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差十四年

第53章 13-3

杜思人收拾起路小花落在衣柜里的最后几团衣物,整个宿舍变得空空如也,木板床**,桌面上仅剩下几个难以刮除的胶贴印迹。

林知鹊坐在桌上,擦掉刚刚洗过的头发上快要滴落的水珠。

她哄骗杜思人说手机是被邻座阿姨不小心洒翻了水弄坏,已经送去维修,毕业典礼散场,硬生生把杜思人揪到音像店,闭紧卷闸门,两个人整理了一天货架。

李导人在北京,参加母校的毕业季电影节,实在时机正好。

杜思人仍在为CD上的字迹隐隐地闹情绪,笑得少,也不及平时啰嗦,然而林知鹊自认是最会利用他人偏爱的狐狸,先哄她说搞不定店里乱糟糟的货品分类,再照单全收听她的指挥,最后附赠几句口吻暧昧的崇拜似的夸赞,让她乖乖地留在身边一整天。

也可能是因为,杜思人本就是不吝啬偏爱,也不计较这偏爱会被利用的傻瓜。

傻瓜一言不发地站在窗前,等待夕阳偏斜,在远处的雪山顶上反射出金色的光。

她语带很轻柔的感伤,小声说:“我毕业了。”

林知鹊看着她的背影。

这是应该上前去拥抱的时刻。

是应该用温热的脸颊贴着她的侧颈,用安慰的语气对她说毕业快乐的时刻。

然而这绝不会发生。

只有一贯并不郑重的口吻在轻飘飘地说:“那就祝你毕业快乐咯。”

“以后都看不到这里的夕阳了。”

“本来就不该看。”

“为什么?”

“你不是送给我了吗?干嘛一直看我的东西?”

杜思人转过身来,有些无奈地看着林知鹊。

她柔声说:“那我只好看你。”

她们在这晕染了半个屋子的黄昏中对视了几秒。

杜思人忽然说:“我不喜欢他。”

她率先移开难掩失落的目光,随即在裤子口袋中拿出一串钥匙:“走吧,我把钥匙还给楼下阿姨。”

林知鹊一动不动。

“你去把澡洗了。”

“嗯?”

“我说,你洗完澡,我们再去办退宿。”

杜思人不解:“我可以回家洗澡。”

“今晚你别回家了。”

她不可以回家,最好在明天晚上之前,都不要接触到更多的人。

“什么?”

“今晚你和我一起睡。”

“啊?”杜思人的眼神扑闪扑闪,说话都有些结巴了起来,“为什么?”

“你不是问我什么意思吗?今晚我告诉你。”

天气有些热起来了。

林知鹊伸手拢起肩上湿漉漉的长发,自觉这行为十分下作,好像生怕杜思人的脑海中没有浮现一些糟糕的幻想。

她本就是这样下作的人。

*

林知鹊从期末备考的自习课上醒来时,走廊上分外吵闹。下课铃已响过了,同学们乱杂杂的,在她的眼里,简直像是一群丑陋的大头鱼在赶海一样地往教室外扑腾,不知外面发生了什么事。

她竖起耳朵听,在许多稚嫩嗓音窃窃私语或是大声议论之中,突兀地响起一个激怒的中年男子的大声喝骂,响亮但难以分辨内容,她只断断续续听到几个关键词:钱花去了哪里、不讲就打死你、赔钱货……

林知鹊将桌上的卷子与练习册一股脑扫进书包里,压在最底下的是一张影印版的优秀范文:《十年之后,我期待着》,初一(6)班,杜之安。她连看都不愿看,将这张范文毫不对称地折了几折,也塞进书包里。

同学们都挤在走廊的护栏边向下张望。

她走过她们身后,听见她们在说:“那是几班啊?6班的教室啊?”

