉丝。

首页另一条车轱辘骂战盖了七百多楼的帖子写的是:某台果然是力捧自家的本地小天后,艳压通稿都出来了,说什么历史最高票,搞搞清楚,要不是我葭先火,这破节目会有这么多人看?说不定早就半路下课,哪还轮得到毫无唱功的某人最高票?

这些纷扰,都是同住一屋的陶乐心告诉陈葭的。

“葭,你也来看看,这个帖子写得有道理。”她坐在酒店房间配置的电脑边,撅起嘴,将一支圆珠笔放上去,试图保持平衡。

这小孩只有16岁,人小鬼大,一头碎发烫得像刺猬,半边的刘海直遮住眼睛,活像个顽皮的小男孩。她生在粤语地区,吐字带着南方口音的单薄,舌头不太打卷,说得语速飞快,逢人就介绍说自己是火爆但善良的白羊座。可能是《流星花园》看太多,她坚持管陈葭叫“葭”,就像管花泽类叫“类”一样。

她高音清亮,个子矮小却爆发力超强,可惜发挥不太稳定,常常唱破或是走音,从广州开始,辗转跑了三个赛区,才终于在华东选上地区前三,得以到锦城来参赛,照她的话说:“条条大路通罗马,偏偏有些人一生下来就在罗马,羡慕不来的。”

明里暗里嘲讽杜思人生在罗马。根本是偷换概念。

但陈葭也管教不来这个叛逆期的小朋友,她并不招人讨厌,尽管偶尔口无遮拦,又太吵太闹。

陈葭从扶手沙发上探过身去,大略地看了几眼电脑屏幕上的帖子。

陶乐心问:“是不是?那些记者写得太没道理了。”

陈葭不知该说些什么,她的心泾渭分明,是与不是,各占半边,她有些庆幸有人坚定站在她这一边,又有些困惑,为什么一夜之间,所有人都要将她推到杜思人的对立面。她无法说清自己那微妙的心情,只一件事她最清楚:无论对手是谁,她要赢,并且,她也自信她会赢。

自下一周开始,节目变为每周五现场直播,先是入围赛,地区二三名争夺余下的五个十强名额,然后是十进八,八进六,六进五,五进四,四进三,总决赛,节奏紧凑,她们几乎每周都要准备至少三个表演。

冠军们虽不用参加入围名额的争夺,但必须在入围赛上助阵表演,同赛区的三人合作舞台秀。一旦划出阵营,女孩们的关系便微妙起来,华东赛区的冠军方言心事极重,将带领队伍全员晋级视作己任,每天都到她们房间来催陶乐心一起去排练厅见声乐老师。

她一敲门,陶乐心便将自己捂进被子里,说自己困了累了,就是死活不去,终于有一次成功把方言气哭,陈葭在一旁觉得太过尴尬,只好默默拎起吉他去找自己的队友,说是队友,也说不定便是明天的对手。大战在即,所有人的心好像都是摇摇欲坠的。

那天晚上她回到酒店,看见杜思人陪着方言坐在侧门外的台阶上聊天。杜思人看来很擅长交际,不像她,说不出什么安慰的话。

她照例每天睡得早,但梦很浅,凌晨三点醒来,发现陶乐心不在**,紧闭着门的洗手间传来歌声:我要勇敢追奔向到终点。

十五六岁的心思,实在又简单又复杂。

杜思人则住在隔壁的房间。

锦城阵营的三人年纪相仿,除了杜思人与卢珊,还有来自邻市的王一苒,三人相处融洽,约定每天睡到自然醒,再一起到排练厅熬到凌晨。

卢珊的表舅来过两次,两次都是由杜思人代出面,下楼去从他手里接过一壶炖汤。表舅堆着笑脸问杜思人:这去当歌星,唱一首歌是不是可以赚好多钱啊?杜思人答:不知道哇,也可能不赚倒赔,赔几百万做唱片,结果一张也卖不出去。表舅圆目一睁:那我们可没有几百万替她赔的。杜思人好心提议:舅,你家有房子车子,卖一卖,再跟银行借一点。表舅骂她神经病,从此再也不来送汤。

入围赛前夜,杜思人陪着卢珊彻夜难眠,两个人半夜溜出酒店,走了两条街,总算找到一家还开着的烟酒店,买了两听冰可乐,一边喝,一边慢慢地走回去,经过电视台侧门,远远地望见粉丝们已经来了,在电视台门口的空地上各自抢占阵地,安营扎寨,为次日现场助威做准备。杜思人还捡到一条印着“珊珊必胜”字样的发带,当即绑在额头上,卢珊十分嫌弃,两个人打闹半路,走到酒店楼下时,卢珊忽然说:“我爸妈死后,就再也没有人叫我珊珊了。一下子那么多人来叫,真奇怪。”

住在隔壁的陶乐心还在练习那首《我要飞》,住得近的几个人都知道她犯别扭,白天假装晒网,只在夜里偷偷练习。没人戳破她。

杜思人打开房间里的冷气,喝掉已变温的最后几口可乐,跟着隔壁隐隐的歌声哼:我要用力飞不管有多远。

盛夏已至。

*

李淼淼约林知鹊在电视台的咖啡厅碰面。

半小时前她来电,单刀直入:“你今天有没有空?可以到台里来看比赛。我想和你聊一聊,不知道你有没有兴趣和我一起工作?今晚比赛前,我有一点时间,希望你能来。”

服务生帮她们拿来菜单。

李淼淼点了一杯咖啡。

林知鹊毫不客气:“我要一杯冰拿铁。”

服务生答:“没有拿铁,只有咖啡。”

“……什么?”

