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差十四年

第46章 11-5

接到唐丽的电话时,杜思人正在表演系的服装间试衣。这出剧目,四个女主角,代表莲茜的是红色,她将服装间的红色裙子试来试去,长的短的,中式洋式,最终选定一条半身裙,外搭一件皮质外套。路小花选的白色裙子是缀蕾丝的露肩款,徐文静的蓝色长裙在衣领与腰身处都缝制了柔美的荷叶边,倪想的黄色裙子更夸张,喇叭袖、带亮片,她们四个人一起站在镜前,只有杜思人最干练飒爽。

她们对着镜子,拿手机自拍,唐丽就是在这个时候打来电话。

这部手机的屏幕实在太小了,老式手机的按键按起来也十分费劲,林知鹊看了几眼那张像素模糊的照片,四个年轻女孩对着镜子,老土地比着耶。

杜思人约她吃晚饭,在她们学校的食堂。近来,她常与她一起吃晚饭。五一放假,食堂用餐的学生很少,周围几十桌都是空的。

杜思人坐在她对面,不停地叨叨叨:“我侄女胆子真是太大了,也没有大人跟着,两个小屁孩,坐30个小时火车。我嫂子说是今天上午发车的,要明天下午才能到。”

“14岁,算什么小屁孩。”

杜之安比她要大半年,算起来,这时候已经快要满14岁了。

她把玩着杜思人的手机,想按几下,把照片放大,结果不小心按成了翻至上一张照片。

上一张照片是她站在唱片架前,正在整理唱片。不知什么时候偷拍的。

她筷子上正夹着的土豆片一下不稳,又掉进了餐盘。

再上一张,是庆功宴那天晚上,她喝多了,坐在出租车上,和杜思人头挨着头的自拍。

……她3岁时拍的照片都没露出过这么傻的笑容。

她抬起眼,偷偷看了杜思人一眼。

哪个键是删除来着……

“对哦,我侄女都快满14周岁了。总觉得她还很小,好像昨天才要上小学呢。一转眼,她上初中了,我大学也快毕业了。”

屏幕上显示:是否确认删除?

杜思人将自己盘里的几块红烧排骨夹到她的盘里。

“时间过得好快,幸好现在科技发达,可以多拍些照片留念。”

林知鹊又抬眼看了看杜思人,想来想去,终于还是按了“否”。

再上一张照片……

是杜思人露着肩嘟着嘴的非主流自拍。

林知鹊默默地退出相册,开始用杜思人的手机玩贪食蛇。

杜思人还在叨叨叨:“听说车票是我侄女那个同学帮忙买的,叫许什么,许什么男。她有个家人在火车站工作。”

许希男。

许希男是林知鹊少年时期的好友。

2005年,五一假期,杜之安与许希男离家出走,千里迢迢到锦城来。

这件事,她记得清楚,不是因为杜之安,而是因为许希男在锦城的遭遇。

*

“囡囡,你晓得不?你爸爸刚刚电话里说,那个之安,离家出走了。”

林知鹊一边玩电脑,一边不屑地答她妈妈:“怎么可能?公主还会离家出走?”

“真的呀!”林澜拿牙签挑一块盘子里去皮切块的苹果,塞到她嘴里,“你昨天是不是带了两个同学去她们家?你爸爸说,就是和其中一个一起走的。他刚刚在电话里还问我,你从哪里交的乱七八糟的朋友,叫你以后少来往。”

林知鹊终于从屏幕上的仙剑游戏移开目光,扭头看着她妈,将嘴里的一块苹果咬下一半来。

“谁啊?男的女的?”

“说是女孩子。你不知道是谁?”

她有些惊讶。女孩子,那该是许希男。

“她们去哪了?”

“坐火车,去锦城了!好像说要去看你爸的妹妹毕业演出。”

“哦……那这算什么离家出走,顶多算是走亲戚。”林知鹊嚼着嘴里的苹果,又扭头开始嗒嗒嗒地玩游戏。

林澜拨开林知鹊耳边的头发,查看她的耳洞有没有发炎的迹象。

“也不跟家里人说一声!多不像话呀,让爸妈担心死了。去坐30个小时的火车诶,娇生惯养的小孩子,怎么受得了!”

“你少管人家,我看杜慎才不会担心。哎呀,你去看电视,别骚扰我玩游戏。”

她推推搡搡,把林澜推走,林澜一边走出她的房间,一边嘴里还在念:“幸好是跟女孩子一起走的,要是跟男生走了,那肯定要翻天了……我看就是你爸个性太差,生的小孩一个两个不省心,再看看你,学什么不好,学抽烟……”

昨天夜里,她从杜家回来,林澜已接过杜慎告状的电话,她们母女俩又是大闹一场。林澜骂她骂得难听,一早起来,像是有些后悔,到她房间,好言好语哄她起床吃饭。她不情不愿地起来,两个人就算是和好了。

亲母女总归是没有隔夜仇的。

林知鹊扭头,冲着客厅喊:“他个性差你还看上他,你脑子进水!”

