涉江

七 同心而离居(一)

七 同心而离居(一)

轩龙弘道肇运圣纯仁皇帝之上

靖平十五年,除夕,灵水疫平。

十六年,正月,乌桓寇灵水。帝一力拒之。

过完腊月二十三小年后,便要忙着过大年了。

说来庆幸,冰焰花果然是治疗疫病的特效之药。玉佛寺内众病人自被兰王亲身劝服了喝下汤药之后,便陆陆续续的都往好里头转。轻的都离了病床,往日总嚷嚷着要求医官们服侍的,现在都直夸自己身强力壮,而重些的也都是躺着的要求坐起,坐着的要求离床。救治所里终于不再是哀鸿遍地。

医官们自然知道病人们都是想早些回家过年,也就越发拿回家“要挟”着他们好好服药,好好休息。如此气氛之下,痊愈的病人愈加多了起来。而在严格的饮水控制之下,城里也已有好些天没再有新发的病例。大夫们欣慰之余,也没忘又从消毒过的井水里取了样,观察现在是否已能够饮用。

越来越空的玉佛寺和越来越热闹的街巷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不管胡汉,不论兵民,脸上都开始带了笑容。小城里,一桩事实已然呼之欲出,只奇怪官方是否太过谨慎,而迟迟不肯宣布——

灵水疫情解除。

于是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作为兰王行辕的布政使府。

后府书房之内,墨景纯神情刻板,对自己现正报告的内容显然并无意外:“孑利已与左右贤王会师,正朝灵水而来,不日便将兵临城下。”

林云起走进屋来,将一叠公文摊到了兰王案上:“这怕是今年最后一份邸报了。”

最醒目处,一眼便能看到朝廷对于宁王退敌朔方的嘉奖,以及让他总理前线军务的廷令。

墨生瞥了眼后冷笑:“这是廷令还是东宫令?”

林云起笑笑:“有区别吗?”

近日天子龙体违和,不大理会政事,朝务大半都由东宫储君处理。而此刻东宫正在天坛履行祭天之责,因此这些天来,人都已私下里将天坛称为小朝廷。这一份廷令,远走关山的人自然分不清是出自天子还是储君。不过,对于正处于风口浪尖的兰王来说,表面上并无区别,一样的是要逼他听令于人,可实际上,还是有些文章可做的……幕宾心道。

却见兰王眉头皱了皱,随即便又恢复了波澜不兴之色。

林生的目光便又移回了那张邸报,忽然眼睛一亮,指着上头一条不起眼的文字,一向沉稳的人竟然叫出声来:“王爷你看!”

之惟和墨生都随他手看去——不过是一段普普通通的文字,记录了朝廷刚刚对一名地方官员作出的褒奖,而那桩被嘉奖的事迹仅仅是在处理一起因继承权而引发的械斗中,那官员提出了一项新颖的主张。

仔细看了,发现事情经过其实很简单:某富商过世,儿孙早夭,膝下空空,他小妾带来的“拖油瓶”儿子便想继承他财产。富商其余家人自不肯,双方纠缠以致动粗而闹到了衙门。这位官员便想出了个破天荒的点子,判定富商早年过继给兄长的儿子仍有遗产继承权,就是所谓“肩挑两房”,顺利的将这事给解决了。因这事件大约在整个省内都闹得沸沸扬扬,连朝廷也听闻了,觉他处理得当,便给了个嘉奖。

可就如表面上这么简单吗?“肩挑两房”?!所有人都感觉到心里有什么嗡嗡在响——那是……?

同时抬起头来问道:“王爷,如何?”

案桌后,之惟的眼波投在虚空某处,只略略一笑:“该来的,还得来。”

铿锵一声,像是一阵风忽然刮过,将檐下铁马带得一响。

正一悚然,只听门外有人急急奔来,拖开了嗓子长长的喊着:“王爷,圣旨到啦——请您接旨——”

人都深吸了口气。

兰王理了理其实纹丝不乱的衣袍,站起身来。

“铛”的一声锣响,端的是好戏开场。

舞台上一时群魔乱舞。戴着狰狞鬼面的宫廷艺人夸张的扭动腰肢,发出耸人听闻的怪叫。而后又是一声锣响,之后鼓乐齐鸣,舞台两旁两班共四十八名身着素服的歌者齐声高唱,旋律古朴,歌词繁复,声音悠扬……其实,并无人在意。

宝座之上,东宫储君施施然看着,笑容完美无缺。

他身旁廉王却禁不住想打哈欠,碍于场合,生生忍住了,弄得满眼通红。

东宫瞥他眼,不禁勾唇。

廉王脸一红,嘟囔道:“这有什么好看的?年年老一套,哪及……”说着声音压得更低,笑容也暧昧起来,“胭脂楼正摆宴,花魁燕惜春要唱《思凡》呢。”

“身在帝王家,就这么老一套,爱受着不受着。”太子淡淡道,似不经意,“安排好啦?”