服务生理直气壮地重复:“没有拿铁,只有咖啡。咖啡只有热的,没有冰的。可以送你一杯冰块。”

“……那就这样。”

服务生抱起菜单回到吧台,取出两只咖啡杯,开始往里面舀速溶粉末。

真不知道这是什么咖啡厅。

李淼淼笑:“这里就是个谈事的地方,下次,我请你喝冰拿铁。锦城最近也开了星巴克,在市中心,我都没时间去。”

锦城的第一家星巴克开业了。林知鹊在心里自嘲,很好,距离2019年又近了一些呢。

李淼淼毫不拖泥带水,很快便直入主题,讲明希望林知鹊入职热爱文化做艺人经纪。林知鹊拿吸管哗啦啦搅动大半杯冰块,她心内瞬间便盘算清楚,做经纪人,可以顺理成章地跟着杜思人,钱的问题迎刃而解,接下来,她有无数个风口可以起飞。

“我听说你还没有找长期住处,你入职的话,这两个月都可以和选手们一起住在酒店,公司报销。做我们这一行,主要的工作就是和人打交道,不怕没有经验,就怕没有胆量,我看,你应该很适合。”

林知鹊不假思索地点头认同。想来也难不倒她。

唯一的一点疑虑,仍旧是杜思人。

她似乎应该跟杜思人保持一些距离。

她应承李淼淼:“我考虑看看。”

“好。那我先去忙。”李淼淼丢下只喝了几口的咖啡,干脆地结束谈话,站起身来,“你有兴趣的话,可以到楼上化妆间去看她们。你有喜欢的选手吗?你支持谁?”

她们走过电视台的二楼大堂,自落地窗前往下望,楼前广场上色彩纷呈,挤满了粉丝与她们高举着的选手海报,各家口号此起彼伏,声浪穿透密闭的落地窗。她们暂时话别,李淼淼转身匆匆离去,走得太急,没留意有人向她们急吼吼地走来。

是个满口乡音的大爷,抱着一只纸皮箱。

他本要叫住李淼淼,李淼淼走路飞快,转眼便消失在拐角,他只好试图将那只纸皮箱塞给林知鹊:“你和刚刚那个女娃一起的吧?那个女娃娃唱歌节目组的?这些都是寄给你们组的信,你带着去。”

林知鹊低头,箱子沉甸甸的,少说也有四五十个信封,一眼望去,陈葭、杜思人……满目都是几个人气选手的名字。

不知是大爷耳背,还是大爷以为她耳背,见她不接,他着急大叫道:“你接啊!我还得下去上班咧!”

她只好将纸皮箱接来抱着,比她想象的还更沉不少,压得她手臂一弯。

大爷急吼吼地转身奔赴他的岗位,林知鹊抱着箱子,走到电梯口去看楼层指引。随着她的步伐,箱子里叠在一起的信颠散开来,露出一个分外惹眼的信封。

并非这个信封的图案或是颜色有什么特别,而是那信封上煞有介事地写着三个大字外加两个粗红的感叹号:举报信!!

她将箱子放置在电梯口的垃圾桶上,拿出那封信,翻转着看了几眼。

没有邮戳,没有邮票。

她将信封冲着太阳光举起来,眯着眼看,晃动几下变换角度,隐隐照出了里面的字,看不大清,只看见了一个名字:卢珊。

与卢珊有关的举报信。

林知鹊将信拆开。

果然与她猜得别无二致,是关于卢珊被学校开除的传言。

什么“有伤风化”、“带坏小孩”、“坚决抵制”。

她从上至下看了一遍,没有落款,一瞬作出决断,手起刀落,将信撕成几半,直接扔进了垃圾桶。

简直满纸荒唐。

当天晚上,她混在卢珊的粉丝团中间,隔壁陶乐心的粉丝团喊声震天,两帮人马差点现场掐架,她想着反正没人认识她,也跟着喊了几声珊珊必胜。

节目八点开始,一直录到将近十一点,终于来到最末一个PK环节,卢珊与来自广州唱区的文雯争夺最后一个名额。

台上人人神色紧张,大众评审们逐一上前去投票,杜思人坐在舞台侧边,头上绑着一个“珊珊加油”的发带。

林知鹊认得这台上大半面孔。

比赛的结果她也早就知道。

总冠军是陈葭,亚军是坐在她身侧的方言,陶乐心最终拿了全国第七名,第六是王一苒,杜思人第五,第四名就是这个与卢珊PK的文雯,第三名则是沈阳的周子沛。

广州赛区全员挺进十强,陈葭的粉丝因此得意了很长一段时间,起名号叫作“广州梦之队”。后来,陈葭和文雯还一起到华东去签售,林知鹊去见过本人。

卢珊的小粉丝站在一旁,双手合十祈祷。

林知鹊怜惜地看了她一眼。

台上的卢珊眼神倔强如初。

然而形势发展不似林知鹊的预期。

六比二。十比五。

卢珊的票数竟一路领先。

林知鹊的指甲陷入手掌里。

十四比九……

十五,十六……

林知鹊身边欢呼雷动。

卢珊赢了。

文雯没有进全国十强。

她震惊地站在周遭的欢呼声中,大脑飞速转动。

全民历史在她眼前发生了改变。

历史是可以被改变的。

而且,绝不止有一个分岔口。

到底是在哪个分岔拐入了今夜的结局?

她望向杜思人。

杜思人站起身,正用力地鼓掌。

她一边鼓掌,一边望向台下,她们视线交汇。

不一定要走回头路,或许,往前走得更远再转弯,也可以避开那个灾难的结局。

林知鹊的手伸进包里,摸到那张《神的孩子都在跳舞》。

她知道要往上面写什么寄语了——

既然要走,就要走到最高最远的中点站。

也正好,可以陪她去看看最高最远处的风景。

——“你是冠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