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差十四年

第4章 1-4

杜思人开她妈妈的摩托车,林知鹊坐在车后座。6点半以后,夜幕落下,3月的锦城体感阴冷,空气中有薄薄的潮湿的雾气。她们在裙子外穿了外套,但仍然光着腿,林知鹊用手轻轻抓着杜思人的外套,车子开起来,寒风阵阵,也不知道是引擎在抖,还是杜思人冷得发抖。杜思人一边开车,一边嘴里不停地碎碎念,比如:“路小花真的讨厌死了。”车子开过路边一个人满为患的小摊,她又说:“这个老板卖的抄手特别好吃。”红灯,她们停下来,她把手搓了又搓,往手心里不断地呵热气,一边对林知鹊说:“好冷呀,你冷不冷?你冷的话,可以把手放在我的外套口袋里。”说完顿了一下,又赶紧说:“今晚要是早点收工就好了,回家还能赶上仙剑重播。”

林知鹊一语不发,她焦虑又茫然地四处张望着这个2005年的世界,分不出心来留意杜思人的碎碎念,只偶尔嗯嗯哦哦地敷衍一声。

她们到达时,剧组正在换景,场景搭在一条叫作锦桥的酒吧街尽头,围了一大圈看热闹的年轻人。剧组的每个人看起来都很忙,到处是正在搬动的道具与器材,每个人都慌慌张张地跑来跑去、大声喊话。有个满身汗酸味的中年男人扛着器械,一边对她们说让一让让一让,一边不动声色地蹭着她们走过,几个男人蹲在她们脚边抽烟,闲谈间大声讲着脏话,到处都乌烟瘴气。

剧组的选角导演叫老周,年近四十,头发稀拉,忙得满脸是汗和油光,他接了杜思人的电话,到外围来接她们,见了她们,先是看看杜思人,又打量林知鹊:“不错,挺好的,不过这一位好像跟老张给我的照片不太像啊?”没等她们回答,他又说:“没关系,比照片上看漂亮多了。今天剧组开工晚了,还没轮到你们这场,你们先找个地方等着,一会儿叫你们。”他伸手好像想摸摸林知鹊的肩膀,被林知鹊侧身躲了开去,他也不多说什么,走了。

杜思人笑得看不见眼睛:“我得把他说的话原封不动转达给路小花。”

林知鹊看看放在脚边的器材箱,上面贴了一张皱巴巴的纸,写着“《绝地危情》剧组”。

她们又挤出人群,回到酒吧街上。

林知鹊问:“这是什么戏?主角是谁?”

杜思人也闹不大明白,“好像是警匪片,男主角是陶立。”

“他啊。他很红吗?”

“应该算吧?我妈妈最爱看他了,好多抗日剧里有他。”

2019年,陶立的名声一塌糊涂,出轨、性侵,丑闻层出不穷。

她们沿着狭窄的酒吧街一路往前走,晚7点,这里还不算太热闹,仅有的人群都在剧组那边看热闹,这一边就显得有些冷清。临近街头的位置有一家叫Sakura的清吧,杜思人指着樱花粉色的霓虹招牌说:“这家店是路小花她妈妈开的。”

然后她又转头看着对面那家:“这家好像也是,还有那边连着的那三家KTV,还有……”

林知鹊心想,你直说这条街都是路小花她妈妈的就行了。

Sakura店里在放周杰伦,吧台后的年轻服务生正在纸做的菜单上写些什么,他抬头望见杜思人进门,脸上闪过一丝欣喜。他染了一头半黄不黑的头发,鬓角和刘海都留得很长,后脑勺的头发用发胶涂抹成了刺猬。走近些,林知鹊发现他长得还算清秀,有几分复古的帅气,细看还有些眼熟。

他对着杜思人笑,露出一排小而整齐的牙齿,虽然发型乱七八糟,脸却是腼腆温和的样子。

杜思人叫他:“嗨,陈亦然。”

陈亦然。

林知鹊惊醒。

知名唱作歌手陈亦然。

算算时间,陈亦然还没有出道。他与杜思人是同一档选秀节目出道的,他参加的是2007年的男生版本。

杜思人问陈亦然:“赵仟今晚去哪里了?”

对方摇头,“我不知道,他没跟路小花在一起吗?”

杜思人也摇头,“我不知道。他们最近吵架了吗?”

陈亦然有些莫名,“有吗?”

她们挑选了一张角落里的桌子坐下,陈亦然给她们倒了两杯柠檬水,又一溜烟小跑地把桌上烟头堆积如山的烟灰缸拿去清理。

杜思人巴拉巴拉地告诉林知鹊:赵仟是路小花的男朋友、陈亦然是赵仟的室友、他们都是一个学校同一届的学生、她和路小花学表演、陈亦然和赵仟学音乐、路小花介绍了陈亦然到店里来打工……林知鹊一边听一边点点头,像在听一个小朋友罗里吧嗦地汇报幼儿园里的事情。

她瞥见陈亦然站在吧台后,一直望着她们。

杜思人顺着她的目光回过头去,特别灿烂地冲他笑了一下,陈亦然慌忙低下头,假意忙别的事去了。

林知鹊听过陈亦然的八卦,说他为人低调,歌比人红,一直未婚,也不传绯闻,业内都怀疑他是Gay。

真是误会他了。

杜思人问她:“你不是本地人吧?”