教学楼有三个朝向,站在楼上,可以清楚看到楼下另外两个朝向的教室外部走廊。

林知鹊也凑过去看一眼。

楼下的那个男人拎着皮带,骂得似乎不解气,忽然开始追打一个女学生,自走廊的这头直到那头,沿途的学生纷纷惊吓着散开,只有短短十来秒,挨打的女孩抱头蹲下,沉默地蜷缩成一团,任皮带抽在她的身上,啪啪几声,连划破空气的响声都异常尖锐,站在林知鹊前面围观的一个女同学好似被打了一样地下意识抱住自己的肩膀。

同学们议论纷纷。

“谁啊?敢在学校里这样打人?”

“好像是她爸爸。”

“有人去叫老师了吗?”

那个男人从女孩的身上扯过来一个什么东西,女孩扑上去与他争抢,随后是他撕扯纸张的动作,他骂道:“什么狗屁签名,整天在电视上看些不三不四的人!”

那女孩终于发出声响,伤心欲绝地哭喊着:“还给我!”

皮带厉声,持续地飞舞着。

护栏边的女同学在说:“天啊,那是什么东西?校卡吗?”

林知鹊转身大喊:“老师!老师呢?”

她一边喊,一边往楼梯口跑去。她知道那是什么。挨打的女孩是许希男。

她飞跑下楼,反方向冲到教师办公室,推开紧闭的门,不管不顾地大喊:“老师!6班有人打人!”办公室里在开学科会议,几个老师都满脸错愕地转过头来,她来不及细讲,又转身跑去找许希男。

直跑到走廊中间时,另一个身影自洗手间的方向跑来,拦在许希男的身前,也被不长眼的皮带狠狠地抽了一下。

那人尖叫。

是杜之安。

杜之安大喊:“打人犯法!我报警抓你!”

男人与她对骂:“你去报啊,我看哪个警察敢不让我管教自己小孩?赶紧走开!”

杜之安比他矮了一个头还不止,高高地昂着头颅,清清楚楚地大声答:“我就不走开,你打我试试?你敢碰我一下,我让我爸告死你!”

果真是杜之安才能说得出来的话。

其他同学终于反应过来,有几个长得高大些的男生围上来,与杜之安一起站在许希男身前尝试将男人劝住。

身后传来另一阵响动,有人在喊:老师来了!

那语气就像终于天降救星一样。

林知鹊扯开嗓子,越过人群大喊:“许希男!跑啊!”

她不知道许希男是不是像她一样,痛恨被任何人拯救,而宁愿独自冲出生天。

许希男回过头,猛地抹了一把眼泪。

然后,她转身拔腿狂奔,在她爸爸的叫骂声中跑过半条走廊,跑到通往中庭的出口。林知鹊跟在她的身后,两个人跑过人流熙攘的中庭,又跑过教学楼外长长的校道。来接学生的轿车塞满了校门外的马路,此起彼伏地鸣着喇叭,许希男跑得实在太快,林知鹊几次停下来大口换气。

她们这样一前一后,一直跑过了两个十字路口,终于遇到一个红灯,许希男在前面停下来,蹲下身去哭泣。

林知鹊也停在几米开外。她不知可以说些什么安慰的话,就这样站在不远处,默默地看她哭着。

红灯转绿,又再转红,行人停下,侧目,又漠然地往前走。

不知过去了多久,许希男擦干了眼泪,站起身来,瘦弱的脊背挺直,好似在深呼吸,而后,她转身,睁着一对红掉的眼睛,咧嘴笑出一排白牙,对林知鹊说:“你在等我吗?我请你吃冰淇淋。”

*

仓库里的床狭窄,所幸杜思人很瘦,近来因为忙碌,好像又更瘦了一点,两个人躺下来,还不至于贴得太近。

杜思人先是平躺着,而后翻来覆去几次,房间里只开着一盏很暗的台灯。

她望着天花板,终于憋出一句:“我们现在做什么?”