她想来想去,把游戏退了,发消息给张闻:你有没有许希男的电话?

张闻回复:莪厾問問。

他的个性签名又换了,写的是:莪嬡沵,刻在烟仩,吸进肺里。

林知鹊心想,这年头,脑子进水的人可真多啊……

十分钟过后,他发来一串座机号码。

她翻开手机,拨通这个号码。

电话响了三声,接电话的是个小女孩。

“喂?”

“喂,你好,我找许希男,我是她同学,请问她在吗?”

小女孩在那头对旁人说:“是姐的同学。”

一个语气不善的男声:“什么同学?还是那个杜家的?挂了!”

小女孩又对着话筒说:“呃,她不在。她去外地了。”

隐约又有另一个女声:“你凶什么啦?”

那个男声在骂骂咧咧:“真是个赔钱货!十三点!要是敢把她哥的工作搞没了,看我不打死她!”

林知鹊问:“请问她什么时候回来?”

“呃……人家问姐什么时候回来?”

男声破口大骂,声音传到听筒的这头,清清楚楚:“她不回来了!死外头去!”

另一个女声说:“后天,后天你姐就回来。”

小女孩脆生生地对话筒转述:“后天回来。你后天再打来吧。”

“好,再见。”

电话挂了。

果然家家有本难念的经,看来许希男的日子也并不好过。

林知鹊想不明白,杜之安千里迢迢去看她姑姑便罢了,许希男跟着去是为了什么?杜之安这人莫不是会使什么妖术,将每个靠近她身边的人都迷得团团转?

她在百度上搜索:安之小屋。这是杜之安的博客名称,她偷摸去看过几次。

许久不更新了。

前不久扣扣推出了个性空间功能,同学们纷纷弃博客不用,可惜她没有加杜之安为好友,没办法去杜之安的空间偷窥。

杜之安的最近一篇博文写的还是寒假见闻,写新年时候在锦城与她姑姑一起玩烟花。

评论区寥寥,有一个叫“全世界失眠”的账号说:“小朋友,暑假再见~等你哦~”。

她鬼使神差地点进这个博客。

淡黄色背景,头像是一只可爱的卡通小鸟,博客的背景音乐开始自动播放,是陈奕迅的《全世界失眠》。所有博文的标题前缀都是【思の碎碎念】。

林知鹊猜,这是杜思人的博客。

最近一篇是半小时前更新的,有一张四个女孩站在镜前的自拍,是毕业演出的试妆照。林知鹊从抽屉里翻出那枚徽章比对,照片里穿红色衣服的年轻女孩似乎就是杜思人。

所有博文都是流水账式,口吻轻快,写毕业演出定妆了欢迎大家来看,写谁谁家的夜景真好看,写乱杂杂的庆功宴、参加选秀海选、演唱会伴舞初体验、与好朋友们一起去看雪山……

林知鹊托着腮,一边听着陈奕迅唱:“想起我的时候,你会不会,好像我一样不能睡”,一边逐篇翻过这些博文。这个杜思人的生活与她几点一线的日常大不相同,她心里生出一丝艳羡,又马上打消了这个念头。

嘁。

她仍不自禁地在想,能够快点长大就好了。

这些博文里,很频繁地提到一个人,杜思人称呼她是“姐姐”,姐姐今天剪了个傻傻的刘海但还挺好看,姐姐借我的烟是甜味的,姐姐长,姐姐短。林知鹊想来想去,扭头大声问她妈妈:“妈,老杜有几个妹妹啊?”

林澜的声音从客厅传来:“一个啊。”

“那他有姐姐吗?”

“没有。你问这个干嘛?”

林知鹊若有所思,上下滚动着鼠标的滑轮。这个杜思人,该不会是……

腻歪兮兮的,真没眼看。

她懒得八卦一个陌生人的闲事,只觉得这首歌还挺好听,便停留在这个页面,又随手拿了本书来翻,任它一遍又一遍地播放着:“只是因为害怕闭上眼,如何想你想到6点,如何爱你爱到终点。”

*

“是你呀,你是前边音像店的吧?剪了头发,一下子认不出嘞。”

林知鹊挤出一个十分勉强的笑容。

天杀的2005,她怎么会相信一个2005年的托尼老师可以帮她剪出空气刘海?那个理发师操着一口广东口音,对她说:“啊?辣个现在不流行了窝。我懂,小燕子辣种,对吧?”

