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差十四年

第8章 3-2

“逃婚?没带钱?借住?”路小花凑在杜思人身侧,压低了声音。

“嗯。”杜思人一脸无辜地点点头。

“杜思人,”路小花伸手薅杜思人的头发,拽了拽她的脑袋,“你这个脑壳里面是不是空心的啊?你现在赶紧打个车回家,可能还能赶上人家帮你搬家的大卡车的车尾气。”

“我才没那么笨,家里的柜子、房门,我都上锁了。她跟我一起出的门,我亲眼看见她坐27路去人才市场了。况且要是闹出那么大响动,对门王阿姨肯定会发现的。”

“你就不怕她半夜叫人上门?”

“……应该不会吧。如果她是来踩点,干嘛还答应去剧组帮你开工?要是没有她,”杜思人反手薅住路小花的头发,“你猜你这头秀发老张能给你留下几根?”

她们俩人互相薅着对方的头发,以一种奇怪的姿势扭在一起。

“杜思人,我日防夜防,防着你被臭男人骗,没想到防不住你被坏女人骗。——哎哟,你轻点——”

和她们隔了几个人的徐文静忽然大声说:“路小花,老师在讲剧,你能不能安静点?”

老师抬起头,看见她们俩扭在一起,活脱一尊现代主义雕塑。

老师沉默了几秒,然后接着说:“……这出戏的背景,在上世纪的香港,服装、舞台场景,你们都可以去花些心思。”

她们正在开毕业大戏讨论会,十几个人在练功房里,搬了课椅围成一圈,路小花的包上摊了一份剧本,封面上的标题是:《我和春天有个约会》。

路小花把剧本翻过来,在背面刷刷写:她凭什么光说我不说你,你嗓门比我大多了!

杜思人接过来一看,在底下用一笔其貌不扬的字回:你说呢?

“……这出戏,除了台词,还有大量唱段,同学们在提报选角的时候也要考虑到嗓音条件。我这里有一份光盘,是2003年华东话剧中心购买引进后,由原作者改编的普通话版本的演出,这份官摄是仅供艺术院校参考学习的,大家传看完毕后要还给我,并且,禁止刻录。香港的亚洲电视台也拍过同名电视剧,与舞台剧的形式不同,大家感兴趣,也可以去找来看看。”

徐文静从老师手里接过四方的光盘盒。

“我给大家一周时间,熟悉剧本,熟悉唱段,思考你们想怎样改编、怎样演绎。然后把你们心仪的角色提报给我,我会做最后的选角安排。各位是锦艺建校以来,第一届毕业生,是学校向中国文娱界交出的第一份答卷。此刻你们手里的,就是交卷前的最后一题,望各位坚守初心,演出风采。”

会议散了,路小花与杜思人收拾东西准备离开,她们俩是锦城本地人,大四的课少,因此常往家跑。徐文静身边众星捧月,正高谈阔论说:“我肯定要报姚小蝶的,她的戏最多最难,太有挑战了。”

路小花戳一下杜思人:“听见没?她要报女主角!”

杜思人不以为然:“那就报呗。她唱歌挺好听的。”

她们边说话边走出练功房。

路小花佯装打她:“你怎么知道她唱歌好听?”

杜思人白了路小花一眼:“路小花你别装,我和徐文静一起去唱KTV,你不是也去了吗?”

不止去了,还当场认识了徐文静青梅竹马的邻居赵仟,三天以后,路小花跟赵仟在一起了。据说徐文静在宿舍爆哭了一整天,她从8岁开始暗恋赵仟,从来没想过有一天赵仟会跟别人在一起。

徐文静梨花带雨地来找路小花,表示自己愿意忍痛割爱,请路小花一定要替她好好爱赵仟,气得路小花跑到杜思人面前破口大骂。杜思人当时正在看一本封面花花绿绿的盗版小说,是徐文静前不久借给她的,路小花骂累了,问你在看什么,拿过来一看,书叫《会有天使替我爱你》,路小花当场抓狂,差点没把杜思人给掐死。

