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世之初

8相遇

三年后,天佑六年。

盛初初一早晨起,与同屋的小宫女互相梳理好发辫,准备入殿当值。

在沐辉宫两年多,她的生活已形成固定模式。上午侍奉太后笔墨,偶尔陪她见客,与大皇子玩耍,下午侍奉太后午歇,任氏一般申时不到起身,初初便不用再殿上伺候,去偏殿书房整理文卷,一年前,任氏命她襄助管理文书的大宫女余音,初初很喜爱这份差事,将书房打理的井井有条。她还喜爱听周微澜来拜见太后时讲女史编纂的故事,天佑四年年初,柳皇后薨逝后不久,褫国公周野撒手西去,皇帝着太后抚养大皇子,周家悄悄调转风向,仍藉由周微澜与任氏的关系,与任家重新修好。任太后十分大度,不计前嫌,接纳了老朋友的回归。从此,周六小姐便时常出入沐辉宫,初初喜爱她的博学洒脱,周微澜对这个聪慧好学的小姑娘也颇具好感。

初初随余韵来到寝殿,太后已宴起,两人给太后行礼,任氏笑吟吟道,“起来吧。”一面看向初初,两年过去了,当年的小姑娘已出落成一名婷婷少女,青黑丰厚的发丝编结成小宫女常梳的双鬟,匀净肌肤上当年的冻伤早已痊愈,双颊是最令人羡慕的淡淡的玫瑰色,嘴唇饱满丰润。不过最动人还是那一双眉眼,与她的母亲一样,初初生了一双含情的媚眼,男人们或许会为其中的粼粼水光迷惑,不过任氏却看到湖光山色下的冷硬。

“今日淮西王妃要来,你陪我一起见客。”太后对初初道。

初初应是。

任氏招手,命她来与梳头的宫女一起为自己挑选饰物,初初上前,将自己看中的拿起给太后观看,任氏选中了一只银线玉翅蜜蜂,忽然道,“今儿是你家忌日吧,下午去佛堂给家人烧柱香,不用来伺候了。”初初小心得将发簪插到太后髻上,退后福身,“谢殿下恩典。”

淮西老王爷贺定兴,以军功计的话,比杨粟、周野任总这些赫赫有名的战将是薄弱许多,但他当年与太祖同为山西道太守,又曾与太宗燕承配合击退突厥,成就“雁门之捷”,后与燕撰同时举兵,仅这些资历,足以让他比杨周等人高出半肩,因此后面虽建树不多,本朝大定时太祖钦定,封贺定兴这位老战友淮西王,是仅有的三位异姓王之一

贺定兴直到五十,老王妃病故新娶了现在的王妃顾氏,才接连诞下二子一女。儿子的出生让这位老王爷重新焕发了青春,抛下京城繁华,自行请命将守边关,那长子云来跟随老父却有将才,立志要立下一番军功,弥补之前不足。那王妃顾氏带着幼子鹤来、女儿凤来留住京中,顾氏与太后家破有渊源,关系一直很好,一年中总来拜访几次。

太后见客是宫人们最开心的日子,几个小宫女边整理边议论,“听说今儿淮西王妃来,带上了小公子。”

“是么?我听说贺家的公子们生的最好看。去年老王爷带着大世子觐见皇上,她们说,那世子生的比圣上还要好看。”

“真的么?”小宫女们来了兴致,皇帝燕赜已是不可多得的美男子,怎么可能有人比他还好看,她们纷纷摇头不信,先那一人笑道,“其实我也不信,可姐姐们说,大世子如冰雕雪塑,十分峻酷,我们见不到大公子,好在今天能看到小公子,他兄弟二人总会有些肖像的。”

巳正一刻,淮西王妃经宣入殿,她身后果然跟着一名少年,顾氏与太后见礼,亲亲热热的坐到一起说话,宫人们暗自互递眼色,那贺三公子鹤来在一众灼灼的目光中十分不耐,起身向太后母亲道个恼儿,自玩去了。太后一面吩咐小侍们跟着,一面笑着对顾氏道,“三郎生的真是俊俏,我都忍不住多看几眼。”

顾氏对自己子女的品貌十分得意,笑称哪里,太后又道,“上回大郎来见,我看比三郎还好。”

顾氏道,“娘娘谬赞了。那孩子跟着他父亲在关外,皮糙肉黑的,哪里好看了。听说沈家的二郎快回来了?沈大郎要给他娶妻,多少大家闺秀都托媒递话,竟比入宫争的还激烈。”

太后轻哼,“皇帝虽不是我养的,但我说话历来公正,我看云来比皇帝生的都好,沈家二郎差的远了。”顾氏但笑不语。

一时方才跟着鹤来出去的小侍慌慌的来报,“太后,奴婢们跟丢了小公子,找不见他了!”

淮西王妃的幼子宫内走失,太后急命宫人们出去寻找。皇宫巨大,宫人们渐渐散开,初初向东,走进一个花园。昨夜刚下过一场细雨,花园里有一层薄薄的属于春日的雾气,梨花刚谢,桃花和玉兰初开,草地和泥土里落了一层雪白的花瓣,湿滑难走

。初初想,小公子怕是不会到这里吧?一面想一面分开柳枝,忽然缘至心灵,抬起头。

对面大树的枝桠中,一个白衣少年正呆呆的望着自己,却不正是淮西王家的小公子鹤来?

