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差十四年

第12章 4-1

剥夺尊严向来是驯化一个人的高效率手段,例如让一个小孩在大庭广众下罚站。

“歪?歪?”教导主任浑浊的口音在音响中炸裂开,发出悠长刺耳的撕扯声,天空的云很低,像应和音响一般,在遥远的地方传来一声隆隆的闷响。学生们在操场上排成方阵,从高处望去,像一群乌央乌央的白色蚂蚁。“歪歪歪?”音响再一次爆裂出巨大的声响,学生们捂住了耳朵。

林知鹊背着手,站在主任身后的高台上。音响像在疯狂地尖叫,她盯着它看,怀疑它下一秒会高喊一声“格兰芬多!”之类的。

然而它没有,只是在疯狂尖叫。有一个男老师从方阵的最前面跑过来,似乎想查看一下状况。林知鹊瞄一眼主任秃掉了的头壳顶,又瞄一眼正在跑来的男老师,猛地伸出脚,狠狠地踹了那台音响一脚。

前排的学生哄笑起来。音响被踢得砰一声,吃了痛,乖乖闭上了嘴。

主任回头瞪了林知鹊一眼:“你干什么?乖乖站好!”

林知鹊的头发披散着,拉得笔直,她的校服改过了,上衣短得几乎要露出肚脐,裤子改成了时髦的窄脚九分裤。与她一起罚站的还有其他四五个学生,没穿校服的,骑摩托来上学的,躲在厕所抽烟的,他们面朝操场上的方阵,各自努力摆出满不在乎的表情。

主任开始发表全宇宙最漫长的讲话,八荣八耻,校风校貌,一边讲,一边拿手指着台上的反面教材们,将他们从头数落到脚。

林知鹊没有穿外套,她妈妈给她买了一件土气的大红色羊毛外套,她不愿意穿。天气阴冷,她必须要拼命挺直腰板才能防止自己哆嗦,她高高地仰着下巴,队列里站在最前排的一个矮个子男生在看她,她狠狠瞪了对方一眼,吓得他立马移开了视线。

低矮的天空飘下来毛毛的细雨。主任摸摸自己光秃秃的头顶,说:“一点点小雨,大家坚持一下。”

林知鹊怀疑自己的鼻涕马上就要流出来了。她拼命地吸鼻子。学生们不耐烦地稍息着。

雨开始渐渐大起来,不消几分钟,雨势变得噼里啪啦,主任抬手遮住自己的眼镜,还未来得及反应,学生方阵中的一小撮首先骚乱了起来,有人大声喊:“快跑啊!”如同炸开的惊雷,人群开始混乱地跑动、分散,前排的几个老师也反应过来,那个刚刚试图跑上前来的男老师对着被罚站的反面教材们喊:“快去躲雨!”

林知鹊转身,想了想,又回头,猛地把那台音响又踹了几脚。主任看见了,骂她:“干什么?”她赶紧跳下罚站的台子,混进人群逃跑。

她身上单薄的长袖校服已淋湿了,贴着前胸与背脊,两鬓的头发也湿漉漉的,她快步走回初一二班的教室,走廊上到处都是学生,一场突如其来的雨打乱了学校的日程,大家赖着不愿意回教室去上早读。几个女同学跟她打招呼:“知鹊!你的头发好好看,在哪里做的?”

与她同班的男生张闻在教室后门边拦住她,对她说:“林知鹊,我们不要分手好不好?”

她莫名其妙:“张闻,你疯了?我们在一起过吗?”

张闻挤眉弄眼地说:“在我的梦里,我们已经共度一生了。”

周围的同学哄闹起来。

林知鹊翻了个白眼,“那你接着做梦,梦到下辈子,我们就可以再续前缘了。”

张闻满不在乎地笑,教室后排的男孩子们边起哄,边将一颗篮球抛来扔去,有人在吹口哨,张闻扯着嗓子唱:“我给你的爱写在西元前深埋在美索不达米亚平原~”他在过道上边唱边转圈圈,抢走篮球,转身做了一个投篮的假动作。

林知鹊被他逗得直笑,她不喜欢他,但也不讨厌。与她要好的女同学笑骂:“张闻,你真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这时候,走廊的另一头走来几个别的班的女孩子,气势汹汹、来者不善。她们径直走到林知鹊面前,为首的女孩子整洁漂亮,林知鹊认得她。

她问身边的另一个:“就是她吗?”另一个答是的。

这个女孩叫杜之安,在她们年级,是个不大不小的名人,常常作为学生代表上台讲话,文艺汇演的时候,弹得一手好钢琴。但林知鹊却不是因为这些而认识她的。她的妈妈告诫她:不要与你们学校的杜之安走得太近。

杜之安瞪着她,咬牙切齿地说:“你不觉得害臊吗?”

林知鹊也回敬她一个自认为凶狠的眼神:“你说什么?”