林知鹊答:“睡觉。”

“……现在才八点。”

“……”

林知鹊心想也是,太早就睡,明天便起得早,保不准杜思人要跑出去,乱了她的计划。

该死的2005,也没有手机可以玩。

于是她指挥杜思人去把李导的DVD机与小电视搬进来,两个人又去今天刚刚整理好的货架上选影片看,杜思人选了几张,她扭头一看,分别是:《初恋50次》、《假如爱有天意》和《人鬼情未了》。

杜思人将爱情电影都归为一类放置,十分好找。

林知鹊扭头去古装电视剧的架子上扒拉下来一套碟。

“看这个。”

一套《还珠格格》。

杜思人嫌弃地说:“……不要。”

于是林知鹊又扒拉下来一套。

“那就这个。”

《炊事班的故事》。

“……那还是看《还珠格格》。”

杜思人乖乖将碟插进碟片机里,凑到她身边,两个人一起坐在**,抱着膝盖看小燕子在黑棋社里做苦工。

林知鹊装作不经意:“你歌词背完了没有?”

这一整天的计划,仍像根巨大的刺一样杵在她的心里。她竟隐隐有些自我怀疑,不知自己这样做到底算不算正确。

她是很少自我怀疑的。

杜思人答:“背完了,这首歌我本来就会唱。”

“什么歌?”

杜思人卖关子:“我给你唱过的。”

林知鹊不买她的帐:“忘了。”

“是《倔强》。”

就是她搬到这里的第一天,杜思人在电话里唱给她听的那首歌。

于她来说,已是一首旧时代的励志金曲,是她只在小时候听过,平日手机歌单里从不会出现的一首歌。但她还记得那天晚上杜思人在电话里宽和清澈的嗓音,与这首歌的旋律一样清澈。

她终于容许自己的心有一丝软掉的空隙,应杜思人说:“你摸摸枕头下。”

杜思人伸手去,从枕头下拿出了那张《神的孩子都在跳舞》。

林知鹊说:“之前留给你的,忘了告诉你。”

“什么时候?”

“你说要买的那天晚上。”

杜思人说话的嘴角可爱地上扬,好像故意憋住笑意,将话讲得一板一眼:“可我已经有一张了,怎么办?”

林知鹊照抄某人的答案:“一张听,一张收藏。”

“这张里面没有写字。”杜思人低头去看,塑封都还完好。

“当然没有,怎么可以在要卖的商品里写字?”

“……什么?”

林知鹊笑:“卖给你的,明天自己去收银台交钱。”

杜思人气结,又马上好脾气地照单全收:“那好。”她低下头,动作乖巧地抠开唱片外的塑封膜,“那你要写祝语给我。是你给我的,不是代别人写。”

“写什么?”

“当然要你自己想。”

她反手又将那张唱片塞回枕头底下。

两个人看了几集电视剧,各自心不在焉,终于将一切电器与电灯都熄掉,一起躺在黑暗里。

不知是谁的呼吸心浮气躁,难以辨别。

林知鹊闭上眼睛,恨不得马上睡着。

若在这只有交叠的呼吸声起伏着的黑暗中继续沉寂,好像随时就要发生些什么不该发生的事。

显然,杜思人也是这样想的。

她开口说:“你还没说呢。CD上的字。”

“噢……”林知鹊一边庆幸杜思人打破了沉默,一边敷衍道:“没什么意思,我哪知道他是要送给你。”

“……就这样?”

“嗯,就这样。”

杜思人翻过身来对着她。

“……要是你知道呢?会帮他写吗?”

这床实在太窄了。

林知鹊不答,只说:“你转过去。”

“啊?”

“转过去,背对着我。”

她语气强势,杜思人便乖乖转过身去。

她扭头,眼睛逐渐适应了黑暗,看见她被薄薄衣料包裹着的肩胛。

这样便安全多了。

杜思人说:“她们说,后天的冠军会是我。”

本应是的。

杜思人接着说:“感觉不是很真实,又有点期待后天快点来。像在做一个梦一样。”

林知鹊沉默。

“你知不知道我第一次想去参加比赛是什么时候?就是那天,我在学校里收到一张宣传单,就是我认识你的那天。这样一讲,”说着说着,她又翻过身,望着天花板,“那天发生了两件对我来说很重要的事。”

杜思人将一只胳膊垫在脑后。

“哪件更重要?”

