涉江

四 所思在远道(五)

四 所思在远道(五)

“好一朵塞外断肠花!”一曲终了,信王鼓掌大笑,瞥向一旁陪坐的之惟,“更是你的解语花吧!”

之惟笑而不答,只端起茶杯。

不愧是戏子出身,刚刚还唱到动情处泪光闪闪的二女已恢复了嫣然巧笑,放了琵琶前来奉茶,信王便有意无意的睨着给他添茶的芳些,问道:“唱得真好啊,谁编的词?”

“奴家姐妹俩自己编的。”芳些笑笑,退后一步。

“原来还是才女呢,你们怎知道这个故事的——什么‘塞上断肠花……清白随流水,冤魂绕天涯’……”

芳些还未想好说辞——“是我说的。”忽听之惟出言,抬手让二女退下。

“哦?”信王笑得有些不自然。

“这个故事现在市井里已有流传。”之惟初仍不经意的笑着,“道是假士兵犯了真国法,真士兵顶了假罪名;还有什么军队其实早乱了,里面都是某些王爷塞进去凑数的远亲……”看着面色逐渐深沉的信王,他笑容不变,淡声道:“也不知这歌谣传到皇上耳朵里会怎样?”

信王的修眉长目都像是结了冰霜,“兰王,有话请直说。”

之惟点头:“信王果然够爽快!好——来人!”

话音刚落,便见下人捧了三个木盒进来。

之惟起身,回眸看向信王:“这里头的东西,信王可要验看?”

信王瞥了一眼,连忙摇头:“不用了,怪恶心的。没想到兰王还真下得去手。”

之惟状若未闻,令人将木盒放于桌上,缓缓道:“这是我的一点心意,望信王笑纳。”说着,话锋一转,“不过,也望信王能礼尚往来。”

信王也离了座,又是摇头:“宁王家的事,我做不了主。”

“哦?”之惟轻笑,“这么说,联名保举宁王出征的帖子,信王也是不打算参与的咯?”

信王终于不再摇头:“你是说……”

“我想和信王一起推举宁王带兵。谁都知道现下皇子中也就他这么一个虎将,只要我们上了折子,皇上定是会准的。”说着,之惟笑笑,抬起右手,“我这手不便当,折子要么请宁王亲自请战,要么让其他大臣出面也可,最后,由我来去向皇上面禀,不知信王以为如何?”

信王沉吟着,轻笑:“有兵无饷还不是个光杆将军?”说着,似笑非笑的看着之惟:“兰王说呢?”

目光笼罩,似那流言飞转,之惟自然知道在信王和宁王一派的心中,自己就是那吞了人娘舅家财产的无耻之徒。但事到如今,木已成舟,自己既作了这决定,便不得不承担这道不出的苦。想着,他抬起青羽,正视对面探询的目光,不慌不忙的说道:“军饷的事,我这里倒还真有个想法要和信王商量:除了联名保举,我们不妨再发动诸位王公来个联名捐饷,每家都从府里捐出些钱财珠宝,众人凑一凑相信也是笔不小的数目,更是对前线将士最好的安抚。信王看呢?”

“好!”信王击节,“兰王果然高明!”

望着对方明显比以前戒备的目光,之惟暗自苦笑了下:“信王既然同意,便请……”

“宁王那头我来。”信王终于点了点头,目光幽深的又回望过来,“皇上那边你来。”

没想到之惟倒也干脆:“好,那我便等着宁王的‘回礼’。”

信王若有所思的将目光移向了桌上的木盒,一字字道:“三日后,我会将那几个人的人头和请战的折子一齐送来府上。”说着,打了个拱,转身便去。

良久,只见之惟慢慢的低下头来,看着三个木盒,轻轻道:“早知他不看,你们是不是就不用……”

下面的话,再也听不清楚,只见房外暗中护卫的人露出动容的神色:“王爷……”

一见信王离去便忙赶来的林云起正跨进院子,见墨景纯这副神情便问:“王爷怎么了?”

墨景纯想了想,挑着字眼回答:“王爷他,心思过细,所虑过多。”

林云起笑:“我替你说:是王爷他太仁。”

“也不全是这么回事。”想着之前之惟独断的一幕幕,墨景纯摇头,“在我看来,王爷他有时……做事……太过消沉。”

“你是说:书生气太重?”

墨景纯思索了下,点头:“有点。”

林云起却摇头,望着浓云密布的长空,道:“可他不是个书生,也不该只当个书生。”

这日正是阴霾散尽,霁月初升,远远的就听兰王府流杯亭内莺声笑语传来,好不配这一片秋高云清。亭子四角都挂了灯笼,映得脚下潺潺水流波光鳞鳞,精致的玉杯顺着水流一一从这头流向那头,引得亭内几个女子都连连欢呼。

“有趣,真是太有趣了!”年幼的芳些更是喜得连连拍掌,“这样好玩的东西,没柳姐姐指点,咱们天天看见也不会玩呢。”

藕些也跟着笑:“柳姐姐不是说了吗:这是文人们玩的东西,杯子流到谁面前,谁就要作诗。”

正说着,只听芳些咯咯娇笑:“呀,现在紫姑娘前头了!”