“嗯,我是华东人。”

“我去过的!我哥哥一家在华东。”

林知鹊觉得杜思人有点像一只单纯的小动物,从地里用爪子刨出了她与她之间仅仅一丝一缕的关联,就兴奋得像挖到了宝藏。

她有意问她:“你哥哥结婚了吗?”

“结婚了。我侄女都13岁了,已经上初中了。”

她说的是杜之安。

林知鹊看着柠檬水里漂浮着的核。她讨厌死13岁的杜之安。

“那你们关系怎么样?”

“很好啊,”杜思人又露出傻气的笑容,“她过年的时候会来我们家,有时候暑假也来,老是缠着我。她最近还申请了扣扣号,天天给我发这个长那个短的。”

林知鹊举起杯子,小心翼翼地避免喝到柠檬的核。

杜思人又说:“我嫂子也很好。每次她来,都给我带好多礼物。”

林知鹊哑然。她很容易就在脑海中勾勒出一个幸福的家庭,一个全然不属于她的家庭。

杜思人喝掉了一整杯柠檬水,她好像不在意水里有没有漂浮着柠檬的核。

“那你为什么来锦城?”

“…我逃婚了。”林知鹊随口胡说道。

总不能说我是来卖你家房子的。

她紧锣密鼓地开始在心里编造起来,在商业联姻和父母包办之间左右为难,前者听起来太像偶像剧,后者听起来又有点封建残余……幸好,就在这个时候,杜思人的手机震动了起来。是老周,通知她们回去准备。

林知鹊松了一口气。

拍的是一场动作戏,她们站在街边,男主角来搂其中一个,调情,然后反派出现,发生枪战,她们尖叫,摔倒在地上,调情的那个被打死,另一个跑掉。

为了配合多个机位,不算NG的次数,一共要拍4条。

杜思人自告奋勇要演死掉的那个,老周摇头,指一指林知鹊:“你来。”

林知鹊干脆地答应:“没问题。我来。”

男主角陶立就站在导演身边抽烟,她转头,正好迎上他打量的目光。陶立走上前来,对她说:“你好,以前没见过你。你呆过哪个组?”满身都是熏人的烟味。

“我是第一次。”

“噢,”陶立吐出一口烟圈,“你认识我吧?”他露出一个自以为很迷人的笑容,“我就喜欢第一次的。”

导演拿起喇叭喊:“就位了就位了,不要闲聊了。”

杜思人伸手来拉她,陶立冲她眨眨眼,将烟头随手丢在地上踩灭了,转身走到自己的位置上。有人在清场,有人拿着器械在走动,到处都乱糟糟的,她握住了杜思人的手,任由她拉着走。打光的大灯在调试,晃得人眼都睁不开。

她从来想不到自己会来当一个跑龙套,还演一个站街女。但她也没什么怵的,她生来就是这样,越面对未知的、不熟识的事情,她越觉得自己要撑起颜面。有些事情,装着装着就真的会了。

不就是骚吗,老娘会。

她这么想,轻蔑一笑,导演很兴奋,说对对对,就是这种状态,老娘全天下最美的表情。杜思人一听在旁边笑出后槽牙,导演呵斥她,你这样就不对,你年轻一点,应该是一个初出茅庐的鸡,生活所迫沦落风尘,你应该是很害怕的,强装一副风情万种的样子,笑成这个样子怎么行?赶紧找找状态!

然后,各就各位,全场安静,打板,陶立端的一副正气凛然的样子,虚与委蛇地与林知鹊调情、手指在镜头拍不到的地方似有若无地滑过她的腰身。

林知鹊心想,幸好没吃晚饭,不然真是要吐了。

枪声骤响,她惊恐地倒在地上,一脸难以置信地香消玉殒。光几乎直打在她身上,男主角和反派就在她身边打得不可开交,她就那样一脸惊恐地躺着,扮演一具尸体。

导演终于喊:卡。

片场重又吵闹起来。林知鹊从地上爬起来,看见好几个人跑上来围着陶立转,帮他穿上大衣、帮他补妆、递给他水。导演拿着大喇叭冲她喊,演得可以,够骚。然后扭头再不看她一眼,招手陶立过去。

杜思人小跑着来扶她,不知道从哪里借来了一个暖水袋,塞在她怀里。

一场戏拍了近一个小时,结束后,剧组开始拆景,准备转下一个场地。老周跑过来招呼她们,他递给林知鹊一张名片,又掏出两张百元钞票:“今天的酬劳老张已经给你们结了吧?你们演得好,我私人再加一点。”他笑得露出一口被烟熏黄了的牙,“现在时间还早,你们可以跟着我们一起走,看看后面的戏,也学习学习。晚上收工,陶立说了请吃宵夜,让你们一起来。”他扭头,林知鹊顺着他的目光,看见陶立站在远处看着她们,“不过,”老周压低声音,“他那种公子哥,明天一早拍拍屁股就走了,帮不到你们什么的。我这里倒是有好几部戏可以选……”

她知道这钱意味着什么。

但她仍然毫不客气地把钱收下,并直接了当地回绝道:“谢谢周导,宵夜就免了。你也不用这么鬼鬼祟祟的,他站那么远,听不见你说他坏话。”说完,不给对方反应的机会,她拉起杜思人,“那我们先走了。”

她们转身头也不回地往外走。

她凶了杜思人一声:“把外套穿上!”