话问出口,连林知鹊自己都有些错愕。

哪件更重要?是遇见我,还是发现人生有梦可做?

未等杜思人开口,她先否定道:“当我没问。”

“为什么?”

“这个问题没有回答的意义。”

在林知鹊的人生观里,绝没有任何一个旁人或是任何一段感情会比自己的人生还更重要,因此,她不单拒绝杜思人回答,更觉得自己问出这问题十分好笑。

杜思人转过脸来。

“那你说,左心房和右心房,哪个更重要?”

林知鹊闭上眼睛。

她想,不要随随便便就做这样重大的比喻。

“不是叫你转过去吗?”

“……哦。”

林知鹊再一次看着杜思人的肩胛,她的头发柔软,散落在枕头上。

这是应该要凑上去环住她的腰,将鼻尖抵在她的肩膀,两个人一起沉沉睡去的时刻。

然而这也绝不会发生。

林知鹊问:“要是后天没有拿到冠军呢?”

“没有冠军?那亚军也可以。总不会第三名也没有吧?只要拿到前三名就好了。”

“那么想赢吗?”

“想。很想赢。好像以前都没有这么想过。我以前在校队打篮球,教练一直批评我,说我没有胜负欲,总是点到为止,打得不够凶。在球场上的感觉和在舞台上的感觉一点也不一样,这段时间的感觉也和以前都不一样。”

杜思人碎碎叨叨地说着。

“你知道吗?我好像没有过什么真的特别不开心的经历,从小到大,我觉得身边什么都挺好的,我都可以接受,老师叫我去参加文艺汇演我就去,合唱团我也去,说我个子高叫我去打篮球,我觉得打就打吧,也蛮好玩的。上高三,大家都说我的文化课不好,叫我去艺考,我就去了。没有人逼我,我也愿意做这些事,也觉得很有意思,但都跟这一次不太一样。就像是以前我遇到的所有岔路口都是康庄大道一样,走哪条都一样,走了一半折回来另外选一条,也一样。只有这一次,我不知道会不会是康庄大道,要走多久,会不会是死路?但不走的话,它就消失了,不会在原地等我了。我很想知道这条路会通往哪里,从来没有这么迫切地想知道。我以前很少不开心,但也从来没有像这段时间这么幸福过。”

林知鹊无话可说,只能沉默,闭上了眼。

杜思人轻声说:“你睡着啦?”

见她许久没有应她,她翻过身来,与她面对面地躺着。

她听见她很轻很轻地说:“晚安。”

语气就好似哪一天的清晨,她打开窗户,与那一窝银杏树上的鸟儿轻声问早。

那一天有关她的回忆,涌上她的心头,那条缓缓流动的小溪,溪边的早市,早市上热气腾腾甜滋滋的豆浆……

不知过去了多久,林知鹊睁开眼睛。

黑暗。黑暗退去一点。

她窄窄的视线中是她离得太近的鼻峰与垂下的睫毛。

她忽然心生怒意,也不知为什么要是她,那个杜之安那么在意,干嘛不换她穿越过来纠结?

更可恶的是,她竟会为这种事纠结。

她怎么会这么轻易被动摇呢?

怎么会这么轻易就听信她说的,这世上有什么好像右心房一样的梦想,有哪条是非走不可的道路,甚至还真的有那么一点期盼着与她一起走到终点去看看呢?

她无法入眠,又或是睡得很浅,思绪在梦中持续纠缠成一团乱麻。

所幸正值夏至左右,夜很快便退去,清晨的光沿着那小小的淡黄色窗帘下摆垂落。

林知鹊睁开眼,用手掌抵住偏头痛发作的太阳穴,伸手摇醒杜思人。

“快点起来。”

杜思人意识朦胧地答:“天亮了吗?我好像才刚刚睡着。”

林知鹊说:“快点起来,去拿冠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