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世之初

11美人

沈骥接到通知,皇帝命他午后在祥云殿等候,他在偏殿官员候见的房间里待了半日,茶水换过三次,还不见皇帝。问那些小侍,都摇头说不知,也没有留下别的旨意,只让他等在这里。他心中纳闷,推开房门走到廊下,终于见一行五六人向这里走来,打头的正是弘德帝燕赜。

“陛下,”沈骥忙迎上来,燕赜一把拉住他的手,“阿骥,随朕来。”沈骥忍不住埋怨,“皇上方才去了何处?让臣好等。”

燕赜心情很好,“没有多久吧?”

沈骥道,“都等了一个时辰了,还不久?”

“哈哈哈,有那么久吗?”皇帝的模样让沈骥有些惊奇,他二人自幼一起长大,早在弘德帝还不是太子、只是普通的三皇子的时候,他就已经跟随左右。这个太宗生前最宠爱的儿子心性胆大、机智深沉,然而他并不以阴沉的方式修饰自己的心机,相反,他用那种男性的不可思议的自信和雄心,赋予其一切行为的正当性。这一点,深肖太宗。在沈骥看来,皇帝生机勃勃地就像长安城每天伴随着报晓的钟鼓从天际喷薄而出的太阳,特别是当他遇到感兴趣的事情的时候,越发光彩专注

。不禁问道,“皇上方才见谁去了?”

燕赜笑道,“以后再与你说。今日你却是主角,我受你家老夫人之托,要带你去个地方。”

沈骥停下脚,“我娘来了?”

“不是。”燕赜简单将今日下午宫中开设赏花宴会的事说了,特意道,“阿骥,我知道你的心事。如今我并不是以皇帝的身份命令你,而是一个朋友。你今年二十二了,还要耽误多久?”

沈骥沉默一时,淡淡道,“有些事不是说忘就能忘的。”

燕赜道,“丈夫在世,责任和情怀哪个重要?阿骥,做人未必要太痴。”沈骥沉默不语。

当皇帝和沈骥一行走进皇苑桃林时,赏花会已进行泰半,方贵妃为首率众女向皇帝见礼请安,娇呼万岁,燕赜今日显得格外亲近和蔼,笑吟吟的坐到太后座前。

因是临时设宴,规模不大,能够受邀前来赴会的诸女无不是长安城内第一等的贵妇贵女。只见她们,三三五五聚在一起,从扇子缝隙里偷偷向上打量。

皇帝真是英俊,站在他身侧的沈将军面容上稍逊一筹,不过其黝黑的肤色、矫健挺拔的军人身姿,在这些安于京城的贵女们看来,别有一种魅力。即使抛开婚嫁这类俗事,从纯欣赏的角度来说,这二人放到哪里都是极出彩的,更遑论他们一个是全天下最尊贵的年轻天子,另一个则是炙手可热的将军。

如果从婚配的角度,礼部侍郎史秉心家的三小姐史靖苿想,皇帝虽然尊贵,但后宫嫔妃,且不论争斗,那么多女子共享一名夫君,看似最荣华的绚烂之地实在也是天下第一寂寞的地方;而沈骥则不同,不仅尚无妻子,听说身边也没有得宠的妾侍,而且其前程远大,实在是一等一的婚配人选。可是,史三小姐从母亲身后悄悄儿上看,扇子后面的美目里充满向往,心中道,皇帝真是俊美!

皇帝略坐了一时,即起身向太后告退,“太后,朕约了几个大臣,须先回去。”又对沈骥道,“你代朕陪在这里。”

走在通向桃林苑外的小径上,忽然听到一个微弱的女子声唤,“皇上。”

弘德帝等人停下,只见一株桃树后面,一个身着粉紫色正四品鹧鸪服色的女子扶树而立,见他们转身,慌忙跪下,燕赜认出了她,“羊美人,你不在宴上,站在这里做什么?”原这女子正是三年前被册封为四品美人的胡姬

