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差十四年

第15章 4-4

“喂?精品音像。”

林知鹊接起收银台里的座机电话。

“喂?”那头是个声音明亮的女孩子,“你好,请问李……李导在吗?我是他妹妹。”

电话那头是李淼淼。

“哦,你稍等。”林知鹊按住话筒,探头往店门口喊:“李导,你妹妹的电话。”

李导掐灭了正在抽的烟屁股,走进来接过话筒。

他用本地话说:什么?嗯。哦。滚蛋。搞个锤子嘛。我不干。喂?靠,又挂我电话。

他放下电话,用力地抓了抓本就乱糟糟的头发。近一个礼拜以来,他的胡茬又长了一些,眼窝深陷,像个老烟鬼。他对林知鹊说:“我出去一趟。”

半个多小时后,他抱回来一台二手电视机,摆放在冲着店门口的那张柜台的正中央,最显眼的位置上。他骂骂咧咧地鼓捣好一阵,打开电视,调到省电视台的附属频道。

电视里正播到午间新闻。

李导莫名其妙地骂道:“真是闲的。”又转身要出去,“我去买饭,吃什么?”没等她回答,他又自己答道:“不要辣的,晓得了。”

那叫卢珊的女孩又来了,正与他擦肩,他扭头看看她,像想说什么,又闭上嘴,沉默地走了。

卢珊看看电视机,又看看林知鹊,还是那副漠然的脸。她今天没有化烟熏妆,也没穿铆钉靴,像是女战士卸下了武装。她对林知鹊说:“我昨天在路西看见你了。”林知鹊回:“我也看见你了。”

卢珊问:“干嘛放个电视在这里?还开这么大声,影响人听歌。”

林知鹊耸肩,表示同样不解。

午间新闻播完了,随后是几段广告,脑白金、优酸乳、下载最新彩铃就上热爱音乐网。

接着,屏幕上闪现出《热爱女声》的大Logo,伴随着粉色的背景与林知鹊耳熟能详的配乐,年轻的女主持人站在大太阳底下,说:“欢迎来到《热爱女声》广州唱区海选现场。从今天开始,每周一至周五中午,我会给大家带来海选现场的精彩转播。”

镜头切换,是李淼淼在接受采访:“我们《热爱女声》节目,想要寻找的是最真挚的声音,是对舞台最本真的热爱……”屏幕上浮动着小字:节目赞助方及联合主办方负责人李小姐。

随后,节目开始播送各种奇形怪状的选手,假弹吉他的、大跳钢管舞的、找不着调的、唱着唱着忽然下了个腰的……卢珊倚在收银台边,边看边点评道:“博人眼球。”

林知鹊托着下巴:“有什么不好?每个人都该有一次做梦的机会。”

卢珊不屑,“唱得也太难听了。”

“也有唱得好的。”

镜头里走进来一个短发女孩。林知鹊的眼睛为之一亮。

那女孩长了一双温柔的凤眼,脸庞俊逸,眼波却不失柔媚,美得介于两性之间。她抱着一把吉他,鞠躬说,评委老师们好,我叫陈葭,来自广东南城。随后她开始弹唱一首粤语歌,她唱:秋天该很好,你若尚在场。她的嗓音温柔,又不是甜的,又柔又韧,把歌唱得像讲故事。

卢珊点评:“这还有点意思。”她扭头,看见林知鹊看得全神贯注,“干嘛?犯花痴?”

林知鹊答:“不可以?”

这是她少女时代的偶像,也是她人生中唯一追过的明星,虽说当年多少是为了和大张旗鼓支持杜思人的杜之安对着干……

陈葭唱毕半曲,获得了三位评委的一致通过,晋级下一轮比赛,成为全国第一位海选晋级的选手。她表现得淡定,只笑着鞠躬说谢谢,然后离开了房间。接着又播到下一位参赛选手,是个唱山歌的少数民族阿姐,皮肤黝黑,膀大腰圆,引吭高歌。

李导走进店里,将手上的白色塑料袋放在收银台上,是三份盒饭。他问卢珊:“吃饭没?”卢珊答没有,不客气地拿走一份。李导在店门外支起一张折叠桌,搬了两只塑料椅子。

林知鹊独自坐在收银台里吃午饭,她听见店外传来只言片语,李导与卢珊就坐在卖奶茶的窗口下。

李导问:“什么时候走?”

卢珊答:“这周五。”

“就这样了?”

“还能哪样?”

“他呢?他什么都没说?”

