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舞九天

五十七、告别

漓国地处神洲之北,不同于浚与鸿的温雅秀丽,因多山脉而略显苍凉。风,从内海的深处向陆地袭来,冰寒的气流,在内陆被山脉阻隔而回旋停留,未入冬却已有了降雪的迹象,为秋末的气候带来了浓浓的冬意。

这里是靠近内海的一个渔村,还属于漓国皇朝的属地,因为内战的关系,村子几乎完全荒废了,只剩些行动不便的老人还留在那里苦苦支撑着,年轻力壮的多数都被抓去当兵了,不然就早逃走了,显得萧条荒凉。为了避开战祸,罗沙等一行四人在进入漓国不久之后,便一直沿着海岸线赶路,来到这渔村,已经走了半个月了。他们走了好几户,才找到一户肯收容他们的人家。那是一对独住的老夫妻,五十多岁的样子,佝偻的身躯,脸上布满了风霜与凄苦。交谈中知道,他们的两个儿子都被抓了壮丁,因为家里的粮食不够过冬的,大儿媳带着孙子、孙女去逃荒了,剩下两个老的只能看撑到哪里算哪里了。

看到这样的情形,罗沙几乎没有心情吃任何东西。这一路行来,途中他们也曾遇到过不少军队,但见得更多的是荒废的村镇与大批的难民。到处都有战火的痕迹,到处都有在战乱或饥饿中死去的尸体。

第一次看到倒在路边的尸体时,罗沙还以为那人只是病了躺在那里而已,她不顾绿儿的阻止,跳下马跑过去,想看看自己能帮什么忙,却看到那张干枯的脸上那双死灰色的眼珠。那是个年约四、五十岁的骨瘦如柴的男子,他的尸体上已布满了尸斑,僵硬的身体就象是一段朽木。罗沙呆呆地站在他身边半晌,然后跑到一旁开始呕吐,那不是她第一次见到死人,但却是第一具让她觉得揪心,觉得仿佛有千百万只蚂蚁在她的胃中爬动般难受的尸体。

她亲手挖了坑将那具尸体埋了,除了绿儿之外,风无息与木惊云都在一旁帮她。而当一切了都结束后,绿儿才淡淡地对她说:“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如果你要适应这里,那就最好不要再将你看到的每具尸体都埋葬,因为你到死也埋不完。不过,若你想一直埋尸体到死为止的话,那就另当别论了。可我想,你一定还有其他事情要做吧?”

绿儿的话让她无法反驳,越住后走,一定就会见到更多的尸体,就算再不忍心,她也不可能将时间与精力都花费在埋尸造坟上面,只是,这种情形让她无法忍受。她想,任何一个在和平安定的环境下出生成长的人都无法忍受这种情景的。也许绿儿的话让人觉得太过理智、冷血,可她并没有说错,自己必须学会适应,之后才能再去想想自己该怎么做,才能让自己的心不再觉得煎熬。

之后赶路的几天,罗沙试着去调节自己的情绪。她帮风无息一起救治伤病者,试着听从木惊云的叮嘱而不再冲动地分发粮食,她知道牺牲自己去救别人未必是一件好事,零和博弈基本上是一种毫无意义的行为,但随着看到越来越多的难民,越来越多的尸体,而风无息所带的药品以及她自己带来的那些药都几乎用尽了,她开始觉得自己越来越混乱,心中仿佛有一团火在燃烧,却因找不到出口而几乎快要爆炸了。

也许是感到了罗沙情绪的不稳定,虽然可能会绕点路,但商议后,木惊云等三人毅然决定改走沿海线路。

由于靠海的原因,夜里的渔村冷得刺骨。众人借宿的木屋除老夫妇所住的主屋外,就只有罗沙与绿儿所住的屋子略微大些,是二位老人的大儿子与儿媳所住的,木惊云与风无息住的那间更小一些。虽然不用露宿在外,但简陋破旧的房子几乎挡不了多少风。

木惊云想的周到,知道漓国内乱后,便多带了一匹马,带了粮食、衣被以及药品,所以他们才不用去分那两位老人薄得可怜的棉被。可尽管如此,心情已经十分低落的罗沙却是了无睡意。

屋外传来了阵阵海浪声,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的苍茫而遥远。听着绿儿那均匀的呼吸声,罗沙悄悄地起身,穿好了外衣,拎了自己的背包,蹑手蹑脚地走了出去。

屋外风很大,呼啸着从耳际划过,都能感觉到脸颊隐隐生痛。因为是弦月,所以显得漆黑一片。罗沙来到屋后避风处,将包随手一扔,便坐了下来。

打开背包,罗沙取出无电池手电筒,轻捏了几下手动充电的开关,借着光线,她取过背包,将里面的东西一件件地拿了出来,放在了地上。

包里是她从现代带来的东西,除了急救药品在救治灾民时用掉了,剩下的一些被风无息拿去研究,带来的零食都被晓贝剥削了之外(虽然见不到面,但她居然有本事在罗沙临走之前,派木惊鸿来“大扫荡”),其他的东西都还在。看着这些,就好象是在与过去的自己交流一般。

罗沙并不知道自己想要做什么,可是,这些日子的情绪积压下来,她觉得需要整理自己的心情。很多人在想让自己情绪稳定时,都会做各种各样的事情,比如吃东西、逛街、购物,而罗沙则喜欢整理物品,来调节情绪或是思考问题。

取出3戴上耳机,没想到居然还有电。悠扬的“青花瓷”在静夜中听起来格外优美、婉转。罗沙轻轻地闭上了眼睛,靠在了墙上,随着音乐轻哼着,直到一种细微的感觉在身边出现,她才睁开眼睛,在手电筒的光照下,风无息正一脸温和地笑望着她。

“我把你吵醒了吗?”罗沙笑了笑,取下一边的耳机,拍了拍身边的位子示意他坐下。

风无息轻摇了摇头,扫了眼一地的东西后,在罗沙的身边坐了下来,道:“睡不着吗?”