路小花自高中时代便认识杜思人。

那时,杜思人在她眼中是“隔壁班的傻子”,每逢课间,两个班的女孩子在走廊上各自划地为营,她总能听见杜思人在呵呵傻笑。杜思人个子高,从小就长手长脚的,她打篮球,是校队队员。路小花和校队的学长谈恋爱,每周二四,放学时就坐在篮球场边看他们训练,杜思人看见她,远远地冲她笑。她根本不屑得理她。

后来,学长劈腿,路小花跑到球场上质问他,学长很不耐烦,对她推推搡搡,见说不过她,甩了她的胳膊想转身走掉,当时,杜思人正在场上打练习赛,一记投篮砸在篮板上,咣的一声砸中了学长的头。

大学开学那天,她发现杜思人就睡在她对面。

按路小花的说法,杜思人能有幸交上她这个朋友,全因为投篮投得实在是太准了。

大学四年,她一边成天堤防着杜思人被渣男骗,一边自己成天的被渣男骗。杜思人好像对男人没什么兴趣,一心沉迷跳舞,三天两头地拉着路小花去看街头青年们在夜幕下斗舞。路小花一直以为她是想去看那里的哪个男的,后来发现想多了,恋爱脑的只有她路小花一个,杜思人是真的去看人家跳舞。

杜思人替她把剧组的报酬给了林知鹊,于是成了她的债主。路小花家境优渥,但平日里花钱大手大脚,最近没能从她妈妈那里讨来零花钱,只好欠着杜思人300块。

杜思人在校道上拉扯路小花的包:“你不还钱也行,你告诉我你为什么和赵仟分手?”

两个人拉拉扯扯、笑笑闹闹地往校门口走。

“不告诉你。”路小花三缄其口。

放在往日,不等杜思人问起,路小花早就对她和盘托出,说到伤心处,还要抱着她大哭一场,这次却一反常态,怎么问也不肯说,杜思人罗里吧嗦地吵了她一路,她只好说:“是我妈,我妈不同意,给了赵仟五十万,让他滚了。”

杜思人震惊脸:“啊?真的啊?”

“嗯。”路小花一本正经地点点头,一副泫然若泣的表情。

杜思人一下子就来气了,义愤填膺地说:“这个赵仟怎么这样啊?贫者不受……不受……”

路小花接腔道:“不受差来之食!”

杜思人马上应和:“对!对!他太不是个男人了!”

如果她们的语文老师在场,怕不是能被这两个人活活气死。

锦艺的侧门原本只是条被叫作“侧门”的窄道,近来因为舞蹈系闹出的“丑闻”,加装了崭新的铁门,旁边的围墙上装着标牌:开放时间7:00-21:00。路小花和杜思人站在标牌底下抬头看。路小花问,老杜,你妈要求你每天晚上几点回家?杜思人答,10点。路小花感叹道,学校比你妈还狠啊。

斜对面的精品音像在放许巍的《永远自由的心》,杜思人望见林知鹊就在店门口,一头如瀑的黑色卷发扎成了松散的马尾,她似乎买了一身新衣服,是一件简洁的白色高领针织毛衣,是修身的,勾勒出起伏的身体曲线。她蹲在地上,正在画一块立式招牌。

杜思人用胳膊肘捅一捅路小花:“是她。”

“谁?”路小花回过头来。

“要帮我搬家的坏女人。”

林知鹊抬头,恰好迎上她们的目光。

路小花说:“靠。这么漂亮。”

*

“我在这里找了份工作。”林知鹊正在画一幅宣传海报,上面写每消费100元可以得到一次抽奖机会,特等奖是两张“我和春天有个约会”群星演唱会门票。

这演唱会恰好与她们的毕业剧目同名。

杜思人扭头,用眼神对路小花说,看吧,我就说人家是正经人。

路小花的笑容灿烂得晃眼,她甜甜地对林知鹊说:“姐姐,我是杜思人的好朋友路小花。我在这儿买过好多个100元,能不能先让我抽几次?”

林知鹊笑得温柔:“小花妹妹,你再消费150元的话,可以抽两次。”

路小花很激动,拉扯着杜思人,要求杜思人跟她凑单,被杜思人拒绝:“你先把欠我的钱还给我再说。”

顿了一下,杜思人又扭头问林知鹊:“那我呢?我消费150元的话可以抽两次吗?”