站得近的几个同学纷纷侧目,张闻不再耍宝,眼神在她们两人间来回乱瞟。

就在她们剑拔弩张的时刻,数学老师远远地从走廊那头走来,高喊一句:“都在干什么?全部回教室自习!”

杜之安死死地瞪着她,直到老师挥舞着三角尺越走越近,才终于转身走了。

林知鹊的心咚咚直跳。她是紧张的,像她真的做错了什么事一般,莫名地感到心虚。杜之安扎着高高的马尾辫,额头光洁,走起路来身姿笔挺,亭亭玉立。十三四岁正是女孩子青葱拔节的时候,她们两人都已初长成了少女的模样,若杜之安像一棵脆嫩的幼竹,那她则更像一丛杂乱无章的无名野花,烂漫、脆弱、低贱。

整整一天她都提着心口,上课神游,照常被老师拎出来批判一通;坐在前座的张闻转过身来对她讲烂笑话,她笑出不来;课间有女同学约她一起去上洗手间,她不去,好像生怕走出教室就会撞上杜之安。

第六节 课的下课铃一响,男生们欢呼着冲出教室,她们班周一的最后一节课是体育课,林知鹊站起身,心却忽然沉到了谷底——她想起来,杜之安她们班这一节也是体育课。每个周一的下午,她都远远地望见杜之安在操场上打排球。

她的好朋友们已走到教室门口,回头叫她:“知鹊,快走!”

“我……”她的手不自觉地握成拳头。她在想,要不要谎称肚子疼,或是脚崴了。

朋友们问:“你怎么了?不舒服吗?”

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她心一横,回应道:“来了。”脚下却全不是那么果决地拖沓着慢慢往外走。

清早才下过雨的天这会儿已放晴了,3月份的湿气重,操场上还积着左一坑右一坑浅浅的水洼,学校的室内体育馆还未竣工,她们走过施工区域外的围栏,同行的女生说:“听说6班的杜之安她爸爸给体育馆捐了好多钱。”另一个就着话头提起:“知鹊,早上来找你那个女孩子是杜之安吗?她找你做什么?你们认识吗?”

体育馆门口已立起了石碑,上面写着“慎行集团赠”。

林知鹊愣愣地答道:“……我不认识,她就是来借课本,刚好问我借了。结果我也没带。”

“我就说,你看着就不像能和她玩到一块去的。”

林知鹊突然提高音量:“我看着像哪样?”

同行的几个女同学都被她吓了一跳,气氛一时变得尴尬,那个被她凶了一嘴的女生低声说:“……我又没说什么。”

她发了无名火,自己也觉得懊丧,却抹不开面子去再往下接话了。

上课铃响后,她们班在操场上列成方阵,杜之安她们班则在操场的另一头。跑道上到处都积水,无法做什么体育项目,老师只让他们做完几套热身动作便安排自由活动,林知鹊赶忙溜号,跑到洗手间里去磨洋工,隔几分钟她便悄摸出来,躲在教学楼的柱子后面望见杜之安在操场上与人聊天,总算觉得稍微心安了一些。她连在全校师生面前罚站都不怕,却怕一个假扮小大人的杜之安。

然而,杜之安显然并不准备放过她。

临近放学的时候,她在洗手间门口堵住了她。

那时那刻,林知鹊几乎抱持着慷慨赴死般的心情,她不逃跑,就连眼神也不躲避一下,竖起了浑身的刺,迎战13岁少女之间,有关尊严的争夺。

“你叫林知鹊?”杜之安上下打量着她。“我有话要跟你说。”

“你是谁?”她语带轻蔑地明知故问。

杜之安好似被她这句话激怒了,“你不知道我是谁?你真厚脸皮。”

“我为什么要知道你是谁?”

“你花我爸爸的钱,住我爸爸的房子,你还怎么敢大言不惭地问我是谁?”

林知鹊不服气地吼:“谁要你爸爸的钱和房子?你叫他拿走好了!”

“你还敢说?你就是个名不正言不顺的贱种!”杜之安大喊,放学的铃声恰在此时敲响,响彻周遭,她高声尖叫起来,企图盖过这铃声:“跟你妈妈一样!”

几个路过的同学停了下来。

林知鹊的胸腔剧烈地起伏,在心里压抑了一整天的、比洪水还更凶猛的情绪冲出她的身体,她扑向杜之安,混乱之中不知拉扯住了对方的衣领还是头发,杜之安尖叫,胡乱地奋力推她,狠狠地扬手,结结实实地打了她一巴掌。

她们扭打起来,杜之安一丝不苟的马尾辫被扯得快散了,她的眼神不再如高洁的少女,也变得凌厉又冷漠,她们的眼神几乎如出一辙,像两头争夺领地的同胞小兽般互相撕扯。

老师从远处跑来,将她们强行分开,一手提拉一个送到年级办公室,林知鹊挣开老师的手,大喊:“我自己走!”她扭头,看见张闻就站在楼梯口,困惑不解地看着她。杜之安的眼里已噙了泪水,但仍旧恶狠狠的。

她们并排站着。

6班的班主任斥骂:“怎么回事?”他关切地来查看杜之安身上是否有什么磕碰损伤,扭头质问林知鹊的班主任:“陈老师,你们班学生怎么回事?女孩子家家,这么野!”

