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10-1
杜思人赖在店里的收银台边,已赖了几个晚上。
李导看见她,问她要不要兼职到店里来扮演招财猫,后来干脆借口提前下班走人,临走前,笑嘻嘻对林知鹊说,就不打扰你们二人世界。
林知鹊也笑眯眯,说再胡言乱语我一把火把你的店烧了。
十几张CD堆满了收银台,杜思人每天下了班就来,一直待到关店,轮着听了十几遍,也没定下海选要唱什么歌。
她去洗澡,她也跟着去,她回来上班,她也跟着来,她说晚饭要吃点什么,她就噔噔噔地跑去买,像条甩也甩不掉的小尾巴。
幸好杜思人长相乖巧,也不算太招人烦。
她趴在收银台上,问她,这首好不好?
她就答好。
她又问她,适合我吗?
她想一想,答,一般吧,你唱得上去?
她就不乐意,撅嘴说,那你刚刚又说好。
她又问她,姐姐,你说我能通过海选吗?
她就答能。
她又问她,为什么?对我这么有信心。
她想一想,懒得想了,就答,我也不知道是怎么过的,反正能过。
杜思人笑着说她骗人。
“我才没骗人。其实,我是从未来来的。”
她俯下身,低头,和趴在收银台上的杜思人视线平齐,非常严肃地说。
再近一点,她的鼻尖就要挨到她的鼻尖了。
杜思人圆圆的一双杏眼飞速地眨了眨。
有那么几秒,她们好像在玩一个叫“谁先移开目光谁就输了”的游戏。
林知鹊当然是绝对不会输的。
杜思人直起身子,强装自然地将眼神移向别处。
“你是终结者吗?终结者是从2029年来的。”
“是的。”林知鹊用手托住脸颊。
“那你是来追杀谁?”
“谁天天在这里烦我,我就追杀谁。”
“我也没有很烦吧?”
“很烦。”
“那你怎么不生气?”
杜思人歪着身子,嬉皮笑脸,得意洋洋,看起来就像……
像一只得意洋洋的小狗。
“生气浪费情绪,我的情绪很贵。拿来。”
林知鹊拿手指点一点杜思人放在一边的《热爱女声》报名表。
杜思人赶忙递过来一摞好几张,放在最上边的一张已经填过了,只写了一个圆溜溜的名字“杜思人”,活像小学生签名。
“丑死了。”
林知鹊摸来一只圆珠笔,哒哒地按了按弹簧笔帽,将最上边一张随手扔到一边,又拿出一张空白报名表。
“姓名?”
“杜思人。”
她龙飞凤舞地写下她的名字。
“出生年月?年龄?”
“1984年,8月31日。21岁。”
“身高?”
“一米七二。”
林知鹊抬眼。
居然敢长这么高。
“体重?”
“呃……大概四十八公斤吧。”
林知鹊提笔:50kg。
“籍贯?职业?”
“锦城,职业是学生。”
“兴趣爱好?”
“跳舞。还有听音乐,看电影,看杂志、漫画,我还喜欢打扫卫生、整理东西……”
林知鹊提笔敷衍道:跳舞。
下一项是……
“……座右铭?”
果然是2005年。
“呃……呃……”
杜思人被难倒了。
“我……我思故我在?”她绞尽脑汁,才终于扒拉出了这么一句名人名言。
林知鹊写:无。
杜思人不满:“诶诶诶,你怎么乱写!”
“你又说不上来。我思故我在是什么意思,是出自哪里,你倒是说说看。”
“那我重新想!”杜思人握紧小拳头,“有了,想到了,写:十年饮冰,难凉热血!”
“你饮什么冰了?”
“你的冷冰冰。”
“……”
敢情土味情话是你发明的啊。
别说饮冰,眼前这个周身都散发着暖洋洋气息的家伙,好家世,好样貌,玲珑心,恐怕从小连几分委屈都不曾受过,一颗心剔透似琉璃,一眼望去连一片阴霾都没有。
林知鹊忽然好奇,问她:“你从小到大,有没有被欺负过?”
杜思人先是下意识答:“没有吧?”而后想一想,又说:“好像有。刚上中学的时候,我爸妈都是我们学校的老师,那时候他们还没退休,教了好多年,职称很高的。我是二胎,学校同学说我们家都是关系户,生了二胎还能评晋级,有段时间,老关系户关系户地叫我。这算不算?”
“这当然算。后来呢?你打他们了没有?”
“为什么要打他们?后来他们就不这样叫了。”
“为什么?”
“后来大家都变熟了呀,变成了好朋友。大家认识了我,就不再关心我的爸妈是什么样子了。”
杜思人的人生哲学,实在与她的大相径庭,若是她,哪怕不出手打回去,也必定要尖言利语反击。
报名表再往下,还有一堆什么最喜爱的明星、歌曲、参赛目标、未来畅想,林知鹊懒得写了,就把笔塞进杜思人手里,让她自己慢慢填去。
杜思人将这张填了半截的报名表整齐对折,放到一边,又拿来一张新的。
“现在轮到你了!”她自顾自地安排,俯身填表,“姓名……”
林知鹊瞄一眼,看见她一笔一划地写下圆溜溜的“林知鹊”三个字。
“出生年月……年龄……”
她掰手指算一算,然后写:1978年2月13日。
硬生生给她改成了70后。
“身高、体重呢?”