罗沙挑了挑眉,拿起一边的耳机,在风无息有些的迟疑的神情中,塞入他的耳朵。在他露出惊讶的神情之际,罗沙做了个禁声的动作道:“嘘!别说话。”之后,又闭上了眼睛,轻轻地哼着歌词。

虽然风无息知道罗沙出生在一个不可思议的地方,但他依然为这种能“唱歌”的奇怪东西感到惊讶。耳中传来的歌声并不那么清晰,但他却是第一次在罗沙脸上看到这种柔和的神情,这让那首有些奇怪的歌也变得动听起来了。

直到一曲结束,罗沙才关了3,用力地吸了口气后,望向风无

息笑道:“有没有觉得很神奇?”

“这会唱歌的东西倒真是件稀罕玩意儿。”

“会唱歌的东西?哈哈!”罗沙压着声音大笑了起来,道:“你形容的可真有趣!这个叫3,在这里虽然稀奇,但在我们那里常见得很。”

“沙,你想家了对吗?”

风无息温柔的询问声,让罗沙顿时止住了笑容,过了一会儿,才扯了扯嘴角道:“怎么可能不想?虽然我出生的地方不是十全十美,但至少没有战乱,不必担心饿肚子,虽然也会有天灾人祸,可会有政府以及世界组织伸出援手。一方有难,八方支援,你们这里没有这种口号吧?”笑了笑后,罗沙又道:“我们那里也有战乱的国家,但会有世界和平组织去努力调解,也会有联合国去制裁,虽然未必尽如人意,可感觉上总是多了份希望。”

看着罗沙眼中浮起回忆的神情,虽然并不能完全理解罗沙的话,但风无息依然静静地听着她说。

“呵,我还真是讲了一大堆废话。”罗沙自嘲地笑了笑道。

“怎么是废话,我喜欢听你说。”

“没什么可说的了。”罗沙用力地摇了摇头后,望向风无息道:“我现在已经在这里了,可能永远都回不去了,再去想那些也没有用。”

“也许你回不去了,可那些回忆却真实的存在着,是你本身的一部分,不必回避。”

“老人才会回忆呢!”罗沙做了个鬼脸,突然从那堆东西中拿起一串钥匙,递给了风无息道:“这个给你保管。”

“这是何物?”风无息不解地接下。

“这是我家的钥匙。”

“你家的钥匙?为何给我?”

“因为你是我在这里交到的第一个朋友。虽然我见到的第一个人是孟叠霜那个恐怖的女人,但让我真正开始了解这里的人却是你,你就好象是我和过去的一条分割线。代表我在这里开始了新的生活。”

风无息神色微动,望着手中的钥匙,之后抬眼望向罗沙道:“这个我可先替你收着,若你想取回去时,就来问我拿吧。”

罗沙又用力地摇了摇头道:“若我问你要回去,那除非我找到回去的方法了,但这种机会看来非常的渺茫。把钥匙交你保管其实还有一个原因,因为我要和过去的自己道别。可那不是说放下就能放下的,所以,我把对我最重要的‘前世’的家,交给你这个好朋友保管。”

“道别?”

“嗯!”罗沙点了点头,又自嘲地笑了笑后,道“过去的我总放不下以前的影子,总喜欢把在这里看到的东西和过去相比。所以看这个也不顺眼,看那个也有意见,做事不经大脑思考,自以为什么都能摆平,都能搞定,其实根本就是无知、鲁莽。”

“沙,你并非是你说的那样……”

“风大哥,你听我把话说完。我知道你们每个人都很保护我,这几乎让我产生了还生活在故乡的错觉,以为自己还有任性的权力,可事实根本不是那样的。在漓国赶路的这半个多月来,我看到了太多以前从来无法想象的情景,那些受冻挨饿的难民,那些死在路边无人掩埋的尸体,如果没有你们在我身边保护,我想我也会成为他们中的一份子。”

“沙!”风无息轻唤着她的名字,却不知该说什么好。

“我没事!我只是……每个人在面对自己缺点的时候总是会有点沮丧,过去就好了。不过,只是去抱怨,只是做些鲁莽的事情,真的很幼稚……”

“所以?”

“所以,我要和过去做个彻底的告别。与其拿我出生的地方来和这里比较,倒不如看看我能用我所了解的东西,为这里做些什么,毕竟,我可能永远都要呆在这里了。”

“那你想要怎么做?”风无息露出一个温柔而赞许的笑容望着罗沙。

“你知道的,这些日子以来,我几乎快要爆炸了,看着那么多人死于非命,那些老人、孩子,那么多人在生死边缘上挣扎,而我却什么也做不了,这让我觉得好恨。”

“你也救了很多人的命。漓国内乱原本就与你无关,你何必为此而自责?”

“我不是自责,我只是觉得一定有更重要的事情可以让我去做。”

“沙,你想如何?”

“我要和你们道别,不能和你们一起去凤鸣州了。”

“那你要去哪里?”

“去做我该做的事情,尽我最大的努力,尽量在最大的范围内去阻止战争。”说完后,罗沙又笑了笑道:“也许会借用到你们的力量呢,毕竟我在这里,除了朋友就什么都没了。到时候,希望你能支持我。”

望着那清瘦了许多的笑脸,风无息微笑着点了点头道:“沙,有朋友便足够了。只要用得到,我任你差遣。”

“那一言为定!”罗沙安心地笑了。有朋友支持你,那真的是一生无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