林知鹊答:“那给你更优惠一点,300元抽6次好了。”

杜思人想了想,“那我抽一次是50,只要半价!”她扯住路小花的书包带:“你快把300块还我。”

路小花紧急落跑,有几个年轻女孩在围观贴在玻璃橱窗上的《热爱女声》巨幅海报,她也凑过去,火速转移话题说,诶,上次我在食堂门口的宣传栏也看见了,说是如果选上冠军,可以到全国各地去开演唱会。

杜思人说,真的?那你去吧,你拿了冠军,可以在电视上帮我宣传宣传我的舞蹈班。

路小花点头,一本正经地答应道,好,我上春晚帮你宣传,你不用听你爸的去机关单位上班了,要是没钱了,可以卖我的签名照。

杜思人双眼亮晶晶地说好,一言为定。

林知鹊正起身将立牌摆放好,她们便一边胡言乱语,一边跟着林知鹊走进店里去。

店内一如既往,陈列拥挤纷呈。

冲着门的柜台上摆满各类明星海报、周边还有八卦杂志;再往里是新碟推荐和CD试听,齐刷刷地摆了一排4台随身听和罩式耳机;左侧是收银台与卖奶茶的水吧,右侧的前几个货柜是唱片,CD更多些,也有一部分磁带;再往后是影视DVD,可租可买,片子齐全。

凌乱也是一如既往,脚手梯用完了没有收好,横在货柜之间,过道上有几箱新货,拆封了但没有整理,她们走进店里时,李导正蹲在地上,把里面的专辑拿出来,看一眼,然后又胡乱塞回去。

“李导”是学生们叫的名号,不是他的本名。他不到三十岁,每天都是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常常睡到两三点才来开店,然后就窝在收银台里,用一台很小的电视机和一台DVD机看一整天老电影,生意做得不积极,顾客请他帮忙找碟,要叫几次他才动,有人点奶茶,他懒得动弹,就说卖完了,唯一积极的,就是到店门口去,蹲在街边抽烟,偶尔也跟学生们聊天,说他准备拍一部电影。

他来自某座与锦城相邻的小小城市,赵仟与徐文静管他叫“师兄”。

大学四年,杜思人和路小花常往这里跑,有时没课,就窝在店里听一下午歌,杜思人学会了摇珍珠奶茶,李导不搭理她们,任由她们自得其乐,消磨着人生中为数不多的无意义但很珍贵的时光。

路小花从包里拿出她新买的三星mp3,炫耀给李导看,李导抬起头,说这有什么的,昙花一现的东西。

林知鹊开始整理CD架,杜思人无所事事,便跟在她身后,看着她把新专辑三张码在一起,封面朝外摆放。杜思人嘀嘀咕咕地说:“这样放颜色不好看。”然后多手多脚地去把两张专辑换了个位置。

路小花在架子的另一侧,边闲逛边分享她们班的八卦:听说徐文静考了教师资格证,要去祸害祖国未来的花朵了。

杜思人说是吗。她正执意要将梁静茹的《勇气》和五月天的《时光机》放在一起。她小声问林知鹊:“梁静茹跟玛莎是不是真的在一起?”林知鹊沉吟一下,回答:“很重要吗?真的在一起,以后也可能会分开。”

路小花还在那一侧说个没完:还有徐文静她们宿舍倪想,去考省剧团了。诶,省电视台也在招人,徐铿去了,人家说他专业不对口,只要播音主持专业的,结果隔天就打电话给陆昭,叫他去试录。他们俩还住一个宿舍,徐铿可太惨了……

杜思人有一句没一句地应着,沉迷于将同色系的专辑放在同一行。林知鹊由着她,还会问她:这张呢?这里还是这里好一点?

临近毕业,每个人都在寻找出路。她们班的同学,有人应聘了事业单位,有人开始西装笔挺地到写字楼去上班,也有人真的想当演员,四处去剧组面试……好像没有谁为了未来感到太过惊慌,大家都懵懵懂懂地向前走着,迷茫,但因为足够年轻,或是因为这正是一个充满希望的时代,所以,他们什么都不怕。

杜思人一小步、一小步地跟在林知鹊身后。许巍的专辑放到了《旅行》,正在唱:

总是要说再见,相聚又分离。

谁画出这天地,又画下我和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