初初放下心来,问,“你是淮西王爷家的小公子么?”她生就一副娇软嗓音,十分动听。

树梢上的鹤来口舌干燥,平素的自傲聪明种种都没有了,浑然化作一头呆鹤,他听见自己心脏在胸膛里撞击的声音,玉兰花香味扰乱了他的思绪,站在树下柳枝边上的少女仿佛仙子,他点点头,避免对方听到自己正处于变声期的粗噶声音。

初初见他坐在树上,又担心起来,“你坐在那里做什么?我去叫人。”却听那少年急促道,“你别走,我快抓不住了,啊哟……”

初初回身一看,大惊,只见他歪斜着身子在树枝上摇晃,她知道这小公子乃是淮西老王爷与王妃的爱子,快六十岁才得,十分珍爱,他家如今颇得皇帝与太后信任,若是在自己眼前出事,可怎生是好,急忙道,“你快别动!”可话已晚了,那小公子许是慌张,扭了扭身子,树枝承接不动,竟然啪的折断,他大叫一声,直堕下树来。

初初吓白了脸,下一瞬,好在大树枝叶繁茂,下面的树枝接住了他,鹤来在枝上趴着,与她面面相觑,眼见那树枝根节也在晃颤,初初大叫,“你别动,”急中生智,解下自己腰间束带,向上抛去,“小公子,接住!”

鹤来抓了两下,无奈树枝太高,抓不住,初初搬来石块,踮着脚上去,再试着上抛,鹤来见她为自己忙碌,发鬟也散了,小脸通红,十分欢喜,自己奋力去抓她抛上来绸带,终于抓住了,柔软的布料划过掌心,初初明亮的大眼睛放出璀璨光芒,发出一声欢呼,“你不要怕,把带子慢慢儿系住自己栓在树干上,我去叫人。”

鹤来见她欢喜,也为她开心,全然忘了本是自己淘气引发的事故,更不知此后今生都要为她结下一段孽缘,屏息问道,“喂,你叫什么名字?”

初初拭了拭额角,粲然一笑,“初初。”

鹤来见她小鸟一般轻盈得重新钻入柳枝里,细细的腰肢因为缺少腰带缠敷衣衫宽松,她的带子在我这里,他摸摸系在自己身上的绸带,心中泛起朦胧而美好的淡淡的甘甜

弘德帝退朝,与心腹臣子们一起回到长庆殿。今年自开春起,诸事不顺。先是湖北一次地震,死伤无数,接而春涝黄河几处渡口决堤,两灾相加,十余万人受灾。大周至今不过三十余年,江山初成,百废待兴,朝廷一直采取轻徭薄税的措施,国家岁入不多。此次大灾,弘德帝命开国库赈灾,不料不至半月,国库已空小半,各地仍灾报频传,死亡数字不断上升,恨不能让人捂耳不听。

料理民生政务,弘德帝并不擅长,可巧头一年底中书令邵秉烈因户部尚书人选一事与皇帝斗法,皇帝坚决不用他推举的人选,邵秉烈索性称病在家,已有两月未朝,这期间中书侍郎俞凤臣、申鼐代行相职。

本次大灾,繁杂的政务压的皇帝喘不过气来,可恨俞凤臣与申鼐虽为代相,却事事无决断,朝中哼哈二将,朝后俞凤臣便钻入相府报告,皇帝抑郁了满腹的气,谢苍道,“如今的形势,也只好先请邵相出山。”

燕赜咬牙,“老儿隐忍多时,定等的朕这话。”仿佛看到相府中邵秉烈捻着胡须向众幕僚得意洋洋,“笑话,一国之相,有多容易么!”

新任的户部尚书江中威活该苦逼,一上任就遭遇两场大灾,他并非无能之辈,无奈事突然,上下掣肘又多,上前道,“臣无能,给陛下丢脸。”

燕赜虽气,却不是随意迁怒下属的人,道,“不怪你。还要委屈你先离京一段时间,去地方上任职。”

江中威遵旨,“臣今日就递交辞呈。”

谢苍道,“此一事上,孟显章十分不得力。”朝争声势非常重要,孟显章却没有发挥作用,并非观望,实是他认为这次皇帝应该早请邵秉烈出山,防止政务淤积,灾民不治。

孟显章很客观,很正确,弘德帝同意这样的观点,却不满他的态度,此刻这位年轻的皇帝面上当真现出不豫,冷笑道,“朕要他的客观中正做什么,若想客观,仍回史馆执书好了。”

这一边初初见那淮西王爷家的小公子将自己固定在树干上,忙急匆匆跑出花园,欲往沐辉宫叫人。不料刚出花园子没几步,顶头一队仪仗迎面过来,初初不留神晃了晃身子,走在最前面的侍卫已看见她,手摁在刀柄上喝道,“什么人在那里?”立时另两个侍卫过来,将她架住

弘德帝半倚在肩舆里,风吹的肩舆上的帘子飘起,他问,“什么事?”和梨子忙在外面道,“没什么,侍卫们发现一个逾矩的宫女。”

除了架住初初的那两个侍卫,仪仗继续前行,错身之间,风帘外隐约一个女孩子声音道,“……淮西王家的小公子走失,奴婢在园子里发现了他……”声音娇润,语气却从容平静。弘德帝听到淮西王三个字,吩咐停下,掀开帘子,“淮西王家的小公子怎么样了?”