虽只过去三年,羊美人的变化却很大,原本窈窕的身子变得臃肿,脸色也失去青春光泽,有些蜡黄发暗。她连忙结结巴巴地回话,“臣妾就是等在这里,有事想求陛下。”自三年前双胞胎妹妹被送给晋王的那晚,除去逢年过节,羊美人没有再与皇帝单独相处,此番对答,极是紧张。

燕赜道,“朕还有事。”羊美人鼓足的勇气用尽了,垂下头,半晌,一滴滴泪水落到草地粉艳的花瓣上。这时候,视线里却出现一双灰色布鞋,她连忙抬头,只见和梨子垂首站在眼前。

“美人,皇上说你有什么话,可以先告诉我。”

“是!”羊美人惊喜,飞快得擦去泪水,“我妹妹……”

和梨子笑着侧身,“先请美人起身,不然让别人看到您站着,奴婢跪着,咱可经不起。”

“是,”羊美人又飞快起身,“我妹妹自去了晋王府,三年没有消息,我只想知道她的讯息。公公的恩情,我……”一双眼睛里急出泪水,隐约还有当年美丽的意思。和梨子止住她要褪去自己镯子的手,“美人,不要这样。皇上交代的事情,奴婢一定会如实回话的。您先回去吧。”

沈恭的妻子张夫人回到家中,即去老夫人钟氏的房中回话。“怎么样?”钟氏问。张夫人摇了摇头,钟老夫人大怒,“逆子!把他给我叫来!”张夫人忙拦住她,“是我回话不明,母亲快别生气。叔叔也没说行,也没说不行。现在去大郎那里了,待他回来再问不迟。”老夫人这才暂时作罢。

太阳下山,兄弟俩一起回来了。老夫人难得隐忍住没有立时发作,待一家人吃罢晚饭,方向沈骥道,“二郎,你到我房里来。”张氏和沈骥的妹妹三小姐沈臻起身,老夫人道,“你们谁都别跟着,只二郎随我来。”

沈骥知道,今晚上老夫人这一关必须要过,收起笑容,搀着老太太回房。

房门闭上,屋子里只余母子二人,那钟老夫人忽然流下眼泪,沈骥跪到母亲脚边,老夫人只是落泪不止,他站起来要拿袖子给她拭泪,钟氏推开他,“你也不要跪,去坐好

。我有些话要与你说。”

沈骥答是,仍跪下了。老夫人坚持,“起来,坐好。此事我必要你坐着说。”

沈骥大概已知道她要说什么,沉默地站起来,坐下。

钟老夫人深吸了一口气,战巍巍道,“这些话,我已经存在心里四年了。我知道,我一日不说,你或许一日都不会真正原谅我,真心还认我是你的娘。”

沈骥道,“儿子不敢。”

老夫人苦笑,“不敢,你也敢了。如若不敢,你又怎会四年前自动请愿,非要去辽东大营,说是历练,呵呵,我是你的亲娘,我不知道你的心吗?”她为人火爆直接,此番向儿子剖明心迹,言语依然辛辣。

接着道,“阿璃的死,是我的错。”

这个名字一出,房间里陷入长久的沉默。好半天,老夫人沙哑低沉的声音才又响起,“阿璃,我的侄女,你的表妹,我何尝不疼她,只是——”只是沈家与别的家族不同,兄弟俩的父亲沈薄曾是太宗的侍卫,出身贫寒,若不是打仗,他们一家几辈子也翻不了身。建国立业,论功行赏,沈薄凭军功赚到一个二等功臣、伯爵封号。然而在面对诸如任、周、贺、邵这些世家贵族时,夫妻俩、特别是妻子钟氏,想到自家祖坟里算上封爵后从老家后山里扒出的祖父母的骨殖,才埋了不过三代人!怎么去和仅族谱就厚摞成书的他们相比!他们唯有向皇帝奉献忠心,同时希望通过联姻提升门楣。