“嘻嘻。”廉王笑得越发欢畅,贴耳道,“我让何春拉了孙启秀和陈洞天同去,孙启秀是早对燕惜春垂涎三尺了,让那小妮子办了他。陈洞天嘛,等他明儿一觉醒来,就会发现……呵呵……身旁躺的乃是三朝元老吕相国的秘密宠姬……”

若有人听见他的话,必要大吃一惊,因为这何春、孙启秀、陈洞天三人乃是禁军的三位统领,竟能一次聚齐在柳巷章台!

轩龙朝皇城亦和京城一般分内外二城,外城是皇城司负责卫戍,九门共正副两位统领,司内兵丁皆出自官宦人家,人数较多,平时经常作为仪仗使用,便是百姓们口中常说的“羽林军”。内城又有数层守卫,自靖平年间撤了侍卫内亲王职衔之后,便只有兵,而没有将。最外一层便是禁军,四门四统领,互不隶属,直接受命于中枢。如此层叠包围之内,禁宫最内还加布了一层精锐——八百侍卫皆是原为国牺牲的兵将遗孤,皆武艺高强,意志坚定,编为两班,直接拱卫皇家内院,这才是真正意义上的“羽林卫”。而这支队伍名义上是归皇帝直接指挥的,不过现在几乎庙堂里所有的人都知道,他们实际上的指挥使是内廷总管——郎溪。

这名十多年来都不见老的大太监还真是让人摸不透,难道真是块死忠老头子的硬骨头?太子眯着眼,在心里咒了一句,嘴里却道:“拓拔贤呢?怎样?”问的乃是那最后一位禁军统领。

“这老小子,欠了一屁股的赌债,借条都在我手里。”廉王洋洋自得。

“还是看紧点,落实咯。”太子仍是嘱咐了一句,眼睛一直朝着面前的舞台。

戴着青铜面具的傩神终于上场了,面目也如鬼样狰狞,真不知为何同是一副丑怪模样,他就是驱鬼的神,另一些就是被他赶的鬼?象征人族的方相氏正对他顶礼膜拜,而他的样子也够可笑——头上顶着熊皮,荡漾着从肩部披下,熊头上还装着四只黄金铸的眼睛,褐色上衣t色裙子,左手持盾,右手挥矛,在取得了傩神的意旨之后,便具有了神力,狂呼狂叫的率领着一众戴着柳木面具的兵卒,开始满台的搜寻所谓鬼疫,要把它们驱赶出这天坛、这皇城、这国家……

他看着看着,忽然就想笑,但皇家礼仪约束住了他,人只看见东宫一个时辰都未改变过庄重又和蔼的笑容,从容又大度的坐姿,却听不见他喃喃的自语:“是鬼还是神,究竟谁说了算?”

声音太小,连廉王也都未听见。但这位四王爷的视线始终不能为台上例行公事的傩祭吸引,转转眸,终于发现了什么有意思的事情,又附过身来道:“大哥,你瞧,瞧成倬那张老脸,绷得死紧,不知谁又要倒霉了?”

太子长眸终于转了两转,瞥眼文官行列之中站得像棵雪松似的老瘦言官,轻轻笑了一声。

台上的大戏终于演到了尽头,鼓乐歌唱在最后一次嘶声呐喊之后,轰然归于沉寂,满台艺人都摘下了面具,齐齐伏地叩首。

山呼“千岁”之中,太子慢慢站起了身来,淡淡道:“演得好,赏!”

一旁内侍急忙传声筒似的层层传递出去:“赏——”“赏——”“赏——”尖细的声音在夜空里飘出去很远很远。

太子眯着眼,似乎是欣赏了一会儿,方才对廉王道:“走,进去说话。”

二人回到了奉先殿内,屏退了左右,只剩殿内长明灯火在金砖地上拉出两条漆黑影子。

储君抬起头来,望着墙上挂像:正中是开国高祖皇帝,也不知画得像不像,明明是以武夺国的皇帝,却是一副清雅寂秀的面容。他却记得师傅曾说过,也正是这位文弱书生似的开国之君鸩杀了前朝哀帝,再打着为之报仇的名号起了兵,又在登基之后立刻灭掉了曾约为兄弟之邦的南晋。