燕赜在肩舆里往下看,小宫女被捉住双手站在正前,她的双鬟松散了,脸蛋儿红扑扑的,额上还有汗。燕赜心中惊奇,小宫女面生,之前并未见过,凭空出现就像一个忽然坠入凡间的精灵,燕赜仿如被树隙里偶尔钻过的阳光刺到眼睛,不自觉间放柔了声音,对那两个侍卫说,“放开她,”又向着初初,“你慢慢说。”

“是。”初初深深一福。刚才帘子掀开的一刻四目刚巧对上,她猜到肩舆上高高坐着的挺拔少年就是皇帝,低下头,将小公子走失、自己在花园里发现他,帮助他栓在树上的事简要说了。燕赜吩咐侍卫去寻找,不一会,一个俊秀的仙童一般的男孩子从柳林里跑出来,一出来,先看到初初低头站在一边,忙扑上去,“初初,你怎么样了?”燕赜在肩舆上轻嗽一声,男孩子这才抬起头来看到微笑的皇帝,“陛下!”他很生疏的行了个礼,眼睛扑闪扑闪的,指着初初,“是她救了我,请你不要罚她。”

当弘德帝领着小公子鹤来走进沐辉宫的时候,淮西王妃扑将过来,一把搂过儿子,又摸又骂,最后领着儿子一起向弘德帝跪下谢恩。

弘德帝对臣下们表达仰慕天恩的话语,向来是十分乐意接受的,他的心情很好,轻轻安慰了淮西王妃几句,命平身赐坐。

好容易一番虚礼才毕,鹤来在母亲怀里扭来扭去,顾氏骂他,“还不老实吗,你是不是非摔下来才长记性?”鹤来向太后问,“殿下,初初呢?她到哪里去了?”

太后尚不知是初初最先发现鹤来,有些儿惊讶,“初初?”

淮西王妃不知所以,用手摸儿子的额头,“什么初初?娘娘,您别怪他不礼貌,”忧心忡忡的看着他,“是不是吓着了?”

“不是的母妃。”鹤来十分不耐烦,推开顾氏的手,“是初初在园子里找到我的。”太后这才明白,抚慰顾氏,“初初是我宫里的小宫女

。”忽然想到什么,看向燕赜,皇帝正也看过来,她深知这位的心性,不由微蹙起眉。

不一会,皇帝身边的宫人带初初进来。鹤来一见到她,登时眼睛亮了,指着她道,“母妃,她就是初初,是她救了我。”

初初已整理好衣容,双鬟重新梳好,她从容的向殿上数人行礼,静静的站在那里。淮西王妃看下来,明白平素寡言少语的儿子为何如此开心,活到快四十岁年纪,以她一品命妇的资历,美人儿自见过不少,远的不说,顾氏年少时足以自负美貌,三个子女尽皆是人中龙凤,但下面站着的女孩儿确太美了些,且不论那眉眼五官,只她往那一站,年龄尚稚,说风情早了些,但她身上浑然天成的一股子气息,让人观之忘俗。

“初初,”太后飞快瞄了一眼皇帝,他正懒洋洋的把玩扶手上的兽头,嘴边噙着熟悉的笑容。任氏继续问,“是你救了小公子吗?”

“说不上救,”初初眼睛微抬,恭敬答道,“只是奴婢先发现了小公子。”

“初初太谦虚了,”燕赜突然道,初初见他发话,转身向他,低下头。燕赜道,“你立了大功,朕须赏赐于你。”温和笑道,“说吧,你要什么赏赐,朕尽可以答应。”

太后皱眉,皇帝这话虽无大错,却显得有些轻薄,她担忧地看着初初,知道她心系家族,怕她提出什么过分的诸如恢复父族哀荣或是接侄子予印回京等不知好歹的话来。

“是,”初初跪下谢恩,抬起头,燕赜见她水润的眼睛眨啊眨的,沉思间一片湖光山色,不由更爱,却见她看向鹤来,“奴婢方才听殿下与王妃娘娘谈论,小公子擅长丹青,如此,请小公子为奴婢画一幅肖像可否?”

此话一出,太后松了口气,皇帝却淡淡失望,唯有鹤来十分欢喜,下来拉住初初小手,“初初,我给你画。”

鹤来随母亲回府路上,想到方才画成时初初凝视肖像眸中升起雾一样的泪意,她接着莞尔一笑,向他行礼,“真的很像呢,谢谢您公子。”

真的很像啊,娘亲,初初将画像挂在自己房间的墙壁上,双手合十。

真的很像呢,鹤来年少的心中啮过一阵心疼,在南窗下铺开一页雪白的画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