当时她就该夺路而逃的。

近来锦城天气转暖,她的头发太长太厚,因此去理了一次发,另外还买了一套新衣服,是一件最衬初夏的浅色衬衫搭牛仔短裙。

做这些事的时候,她有一种错觉,好像这就是她真实的人生,她就属于这里,属于2005,她一无所有,也不急于向这个世界讨要些什么,反倒是这个世界待她还挺和善。

这念头十分短暂,一下便被她像废纸一样揉作一团抛诸脑后,特别是剪完这个刘海之后,她简直还要再回过身把那团废纸踩个稀巴烂。

花店的老板将一捧粉玫瑰搭上满天星,仔细地扎成一束,牛皮纸外绑上红色的丝带,再递到林知鹊的手里。

“今天学校有演出呀?好多人都来买花束。”

“嗯,”林知鹊颔首,“今天是表演系毕业汇演。”

她将钱递给老板。

这一日,她剪了新发型,穿了一身过于年轻的新衣服,化全妆,还捧着一束花。为了避免杜之安认出她来,她还特意化了一个与她平日的风格完全不搭的妆容。

非常甜美。

她怕杜之安,更甚过怕唐丽。不知为何,她总有种杜之安一眼就会把她认出来的可怕预感,14岁的杜之安,更加是全天下最可怕的生物。何况,还有那个从小心思就**得吓人的许希男。

她垂眸,看了看那束花,粉玫瑰开得娇嫩,缀在白色的满天星之间,十分好看。花店的一大捧向日葵插在门口的铁桶里,也开得灿烂,她犹豫半秒,疑神怀里这束花会传递什么错误信号,想着要不要换掉。

罢了。

她转身,往学校侧门走去。

杜之安说什么只有她一个人可以给杜思人献花,她偏要存心不如杜之安的意。

黑匣子剧场门口已簇拥了大批正在排队进场的观众,林知鹊远远看见了杜家人排在队伍的最前头,依次是爷爷奶奶,唐丽,杜之安和许希男。听说唐丽特意坐飞机来接她女儿。杜之安抱着一束巨大的花,许希男则在打电话。

阿敲也站在队伍里,他不知什么时候从家乡回来了。他们隔着人群对望一眼,他轻轻地对她点了点头。

门外的回廊墙壁上依次贴着毕业演出的海报,一张大合照,几张主要角色的单人海报,林知鹊停下脚步,看了看杜思人的那张,也好与杜之安一家人拉开一些距离。

这时候,许希男从人群中挤了出来。

她们四目相对。

就像若干年前,她与许希男在华东初相识的那个四目相对。

林知鹊不自觉地咧嘴笑,她完完全全忘了许希男还这么年轻时候的样子了,黑黑瘦瘦,好似营养不良,个子不算高,手脚却细细长长的。许希男的眼白特别白,眼珠子又特别黑,这对眼睛长在这么一张瘦小的脸上,就显得特别大,特别明亮。

旧友重逢,竟是这样的境况。

她叫住她:“欸,小同学,你去哪里?演出要开始了。”

许希男满腹狐疑地看她。

“你是杜思人的妹妹吧?我昨天在学校里看见你们了。我是杜思人的班导员。”她又搬出骗唐丽的那一套。

“噢……姐姐好。我不看演出了。我不是她妹妹,我只是她妹妹的同学。不对,是她侄女的同学。”许希男很乖巧地答。

“那你一个人要去哪里?”

“我要去看我偶像。”

“你偶像?谁呀?”

林知鹊心知是陈葭。

“陈葭,你知道她吗?她到锦城来了,今天的飞机。刚刚我听说她就快要到了,所以想去她住的那个酒店等她。”

她装作惊喜,演技上身,摆出一副追星小女生的样子:“哦真的啊?我也好喜欢她!”

“真的?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去?不过,你是不是要进去看演出?”

林知鹊垂眸看看那束花。

“要不,我们一起看完演出再去?演出很快的,一个多小时就结束了。”

许希男态度坚决:“不行,她经过酒店门口肯定就一小会儿,错过了就见不到了!姐姐,你去看演出吧,我把地址留给你,你想来的话,再来找我。”

林知鹊瞄一眼墙上杜思人的海报。

杜思人夹着一支烟,歪着嘴角,露出一个全然不似她本人的微笑。

许希男已转身走出几步。

2005年的五一假期,许希男与杜之安离家出走,一起去了锦城。许希男身上带了攒了几年的压岁钱,一千多块,被假冒陈葭粉丝的陌生人骗了个精光。

回华东后,她挨了她爸爸不知道几顿毒打。

林知鹊至今都记得那段时间许希男脸上身上的伤,还有许希男假扮没事的咧嘴笑,笑出一排皓齿。

许希男的牙也特别白,因此,她记得尤其清楚。

后来许希男依旧能跑能跳,校运会上报名五个项目,卫冕女子短跑冠军直到毕业。

林知鹊看着14岁的许希男小小的背影。

这或许并非一件太严重的事。

充其量只是成为一个看不见却永远存在的伤疤。

充其量只是成为一次无意义的奔赴,一次信任的崩塌,尽管残酷,然而那与漫长人生中的许多次也并无二致。

她扭头再看一眼海报上这位见义勇为良好市民。

然后,她终于叫住了年轻的好友:“欸,等等。我和你一起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