杜思人手忙脚乱地穿上外套,紧紧跟在她身后。

“今晚的报酬呢?老张给了你们多少钱?”

她们找到杜思人停靠在街边的大白鲨摩托车。

杜思人从她的斜挎包里掏出一个鼓囊囊的钱包,打开来,里面没有几张钞票,全是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大头贴、电影票、麦当劳的优惠券,平平整整地叠放着。她数出来一张100元和两张50元:“加上刚刚老周给的,一人400,你先拿着,我找路小花要我的那份。”

林知鹊直接了当地把钱收下。

“谢谢你今天来帮忙救场。”杜思人说,然后她问:“你要去哪里?我送你吧。”

林知鹊沉默了一阵。

哪怕是在2005年,400块钱也不够她干嘛的,她没有身份证,顶多只能住黑招待所,她不知道自己的这场梦什么时候才能醒来,在醒来之前,她必须紧紧抓住这个世界里她唯一认识、也是唯一有可能相信她的人。

于是,她看着杜思人的眼睛,露出一个她自认为无懈可击的笑容,轻柔地说:“我没地方可以去。我没带什么钱,也没带行李。我能不能先住在你家?等我赚到钱,就另外找房子住、付房租给你。”

杜思人迟疑了几秒。

林知鹊紧跟着说:“好吧,那你知不知道哪里有便宜的招待所?”

杜思人像是心软了,她迅速接受了这件事,歪着头笑出两颗兔牙:“不要你的房租,正好我一个人在家害怕。”

得逞了。

杜思人跨上车,发动引擎,“快上车,卖抄手的老板还没收摊呢。”

林知鹊坐上车后座,她透过车子的后视镜,照见自己的妆有点花了,刚刚演戏时一连在地上摔了几次,显得有些灰头土脸的,车开了起来,她望着后视镜里的自己发呆,杜思人的头发时而拂过她的脸,似乎是刚刚在片场沾染上了烟味,但依然有一阵盖不掉的洗发水的味道。

时间才正9点,许多沿街店铺就已拉下了卷闸,只有夜宵店多的地方还热闹,她们驶过飘**着辛辣油烟与牛油香气的大街,醉鬼冲着她们吹口哨,杜思人便加速往前开。

林知鹊靠着杜思人,她能感觉到她是善良、温暖、可靠的。

2005年。她在这一年才13岁。她早熟,13岁的时候已经在谈乱七八糟的恋爱、学化妆、和她爸杜慎吵架。她想起那一年初到锦城,杜思人与她打招呼,说:“你好,知鹊。”她回忆里的那个模糊的很年轻的杜思人,在此刻和她眼前的这个背影逐渐重叠起来,她记忆里的2005年也逐渐与此刻重叠,飘扬着一股清新的洗发水的味道。

她想起那时候听到杜慎对妹妹直呼大名,她也跟着学,她站在楼梯口,冲楼上大喊:“杜思人!吃饭了!”杜思人也傻呵呵地回她:“来啦!”杜之安在一旁狠狠瞪她,然后甜甜地喊:“姑姑,快来!我给你留了大鸡腿!”

后视镜里,杜思人年轻的眼眸亮晶晶的,她自在又松弛,有一句没一句地哼着歌。她的妆也有些脏掉了,但看起来还是很干净,她长得漂亮,不是粉雕玉琢的那种美,眉宇间有一丝随性的英气。

林知鹊觉得很恍惚,12个小时前,她才坐上从华东飞往锦城的航班,现在她却一头扎进一个2005年的梦境里,这个梦变得越来越真实,逐渐地演绎出城市的样子、声音、气味,还有一个只属于2005年的人。

她身上有400块钱,一台已经失去作用的手机,还有签发于2010年的身份证,上面写着她生于1992年……

说好的只是做梦,却还要她绞尽脑汁地想该怎么在梦里活下去。

前头的杜思人时不时地扭过头来对她絮絮叨叨,沿街介绍这市井间的大小店铺,哪一家是老字号、哪一家口味怪、沿着哪条街一直走,在尽头处可以望到远方的雪山……林知鹊听得不耐烦,抬起手来扭正了杜思人侧过来的头:“请你好好开车,‘初出茅庐的鸡’!”

杜思人乐呵呵地笑,假装委屈地说:“你怎么这么说我?”

2005年的风,混杂着烟味和洗发水的味道,又清爽,又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