陈老师严厉地问:“是谁先动的手?”

林知鹊瞄一眼杜之安泪眼汪汪的样子,冷哼一声:“是我。”

陈老师拍桌子:“林知鹊,上午主任才在全校目前批评过你,怎么就那么不长记性?是不是以为自己成绩还不错,老师就不会为难你?”

6班的班主任冷嘲热讽道:“陈老师,你们班可真了不起啊,一天从早到晚地丢人现眼。”

陈老师还很年轻,脸上挂不住了,只好掏出手机递给林知鹊:“打电话,把你家长叫来。”

林知鹊将手机紧紧地攥在手里。这会儿,她才察觉脸上有一处火辣辣的。

杜之安的班主任还在煽风点火:“看看这头发,不知道的还以为是社会二流子,小小年纪,尽知道打扮!”

拉直发近来在年轻女孩之间很流行,高中部的学姐中,有许多人都做了类似的发型。

杜之安斜乜林知鹊一眼。她的情绪已平复下来,又恢复笔挺玉立的模样,哪怕有些蓬头垢面,像是心里知道局势偏向了她的一边,正冷眼看戏。

她用只有林知鹊能够听清的音量,很轻蔑地说:“你以为你很好看?我姑姑比你好看一百倍。你认识我姑姑吗?那是我姑姑,不是你的。我爸爸也不是你爸爸。”

林知鹊依然紧紧地攥着陈老师的那只翻盖小灵通,她犹豫地翻开盖,在键盘上按下第一个数字。

就在这当口,门外走进来一个女人。她敲门:“老师,你们好,我是杜之安妈妈,我在校门口听其他同学说,之安跟同学闹矛盾了。”

林知鹊也扭头看去。

杜之安扑上去,紧紧抓住她妈妈的外套下摆:“妈妈!你怎么来了?我没事。”

她的妈妈穿着剪裁精致的名牌服装,发型与妆容妥帖,气质涵养俱佳。林知鹊知道她,她叫唐丽,是银行家的女儿,杜慎初入商海,若不是她父亲帮衬,不会有今天。她与她的女儿站在一起,宛若一对高贵的白天鹅。

林知鹊用指甲抠着陈老师的小灵通,把上面贴着的水晶贴纸抠出了一道很深的印记。

杜之安小声地对她妈妈说:“就是她。那个人的女儿。”

林知鹊别开了目光。

6班的班主任站起身:“之安妈妈,正好你来了。两个孩子闹了些矛盾,我们也在联系另一边家长了,看看一会儿是不是带之安去检查一下有没有伤了哪里。”

陈老师催:“林知鹊,怎么不打电话?”

林知鹊低头,小声地说:“老师,可不可以不打?”

“为什么不打?你打吧,就算你妈妈没时间,至少在电话里沟通一下。你最近问题够大的。”

她紧咬嘴唇。几乎要咬出血来。她更加细如蚊吟地说:“老师……”

6班的班主任还在念:“真的不像话,之安妈妈,你都不知道,我们当老师,可不是总能遇到像你们这样讲道理的家庭、教养好的孩子……”

林知鹊稍稍提高一些音量,几乎是哀求道:“老师,是我的错,不打电话可不可以?”

她忽然一下便下定了决心,转过身,对杜之安鞠一躬:“对不起,是我的错。”一低头,滚烫的眼泪就掉了下来。

6班班主任数落:“怎么?这会儿知道怕了?你认错有什么用?不给你个教训,下次还是一样,无法无天!”

林知鹊的眼泪抑制不住地夺眶而出,她泪流不止,视线模糊成一片,仿佛从琉璃瓦中看着世界,她只能听见自己不停地说着对不起,说自己再也不会了,不会和同学打架,不会违反校规披散头发,不会乱改校服。她哭得把杜之安吓得愣住,唐丽伸手来拦,表示她们不计较了,而后,唐丽带着杜之安匆匆离开了。

林知鹊仍在哭,她屈着身子,几乎要跪倒在地上,像决堤一样无法停止,她自以为自己是很强大的13岁少女,能够蔑视一切规则的驯化,但,这世上有远比伤害尊严还更严酷的驯化手段。

许多年后,她仍不完全明白自己那一天是因何而泪流不止,是因为低头认输,还是因为她别无筹码,只能出卖自己的尊严来保护她的妈妈,亦或是她发现,自己并无力去保护任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