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差十四年

第43章 11-2

“说一下莲茜啊,杜思人同学,状态还可以的,细节再注意一下,这角色是个老烟鬼,你那姿势一看是没抽过的,再练练啊,现在整体演的痕迹还是重一些,把你自己那个阳光形象收一收好吧,这一身正气的,要参加革命啊?”

杜思人站在舞台上的暗处,乖乖巧巧地将手背在身后。指导老师站在台下,碎碎叨叨地点评她。

路小花站在舞台的灯光下,插嘴说:“老师!我们杜思人不抽烟不喝酒的!以前还是见义勇为良好市民呢。”

锦艺的黑匣子剧场,位处教学大楼的地底层,是个只能容纳百余人的小剧场,表演专业的毕业演出场地便定在这里。

演出时间已定在五一假期,免票入场。

林知鹊和李导坐在黑漆漆的观众席里,除了舞台上,剧场里的其他地方都没有灯光,回头四望,一片纯粹的黑,座椅是简易的,只是一排排矮矮的长阶,从舞台向大门的方向,逐行更高。这场彩排没有其他观众。

指导老师姓陈,北方人,中年未到,身材微润,寸头圆脸,除了教书,偶尔也参演话剧,早几年,李导与他在北京的文艺圈子里相识。他扭头,问坐在身后的李导:“李老师,有没有什么指教?”

林知鹊用手托着脸,稍稍抬起目光,看一眼站在舞台灰暗处的杜思人。杜思人似乎也正在看她。她别开目光。

陈李两人客套几句,谈毕,陈老师又转向舞台去训话,林知鹊偏过头,低声问李导:“老李,这个陈老师,不是你的菜?”

李导在漆黑中幽怨地看她一眼。

“要你管啊?”

“那他约你来,你又答应。是不是饿极了,将就吃点?”

“你这鸟嘴里真是吐不出象牙。”

林知鹊没心肝地答:“鸟嘴里可以吐出燕窝。”

李导刻薄道:“可惜你不是金丝燕。”

林知鹊忽然想起一件事,“老李,你大名叫什么?你妹叫淼淼,你呢?焱焱?”

“我叫李老板。”

“嘁。”

李老板凑近她,贱兮兮地将声音压得更低:“那你喜欢什么样的?是不是喜欢那种阳光开朗、一身正气的小白兔啊?”

林知鹊瞄李导一眼,闭嘴不答,懒得理他。

她抬眼,小白兔察觉到她的目光,咧嘴对着她笑。

*

彩排散场,路小花邀约女同学们一起去她家里看电视,晚上播广州唱区决赛,她舍不得自己的话费,偷拿她妈妈的手机给陈葭投了不少票。徐文静一路骂她是叛徒,她言之凿凿,对天发誓,等全国赛开始,绝对只给杜思人一个人投票。

林知鹊本想开溜,无奈被路小花挟持,杜思人也在一旁连哄带撒娇,她只好半推半就地被塞上了车。李导则被陈老师邀约去看戏吃饭喝酒,音像店歇业一天。

路妈妈去了外地谈生意,路小花在家里称霸王,还骗得一大笔零用钱,于是一行人去超市买火锅料,准备在路小花家里煮火锅吃。当地人好吃辣,货柜上一片黑红,各种各样的牛油辣锅、清油辣锅,杜思人抬头,伸直长长的胳膊,在货架的最上头拿下来一包清汤底料。

林知鹊歪头,看一眼正在不远处采购零食的其他人。

“你买这个,不怕她们骂你。”

杜思人也看她们一眼,她将手指放在唇上假装嘘一声,偷笑说:“还没付钱呢,先不让她们发现。”她把那包底料藏进购物车的最底下,“昨天晚上你们都喝那么多酒,今天要吃点清淡的。”

杜思人推着车,走在林知鹊后面。

林知鹊插着兜,自顾自地往前走。

“你今天感觉怎么样?”杜思人在她身后问。

“什么怎么样?”她脑海中闪现过今天彩排时杜思人的样子。

“我是说,你今天起来有没有觉得不舒服?”

“哦,没有,又没喝多少。”

她听见杜思人在她身后小小声地切了一声。

“说好了来我的庆功宴,你又自己偷偷跑去喝酒。”

“不可以?”