“嗯。”卢珊含糊不清地说,“可能死了吧他。”

李导沉默一阵,又说:“我替他向你道歉。他也是为了前途。”

啪的一声。好像是摔筷子的声音。

“你凭什么替他道歉?别在我面前演你们那恶心人的兄弟情。”

而后便谁都不再说话了。林知鹊把菜里的辣椒挑成了一座小山坡。她沉默地看看就在她头顶不远处的饮品窗口,勾勒出一方平直的天空,然而天空是没有形状的,远不只是窗户里看到的那样。电视上在播陈葭的赛后采访,她站在大太阳底下,被晒得一双眼睛眯得更加狭长。人家问:感觉怎么样?她答,还可以。人家又问:全国第一个晋级是什么心情?她答,挺开心的。主持人说,这位选手真是惜字如金啊。她说,啊。

节目播出到尾声,屏幕上滚动过赛程表,还有大半个月锦城唱区就要开始海选,若历史不发生变故,杜思人也会参赛。然后,时间的车辙一往无前,驶向2011年。林知鹊记得那一年的冬天,那个清晨,锦城大雾,举目四望一片浓白,她跟着队伍一步一步地向前走,只能看到身前2个人的背影,最近在耳边的是杜之安的恸哭声。她没掉眼泪,那时候,杜思人于她来说是个遥远的陌生人,她从来觉得自己没错,近二十年来也只见过寥寥几面的所谓亲人,不该用血缘来绑架她,她也不必须悲恸。

有关当年的事情,她了解甚少,只知道是工作时的一场意外坠落。那年她大学二年级,修两个学位的课程,刚刚申请了出国交换,每天忙得连网都很少上。杜慎通知她来锦城吊唁,送行当天她便赶回华东,坐第二日的早班机去了英国。她全身心投入在自己的人生里,始终憋着一口气想尽早与杜家切割开,因此她连那场意外的任何细节、乃至具体的时间地点都不清楚。

外面开始下雨了,一开始是淅淅沥沥,后来逐渐大起来,嗒嗒嗒地砸在地上,远处的教学楼传来上课铃声,街上几乎一个行人都没有。店里许久都没有客人,李导不知所踪,电视上在播《十八岁的天空》,卢珊搬了椅子坐在收银台边,用胳膊撑着脑袋,她们两人沉默无语地一起看电视,默契地把对方当作空气。卢珊似乎心不在焉,三不五时地拿出手机发短信,她按得越来越急越来越用力,到后面似乎是在与对方吵架,每发完一条,就啪一下狠狠合上翻盖,又总心浮气躁地等对方回复,于是把手机翻起盖上翻起盖上……

林知鹊面无表情地开口说:“你好吵。”

卢珊像是想瞪她,然而只是气势不足地幽怨地看了她一眼。

林知鹊问:“你周五要走了?”

“嗯。”

“去哪里?”

“不知道。去没人认识我的地方。”

林知鹊站起身来。

“帮我看一下店。”

“哦。”卢珊平淡地答应。

她走出店门,冒雨快步走了一二十米到街上的小卖店去,没几分钟便折返,将两听渗着冰凉水滴的啤酒放在收银台上。

“为你践行。”

她坐下,拉开易拉罐。

卢珊难得脸上有些笑意,“确定是为我践行,不是你自己想喝?”

“我又不是酒鬼。”

“你不是吗?你昨晚不是喝了很多?”

“你又知道了?”

“我知道啊,我还听见你冲杜思人大吼大叫,”卢珊像想起些什么,一下笑开了花,“喂,你还记不记得你喊的什么?”

林知鹊心想,大事不妙。

“什么?”

卢珊哈哈笑,“你扯着她的衣领,”她绘声绘色地模仿,“‘你这个小黄毛丫头,还想让我叫你姑姑,想得美’!”

林知鹊汗颜,她完全不记得这回事了。

卢珊不怀好意地笑说:“杜思人让你管她叫姑姑吗?你们到底是什么关系,怎么会有这种癖好?”

林知鹊瞪卢珊一眼:“你喝不喝?”

她伸手假意去抢另一罐啤酒,卢珊赶紧伸手护住,边笑边求饶:“我喝我喝。”然后也将易拉罐拉开,轻轻碰一碰她的,低声对她说:“谢谢。”

她只微笑,不接腔,两个人又再次沉默地喝着酒看着电视,雨持续地下着。卢珊的手机再没震动,在一罐啤酒见底的时候,忽然响起了来电铃声。林知鹊瞥一眼,漠不关心地接着看屏幕里的蓝菲琳。卢珊并不避讳,当着她的面接起电话。

她听见她语气生硬地说:见一面吧。今晚?明晚?那你哪一天有空?嗯,你这几天都在做什么?

店里走进来一对搂搂抱抱的年轻男女。林知鹊想起早上自己在杜思人的剧本里译过的歌词:

And when two lovers woo

一对怨侣坠入爱河

They still say, \"I love you\"

他们会说,“我爱你”

On that you can rely

你且看吧,总是如此

No matter what the future brings

任世事变迁

As time goes by

任时光匆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