大儿子沈恭的媳妇是早就定好的,钟氏咬牙接受了,不能让人家说沈家发达不义这样的闲话,她于是把所有的希望都放在二子沈骥身上。沈骥五岁开始给皇子做伴读,后皇子变太子、太子变皇帝,沈骥的前程只是时间问题,钟氏有理由可以娶到一名高贵的媳妇。可是沈骥却喜欢上了寄居在沈府的表小姐、钟老夫人的侄女青璃。钟青璃是钟老夫人堂弟的女儿,父亲早亡,母亲改嫁,青璃自幼在沈府长大,与沈骥可说青梅竹马。少年男女情窦初开两情相悦,且青璃温柔聪慧,柔软的像一汪春水,那沈骥偏也是个痴人,无论母亲兄嫂如何劝说,咬定了非她不娶。

钟氏是有雷霆手段的,一面对沈骥诓以成全,趁他随皇帝外出狩猎之际,一面快刀斩乱麻,做主将青璃嫁给了外地一名小吏。沈骥回来时,青璃已走,没有留下任何东西。三个月后的冬天,伯爵府得到了表小姐异乡病逝的消息。

沈骥的故事是一个俗套,但人生不就是这样,本以为自己与众不同,却落在一个又一个的俗套之中,就像你可以指责沈骥不孝、青璃忘恩负义,却无法否认初恋之美;或许又该责怪钟老夫人顽固势利,却终究是可怜一片父母心

从老夫人房中出来,沈骥遥望夜空,四年前,他一身怒气奔向皇宫、向皇帝情愿,然后纵马驰入长安城外的茫茫大雪,四年军营生涯,所幸没有让他在伤痛中沉沦,当时当际刻骨铭心的痛化作一种无以言说的伤怀,一辈子也忘不了。回转身,长安城的家依然是割舍不下的亲情羁绊,也是一辈子。

第二天一早,沈骥来给母亲请安。

“昨天的两个女子,儿子看太常寺甘大人家的女儿很好。如果母亲同意,就求娶她吧。”

钟老夫人一共相中两户人家,一个就是礼部侍郎史秉心的三女史靖苿,一个是太常寺常学士的长女甘玉屏。前者是当朝大员,后者虽不在热缺,却是延绵百年的钟鼎世家。钟老夫人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张大夫人握住她的手,“母亲,二叔答应了呢!”老夫人老眼含泪,又不愿在儿媳面前显露,点头道,“好,好。你安心回营,五月份回来操办。”

弘德帝当天下午来过沐辉宫一事,太后知道了。很快,太后宫殿里流传着这样一个消息,皇帝看上了太后身边的一名贴身侍女,不过当大家知道她是初初时,都没有太意外,毕竟初初的相貌在那,大概是难逃委身皇帝这样贵族男子的命运的。

邱汉生是最意外的一个,或者说震惊。一则是他与初初相识数年,虽没有太亲密,但至少可说是个朋友,二则他本人对她心存好感,因此当听到这个消息时,瞬间无法那么淡定。

两个人在园子里相遇,邱汉生道,“盛姑娘,借一步说话。”

“邱大哥。”初初向邱汉生微微一福。

邱汉生见她行动举止皆如往日一般,并没有丝毫异常的地方,心中隐隐存了希望,是否那只是一则谣言,倒有些欲言又止了。

“邱大哥,有什么事?”半天不见对方说话,只是用探寻的目光观察自己,初初低头看看自己的衣裙,并没有失仪的地方。

“盛……初初,我听说——”邱汉生一咬牙,终于没再顾及这话是否得当,“最近太后宫殿里有一种谣言,与你有关,说,皇帝陛下他相中了你,可有此事?”

初初嘴角抿着的笑容敛去,邱汉生知道自己唐突,自己涨红了脸,一揖,“盛姑娘,这话我原不该问,你当我没说过

。”说罢转身要走。

“等等,”初初唤住他,邱汉生停下脚,听身后柔美的声音轻轻道,“邱大哥,我视你为兄长。……可是圣上的心思,我是奴婢,不敢猜测。”

邱汉生一顿,正好传来呼唤初初的声音,“初初,太后殿下叫你,快随我来。”身后衣裙悉嗦,渐归于寂静。邱汉生站在原处,想想她话中的意思,其实很想再问一句,他的心思你不敢猜测,那么你心里呢,又是怎么想的——终于没能问出来。既然没能问出,他叹一口气,看见几片花瓣从树上被风吹下,落到他肩上,再轻轻旋转到泥里。旋即有一些明白,落花岂能随人意,落花岂能随花意?她,是这个意思吗。

回转过身,只有一树寂静,没有人再能回答他了。

余韵问初初,“方才你是与谁说话?”