“你下次要带我一起去。”

她们跟着排队结账的人群一起往前走,杜思人扭头,冲排在另一条队伍的路小花喊:“路老板!我们快排到了,给钱!”

路小花假装耳背。

走过收银台边的烟柜,杜思人伸手去挑选,换了几个牌子,犹豫一会儿,又放下。

林知鹊问:“要学抽烟?”

杜思人巴巴地看她一眼,“我学会了呀,倪想教我的。抽了一根呢。就是有点呛,浪费了半根。”

林知鹊伸手,从那烟柜上拿了一包Black Devil。

前一位结账的客人打包完毕,收银员示意杜思人往前走。杜思人向林知鹊伸手,要将那包烟拿去一并结账。

林知鹊将烟捏在手里。

“分开结。这个我来结。”

“为什么?是我要抽的。”

“我借给你抽咯。”

杜思人的眼角眉梢一下便写满了高兴。

林知鹊别开了目光。

*

路小花与她妈妈住在城市的南边,高楼层的新式花园小区,近两年才新迁入,是一套五居室的大平层。

杜思人系上围裙,很仔细地将土豆切成薄厚均匀的圆片,再很仔细地将芋头切成高矮胖瘦一致的长条。路小花走过她身边,看了一会儿,问她用不用帮她拿一把三角尺。

热腾腾的滚着的锅上了大理石餐桌,洗净切好装盘的食材环绕着摆满一桌子,路小花举起盛着果汁的红酒杯:“来来来,今天没有男生搅局,我们先喝一个,果汁代酒,敬女孩!”

众人举起杯来。

徐文静小声嫌弃:“平时最爱搅局的就是你好不好?”

女孩们齐声喊:“——敬女孩!”

杯盏叮啷相撞,火锅腾起渺渺的白色热气,沾到每个人的手上,薄雾般潮湿,但十分温暖。这桌上除了几个林知鹊叫得上名字的,还有今天那出戏里其他几个女角色,有戏里的“婉碧”,还有“翩翩”和“飞飞”。

倪想问徐文静:“昨天晚上之后呢?那两个男的找你了吗?”

徐文静搁下杯子,一脸发愁。

“万聪倒是给我发短信了,我还没回。”

“他发什么了?”

徐文静从口袋里摸出手机,“喏,他说:昨晚喝多了,抱歉,但还是想知道你到底怎么想?——他问我,我问谁!”

杜思人烫了几片肉,夹在林知鹊的碗里。

“那赵仟那王八蛋呢?找你了吗?”路小花一边说,一边鄙视地瞪了杜思人一眼,然后夹了一大筷子肉,散到锅里去煮。

徐文静答:“他有什么好找我的,我看他就是喝多了,没事找事。”

林知鹊轻描淡写:“你在为他开脱。”

倪想抢着骂道:“就是啊,文静,你别惯着他!打电话问问他到底什么意思?他要是喜欢你,就大大方方追你,他谈恋爱那会儿,你又没给他搅局……”

众人齐齐看一眼路小花。

“你们看我干嘛?我郑重声明,我和赵仟那叫快餐爱情,我呢已经吃完了,文静你要是把他当顿火锅你就慢慢涮吧。”

徐文静骂路小花:“你说什么呢?什么快餐火锅的,你这是……”

林知鹊:“物化男性。”

杜思人想一想,“物……雾化?”

2005年的互联网环境与2019年大不相同,连“快餐爱情”都还是新兴词汇。

徐文静也反应了半天:“对,对,物品化,这个词真准确。”

路小花不屑地答:“那他们两个枉顾你的感受,在那里跟小狗抢玩具一样撕来咬去的,是不是物化你啊?我指控他俩物化女性!”

“小狗抢玩具,”杜思人眼睛弯弯,笑出了声,“我们路小花说话可真好听。”

路小花也没心没肺地笑,“我狗化男性。”

餐桌上一片嬉笑,不知是谁还学狗叫了几声,牛百叶在锅里卷成花,被沸腾的气泡咕嘟嘟地翻涌上来,几双筷子伸进去开始打架。杜思人拧开一瓶橙汁,倒满了林知鹊只空了一半的杯子。

电视里正在播一个两只蝴蝶翩翩飞舞的彩色贴片广告,滚动字幕搭配女播音:“缘分是天定的,幸福是自己的,想知道你和TA的缘分指数吗?编辑姓名+姓名发送至……”

杜思人一脸真挚地建议:“文静,要不你试试这个,哪个缘分指数高,你就选哪个。”

徐文静嫌弃:“什么呀,谁信这个……”

话未说完,路小花一把抢过她的手机,不顾她的激烈反对,开始编辑短信。“徐,文,静……加谁啊?文静,你想知道自己和谁?”