“我可不会作诗。”紫菀笑。

“柳姐姐——”芳些就看断云。

“嗯?”望着那杯子出神的人终于醒过神来,见了众人情形,断云就对紫菀笑道,“没关系的,都是自己人,你试试啊,随便说什么都行。”

“夫人这是叫我出丑啊。”经不住众人相劝,紫菀终于道,“我是真的不会作诗,连背都不会呢。”说着,悠悠轻笑:“小时候人教我也教不会……”只是一瞬的功夫,她就又露出了往常的笑容来:“这里叫荷苑,要是大家不嫌弃,我就唱个家乡的小曲儿应个景儿。”

这便放了莺声作歌声:“千声郎、万声郎,谁让你追奴追到这莲花荡?郎唱的歌儿比直那铃铛脆,唱得奴在船头心慌慌。瓜子尖尖壳里藏,奴家小船撑到水中央。遥遥看到情哥哥来,赶紧摘片荷叶头上戴,只道是三伏天里遮太阳。”

不通音律,却仗着天生的好嗓,一曲唱罢,也是云淡淡月溶溶风拂人心上。

看不着自己神情如何,断云只见二些垂眸,紫菀眼中微微泛光,隐隐的,不知从哪里似乎飘来断续箫声,飘飘渺渺,似是为这曲儿再补一章。

只听紫菀呵呵笑道:“献丑了献丑了!我这公鸭嗓子可真贻笑大方了。”

众人忙都说唱得极好,紫菀直摇头:“好了好了,该会唱的登场了——藕些,你瞧瞧,杯子可在你那里啦!”

为首的芳些,连着丫鬟都起哄起来,喧闹中,那一缕箫声不觉再也听不真切。

粉裳的藕些“哎呀”了一声,想了想道:“这样吧,我和芳些唱曲子柳姐姐和紫姑娘也不是没听过,今儿啊我们来点别的。”说着,就神秘的给芳些使了个眼色。

芳些便故作娇态,摇着断云的手:“姐姐啊,人家不好意思呢。”

断云看了四周一眼,紫菀就对旁边道:“你们先下去吧。”众丫鬟依言退下。

芳些瞥她一眼,也不敢再说什么,就拉着藕些起身走到亭子另一头的栏杆边,坐下了,一开腔便惊了四座,正是那一曲“断肠花”。

听得断云等自是唏嘘不已,感慨中,心头更有灵光乍现,许许多多的事情都像散珠般被这一曲给串了起来,心房一热,她不由轻叹道:“原来是这样……”

“原来什么?”没想到人倒是耳朵尖,只听芳些急忙就问。

断云想想,偏挑着能说的说:“原来这就是捐饷的由来。”她顿了顿,见二些好奇的目光,只好又接下去解释道:“士兵喝酒闹事归根结底是缺银饷,不管是王爷接了人鸣冤的事也好,还是带兵出征的事也罢,都是只有钱字才能解决。所以,诸王公现在才会纷纷慷慨解囊,捐钱捐物。”

芳些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又问:“那干吗都朝着咱们王爷要,好像咱府最有钱似的。原来在宁王府的时候,听说太子那边才……”

却被藕些悄悄一拉,截她话道:“这事王爷是挺上心的就是。”

这其中纠葛,纵恍然明白了,又如何与人说?断云想起那团墨黑,只觉四周亦是沉如浓墨,一颗芳心像被那块东西给重重的压着,为那个人,默默的辗转反侧。心中所想自没法道,原本只想轻描淡写带过:“这也难怪,边防上冯将军父子和咱们王爷的交情自是别人不可比的。”

却没料反被勾起了更多的愁思——“是啊,听说连军队其实都是老王爷一手带出来的呢,那还不就是咱王爷的……”芳些还没说完,就被藕些更重的拉了一下。

只见断云目光忽然一粹,淡淡看来却教人不敢多言,淡淡一笑:“芳些妹子,男人们的事咱不懂的就别去管,没事寻那些烦恼作甚?”

芳些低头,磨挲着手上玉镯:“姐姐说得是,姐姐都不懂,我们就更别提了。不过,我们姐妹们既知道这事情了,就也该给王爷分分忧不是?”

断云只含笑点头,却不问其详。

芳些就抬眼看藕些,藕些想了想,终于忍不住道:“姐姐啊,我们和其他姐妹商量了商量,大家都想给王爷个惊喜呢:我们想私低下也凑把凑把,虽说我们姐妹吃的用的都是王爷给的,可不管东西多少也是份心啊,姐姐你说呢?”

断云眉心微蹙,轻轻道了声:“你们心可真细……”

二些等了半晌,却也没等到想要的言语,只好直接问:“姐姐啊,你肯不肯起这个头呢?”

断云抬起眼来,摇头,眸清如水:“谢谢你们的好意,这个头我带不了。你们也还是再商量商量吧。”

二些露出失望的表情,对望了一眼,勉强笑着又坐了一会儿就讪讪的去了。

只余下紫菀陪着断云,看她望着天边的月轮,久久的出神,眸中似有烟云。

断断续续的,难分远近处似有飘来了刚才那箫声,紫菀别过了脸去,眼中也升起了朦朦的氤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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