“一米六*四。百来斤。”
她近来瘦了些,已很久没有秤过,她一向没有什么容貌或是身材焦虑,以前在公司,坐在隔壁的苏苏听说她体重过百,天天督促她减肥,她全当作耳旁风,连买热巧克力都要多加一泵糖浆。
杜思人笑眯眯,全照她说的填。
“那,你小时候有没有被欺负过?”
“哪有这个问题?”
“你刚刚问我,我也回答了!”
林知鹊犹豫,半秒后,答:“没有。”
一昧受委屈才叫被欺负,从小到大,谁敢让她受委屈,她也必定不会让对方有好果子吃。她没有容貌焦虑,但这焦虑似乎转移到别的地方——她绝不会让任何人察觉她软弱的间隙,包括她自己。
杜思人很认真地看着她,又问:“那什么事情会让你觉得伤心?”
“我不会伤心,只会生气。”
伤心这样柔柔弱弱的情绪,当然是与她无关。
“那什么事情会让你开心?”
林知鹊换了一只手来撑住脸,“禁止问没有意义的问题。”
“你最想去什么地方旅行?”
林知鹊思忖一番。在英国留学时,半个欧洲她都游历过。中学时,杜慎强行给她报了日本的游学夏令营,跟杜之安同行,导致她对日本也没有什么好印象。澳洲太过原生态,她打不过袋鼠,而她很难忍受公路上竟然跑着一些她打不过的生物。东南亚她倒是还算喜欢,那里的年轻人野生恣意,城市的夜晚到处都蒸腾起热带的烟火气。
若要她选,她想要选一个所有人都忘记自己是谁的地方,最好昼夜颠倒,太阳从西边出来。
然而没有,旅行只是从自己的生活逃进别人的生活,就像此时此刻,她逃到2005年,在杜思人的生活中旅行。
于是她随口胡诌:“去一个没有辣椒的地方,冬天会下雪,糖霜雪,是甜的。”
杜思人开始在那张报名表上画蓝色的雪花,她垂着眸。
“你喜欢什么样子的人?”
她执笔的手指修长,指节纤细,指甲反而是圆溜溜的,掌心微厚,是一双十分秀美白皙的手。此刻,这双秀美的手掌心还贴着一张胶布,胶布太窄,盖不住她还未痊愈的伤口。
林知鹊的目光从杜思人的手指上移到杜思人垂着的假装镇定的眼睫毛,可能因为感受到她的视线,那睫毛颤动,眨了一眨,又一眨。
蓝色的雪花一朵又一朵地落在纸面上,画得好似真有甜味。
“我喜欢我喜欢的人。”
杜思人抬眼,“那是什么样的?”
“只要我喜欢了,什么样子都是好的,我不喜欢,百样好也不关我事。”
林知鹊随口这么说,她也搞不清这答案是出自真心,还是纯属糊弄。
“嗯……”杜思人把圆珠笔帽抵在下巴上,按了几按。“那你希望自己的未来是什么样子?”
这问题,早十年,她会答:至少,要名利加身,要没有人能冷眼看我,顺便,离你们杜家越远越好。
杜思人的提问又薄又轻柔,好似透着光的蝉翼,像她摘出来捧在手里的一瓣真心。林知鹊不得不承认,她提的这些问题,并非没有意义,反而太过珍贵,所以少有人会肖想,这世界那么匆忙,哪还有人来关心自己,为了什么伤心,为了什么开心,未来想去往哪里。
无人关心,人们自己也并不关心。
林知鹊看着杜思人真挚的眼睛。
“我希望……”
她竟真的开始想象一个会让她感到向往的未来是什么样子,要不要养一只和她同在屋檐下却各过各的猫咪,家里的酒柜要做几层高,窗外是海景还是山景……
杜思人赤褐色的瞳仁此刻倒映出来的,是山还是海呢?
柜台忽然震动起来,顷刻间,山与海都像海市蜃楼一样散去,杜思人扭头,拿过不断作响的手机,接起了电话。
“喂,妈妈。啊?明晚我不回去,我忙。”
“嗯?什么?我嫂子来啦?她一个人吗?安安和哥呢?”
“噢,谁去世了啊?嫂子在这边除了我们还有亲戚吗?”
杜思人嗯嗯哦哦,应允了次日晚上回家里吃饭。
所有关于未来的幻想都烟消云散,林知鹊猛地意识到,自己还在这里,在被“过去”塑造了的“现在”,在“现在”还未发生却已不可更改的“过去”。
眼前这个人,仍然还是自己想要离得越远越好的杜家人。
杜思人口中的嫂子,就是杜之安的妈妈唐丽。唐丽到锦城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