“翩翩”拍桌起哄:“你现在最想知道自己和谁,就代表你喜欢的是谁!”

路小花接着开始按:“这样吧,试试这个准不准,我舍身取义,徐文静,加,路,小,花……”

徐文静尖叫:“我疯啦!花2块钱话费看和你的缘分指数!”

路小花躲开徐文静探过身来抢手机的胳膊,“发送!”

半分钟不到,短信音嘀嘀,徐文静抢回手机一看,气得连呸三声,“这根本不准,什么啊!”

倪想探过身看一眼,大声念道:“徐文静与路小花,缘分指数99,相知相伴,缘定一生!哈哈哈哈——”

徐文静瞪路小花,“毕业以后你赶紧从我的生命里消失,听见没?”

“我,就,不!”路小花伸筷子,从徐文静碗里夹走一块鱿鱼花。“欸,开始了开始了!”

电视上闪过《热爱女声》的片头,开始播放广州十强的VCR,陈葭穿着一件无袖的马甲衬衫,举着一把吉他,站在废弃的钢筋混凝高顶厂房里,背后是一整面水泥的涂鸦墙壁,她看着镜头说:“音乐就是我对抗世界的武器。我是广州赛区007号陈葭。”

她的一头短发烫过了,黑色间挑染着金黄色。

在林知鹊看来,实在是非常土气。但此时的陈葭太过年轻,眼神中有着少年人无所畏惧的光,清澈又果决,整个人都散发着光彩。

陈葭的耳朵上戴着一枚骷髅头形状的耳钉。林知鹊记得这枚耳钉。

路小花尖叫,大喊:“快!试试我和陈葭!”

徐文静捂住自己的手机,“你用你自己的话费!”

路小花跑到客厅,从沙发上的包包里翻出来自己的手机,一边往回跑,一边按,嘴里喊着:“路,小,花,加,陈,葭……”

杜思人将一只剥好的虾放进林知鹊的碗里。

她小声对她说:“姐姐,你说我能进地区十强吗?到时候拍VCR,我说什么啊?”

“你就说,你是见义勇为良好市民,谁不给你投票谁就不是中国人。”

杜思人笑,“路小花编来骗笨蛋的,你也信,你是笨蛋吗?”

“什么笨蛋?新闻上不是还写了?见义勇为闹到派出所,害得你逃课的事情也东窗事发。”

“都是几年以前的事情了。你怎么知道的?”

林知鹊一时语塞。她也想不起自己是在哪里看到过了,只隐约有些印象。

杜思人又说:“是不是路小花那个大嘴巴说的?”

林知鹊点头。路小花那个大嘴巴正吵吵嚷嚷地跑进餐厅,嘴里骂着:“什么啊!居然说我和陈葭无缘无分,叫我尽早放手。这个破短信一点也不准,徐文静,你别发了!”

徐文静嘴里念叨:“哦……那看来还是挺准的……”

她往锅里拨下半盘青菜,瞄见杜思人粘着林知鹊窃窃私语,插嘴问:“你们在聊什么?欸,知鹊姐,你结婚多久了啊?你老公是怎么跟你求婚的?”

席上的另外几个人也纷纷转过目光,惊呼:“你都结婚了!真看不出来!”

路小花被吓得一下子闭上了嘴,她举着手机,站在桌对面,十分震惊地望向杜思人。

林知鹊卡顿了几秒,这才想起来自己在徐文静家里编的瞎话。

那空气凝固的几秒中,她几乎能够察觉到杜思人在她身边屏住了呼吸。

她的脑海里闪过好几套瞎编乱造的说辞,比如说什么跳伞求婚、什么校园广播求婚,青梅竹马指腹为婚,真真假假,都足够糊弄这帮半大小孩。她向来热衷戏弄别人,总是一脸平淡地说些瞎话,但不知为什么,几秒后,她诚实地回答说:“我没结婚,我见你爸妈一直催婚,怕他们也念叨我,随口编的。”

杜思人在她身边,不出声地吐出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