初初道,“没有谁。”

余韵问,“是不是大皇子的侍卫、名叫邱汉生的那个?”初初不语,余韵叹一口气,停下来,“初初,现在的情境……你怕还是凡事多注意一点为好。你说呢?”初初也随她站住,她知道余韵是在提醒自己,宫里深似海,当你还是个小虾米,自然是随波逐流本本分分最安全,可是皇帝的关注已将她推向浪尖,任何一只鱼虾、甚或只是一道大浪都可以将她击碎,因为她只是一个小虾米。她停下来,诚心诚意地向余韵道,“余韵姐姐,我明白,谢谢你。”

来到寝殿,太后却并不在,大宫女、沐辉宫宫令余香站在一旁,初初看见,她对面还站着两个长庆殿的宫人,一个宦官、一个宫女。

“初初,你过来,殿下有话吩咐你。”

“是。”初初站过去。

“这两位是长庆殿的白司仪、陈宫仪。”司仪太监、宫仪女官,都是五品内侍,不算低了,初初向他二人见礼,“白师傅,陈姑姑。”那两个也看过来,白司仪脸上没什么表情,陈宫仪三十多岁,长得秀气端庄,脸上笑眯眯的,显得很和气,“初初姑娘,听说你精于茶道,想请你去我们那里帮几天忙

。“

初初欠身,“不敢,陈姑姑谬赞了。长庆殿人才济济,奴婢不敢去添乱。”

陈宫仪依旧笑眯眯的,“姑娘不必过谦,我们都和叶宫令说好了的,是不是叶宫令?”转向余香。

“长庆殿的吩咐,我们怎敢不应,”余香冷冰冰的,并没有给她面子,她是太后身边第一大宫女,从品阶上也比陈宫仪高,自然要有太后殿的威仪。对初初道,“初初,你便去吧。只记住,你是太后身边的人,去了把差事做好,不可给殿下丢脸,知道吗?”

初初抬起头,碰上余香颇含警示意味的目光,她轻轻把目光低下,“奴婢明白,请殿下和余香姐姐放心。”

弘德帝当天接见完毕前来拜见的大臣、赐宴,时间已经不早。和梨子问要翻谁的牌子,他想想也没多大的兴趣,吩咐直接就寝。最后,终于想起来下午赏花宴上的小插曲,问,“回来,今日羊美人与你说什么了?她有什么事吗?”

和梨子想,我的爷,您终于想起来了,正鼓揣着怎么说这事呢,忙回来,“是,羊、额美人是想打听她妹子的消息。”

燕赜笑道,“好好说话,打什么磕巴。”取笑自己的小跟班。和梨子哀怨地看他一眼,腹诽道,还不是您老促狭,取这么个名号,说起来,这个羊美人还真不知道姓什么哩,她是胡姬,多半也是个胡姓吧。

皇帝大概也是回想起了自己的年少荒唐,不知怎的,竟然又想到初初,当年对两名胡姬的所作所为,今天竟不想用在她身上。脑子里呈现出下午所见粉色缎衫勾勒出的窈窕身材,她的身体,必定是比她们还要美丽吧,皇帝心中感到一阵突然而来的、急促的焦渴。

……咕……皇帝又露出那种笑容,和梨子多年浸**的相知相熟,脱口问道,“皇上,叫人吗?”

“滚吧,”毫不客气的把小太监踢下床,帷幔落下,和梨子捂着屁股,在外面问,“那——美人的事?……”

“我自有安排。”

哦,皇帝自有安排。和梨子点头,拐着往外走,可是,该怎样向羊美人回话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