在他旁边就是传奇般的景帝,布满史书的赞誉之辞,称之为“仁君”“美君”,将他一战气死西羌国主的事迹大书特书奉为神迹,却也掩不了最后寥寥数笔的尴尬——因不明他生死,最后连庙号谥号也只能含糊其辞,成为众先帝中唯一被称为“帝”而非“宗”“祖”的。凝望着挂轴上那双轩龙皇室皆继承了的狭长凤眸,那样年轻也那样深湛,在烛火跃动里依然清宁——当朝太子始终没弄明白:这样一个人何以能在鼎盛之年弃了那至尊大位远走。

后头是承袭了兄长——景帝皇位的太宗,著名的一位太平天子,少有的幸运儿,要不是当真有画像挂在这宗庙里,谁能相信:这世上竟还有谦让来的皇位……

一一看过去,太子忽然笑了起来:再往下……便该是当今的画像被挂在这阴森森的殿宇里了吧?他眯着眼,想象着那副图景:烟香飘渺里,自己这位以冷峻闻名的父皇是否还是那般抿着唇,皱着眉,对自己要么申斥,要么不屑一顾,只在看见那个人的时候,眼底才会露出丝笑影……

就在旁边廉王都快盹着的时候,太子忽然出了声:“‘肩挑两房’的事,你查清楚了没有,到底是谁给翻上来的?”

廉王打了个激灵,回答:“大哥,不是我没好好查,这实在是个没影的事。我叫人彻查过了,当地确乎有这么档子案件,江浙两省都知道,也就是这么作为了结了的案卷一层层报上来的,这说法也就随着传出去了。京里一些官员觉得新鲜,就拿了来议论,最后不知怎的连老爷子也听说了,就随口说了声‘好’,他老人家这金口一开,宫里传出来就成了嘉奖了。”

“江浙?宫里?”太子沉吟,“怎么会那么巧?”

“江浙本就是那帮清流的老家,都是同乡同年,几张嘴传来传去传到京里不足为奇。”廉王先还不不当回事,说着说着也觉蹊跷,“大哥,可宫里……现在还能通这种消息?”

“你当老爷子那边真能被围个密不透风?”太子冷笑,“也不想想当初他自己是怎样登的位——当年他可是领侍卫内亲王的。皇宫,他比我们熟。”

廉王点点头:“这事儿倒是真得注意。不过,大哥,‘肩挑两房’这点小事,怎么让你这么闹心?”

“呆子!”太子瞪他一眼,上上下下打量着胞弟,“龙生九子,可也怎么能生出你这样一个蠢才来?!你说你这浑身上下哪一点像老头子?”

人都说咱俩像一模子刻出来的,说我不像,那你也不像。饶是再嘴上没把门的,廉王也只敢在心里嘟囔了一句,脸上忙陪笑:“大哥,我不懂的您就教我,发什么火呢?”

太子哼了一声,眸里烛焰一跳:“什么叫‘肩挑两房’?就是说咱要多一个争大位的亲兄弟了。”

廉王实也不笨,略一思索,就立刻惊跳起来:“之惟?!”

天家气度讲究喜怒不形于色,然而,一阵风来,吹得那长明灯火悠悠荡荡,先人唇角的微笑都在那灯光里漂浮起来,仿佛嘲弄,太子终于忍不住将压抑了多时的愤懑道了出来:“你没看他相貌、气度、行事的风格都越来越像老头子?!”

廉王深吸了口气,半晌才道:“……不至于吧?”

“不至于?”太子嗤笑,“不至于,老头子放这个消息出来干什么?还不是一方面威胁我别太过分,一方面暗示人不要把宝都押在我一人头上!打得好精算盘!”

听他这么一说,廉王也在袖里攥了攥拳头,也不含糊,直接问道:“大哥,你说怎办吧。”

“他能威胁我,我就不能威胁他吗?”

一阵疾风拂过,长明灯焰暴涨了数寸,亮得刺目,却又摇摇欲灭。

东宫太子便在那明灭里兀自微笑起来:“他越宝贝,我就越让他碎得再拾不起来。成倬那小老儿是该活泛活泛筋骨了,还有大理寺黄勐平、徐奕……老徐相……很快就会有一桩泼天大案要劳动他们了。老四,你让那几个言官可以动起来了。”

“好!”

“边疆那头,这儿要是有人坐不住了,就让他去。看他们几个怎么去抢朔方那块没滋味的骨头。”

“好!”

“对了,记得传书,让叶先生完了事就早点回来。”

“好。”

“还有,宫里,也可以动一动了。”

他抬了抬睫,终于还是答了一声:“……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