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青

轮回(下)

轮回(下)

联邦探员敏锐地捕捉到修女脸上反常的神色,职业锤炼出的危机感在他脑中敲响了警钟。他条件反射地把手伸向后腰,握住了备用手/枪的枪柄。在爱玛低头亲吻黛碧的金发时,他拔出了枪,瞄准对方。

刀刃在车灯中反射出亮光,他知道必须当机立断,但人质哭泣的脸强烈冲击着他的神经,阻碍肢体接收理智的指令。那一瞬间,眼前的画面与血淋淋的记忆重合,紧张、焦虑和恐惧感汹涌而来。就像一个重症肌无力患者,他甚至感觉不到手指的存在,更无法驱动它扣下扳机……他滞殆了要命的一秒钟!

刀刃即将落下时,爱玛陡然发出一声尖叫。

谁也没料到,她怀中的小姑娘因为意识到哭闹无效而气急,拿出了平时对付母亲与姐姐的绝招——她低头咬住挟持者的手臂,细小而尖锐的乳牙狠狠嵌入血肉,抢食幼狼似的死不撒口。

被突如其来的疼痛猛抽了一鞭,爱玛尖叫着用力拉扯小袭击者,本能地想要抢回自己的胳膊。

李毕青松开手指,让枪落地——没人发现他什么时候拾起了搁在地面上的那把手/枪。这个小小的意外打消了他亲自出手的念头,他在转瞬间做了另一个决定。

他闪到联邦探员的侧后方,右手稳稳托着对方轻颤的手肘,左手按住了他僵硬的肩膀肌肉。如同一名耐心指导初学者的射击教练,他的胸膛温热而有力地贴紧对方的后背,在耳畔低声下令:“开枪,里奥!”

黑发探员混乱茫然的瞳孔猛一收缩,梦境中的声音在他脑中炸响——

开枪,里奥。

开枪。这一次你不会失手,因为我在你身后。

那个连环杀手说,借助我的力量吧,里奥,让我们一起,终结这个该死的循环。

这声音如同一股巨大的洪流,瞬间冲垮了精神上的闸门,一种不可抗拒的力量推动了他的手指——

修女的右臂上蓬出一团血花,她惨叫着捂住伤口,被冲击力向后推倒在地。桡骨与尺骨被子弹打得粉碎,使得手臂呈现出一种扭曲诡异的弯度,剧痛填满神经,她把身体紧紧蜷成一团大声地呻/吟,似乎这样就能减轻肉体上的痛楚。

里奥怔怔地看着手中的武器,灼热的□□味还在鼻端萦绕。即使火光喷吐、枪声响起,他仍无法相信自己竟然如此轻易地开了这一枪!

那些长久困扰着他的精神噩梦、难以穿越的心理障碍,裹挟撕扯着他的情绪漩涡,仿佛同时被这颗子弹击了个粉碎!

他曾以为要摆脱那些东西会是个极为漫长、痛苦的过程——实际上他对此已近乎绝望,所以用一种自暴自弃的态度吞下越来越多的药片,用繁忙高强度的工作强迫自己没时间去思考。

直到此时此刻,这一颗子弹扭转了整整五年时光,终于将偏离的弹道成功地拉了回来!

这一次,他没有失手——之后,也绝不会再失手。

摔落在地面上的黛碧有些发懵。她看着满身血迹的修女,惊恐交加地跑开,但周围浓重的黑暗又阻拦了她的脚步。深夜的林野一片漆黑,唯有车灯照亮一小块光明之地,她望着逆光中黑发男人高大的身影,忽然想起来:他是警察。

要相信警察,大人们总是这样说。她伸出幼小的手臂,急切地想要得到一个温暖安全的庇护所,跌跌撞撞地朝他跑去。

里奥丢下枪,膝盖跪在落满枯叶的泥地上,紧紧抱住了扑过来的小女孩儿,把脸埋进对方蓬乱的浅金色长卷发中。

没有人知道他已经泪流满面。

“对不起,对不起……”黑发探员用哽咽的声音反反复复地说着,将累积了五年的内疚、自责与愧歉倾泻而出,“黛碧,对不起……”

小女孩儿并不能理解他话中深意,只是乖巧地搂住他的脖子,用学会的礼仪用语回答:“没关系。”

“她已经原谅你了。”李毕青在他身旁轻声说,“里奥,你相信轮回吗?”

“……轮回?”

“是的。五年前,一个生命死去,另一个生命诞生。现在,她以同样的容貌、同样的处境又回到你的面前,而你,给了她一个全新的结局——她想用这种方式告诉你,你用自己的努力获得了她的原谅。”

里奥惊异地抬头,端详着小女孩儿的脸,怀疑而又隐含期待地问:“是这样吗,黛碧?”

小女孩不明所以地看着他。她想起老师教过她,得到别人的帮助后应该道谢,于是细声细气地说了声:“谢谢。”

联邦探员再一次拥抱了她,含泪说道:“不,黛碧,是我该感谢你……”

呼啸的警笛声由远而近,大批州警县警赶到,接管了现场。控制嫌犯、安抚人质、拍照取证……所有善后工作井井有条地进行。

里奥离开人群,走到一个稍微远些的幽暗角落。他需要些时间来冷静心情、梳理思绪。

之前发生的一切,在他脑中电影胶片似的卷过,很快的,他发现了一些奇怪的东西——

“你会用枪?”他问身边的男孩。

华裔男孩笑了笑,“怎么会,我们国家可不允许私人持枪。不过,野战射击俱乐部什么的倒是有参加过。”

“你刚才扶着我的胳膊的姿势很专业。”探员墨蓝色的眼睛探究地盯着他。

“那是因为你的胳膊抖得就像个从没拿过枪的人,相比之下,还是我比较有经验。”李毕青神色自若地吐槽。

里奥有点尴尬地笑了一下。他再次想起那个与现实惊人吻合的梦境,但又不知道该怎么向对方提起。他要怎么表达?问他“你的话语和动作怎么跟我梦中的杀人嫌疑犯那么相似”吗?不,这简直太莫名其妙了,他还没有神经病到这种地步,一次又一次地拿一个荒诞不经的梦来怀疑对方。

尽管隐约感觉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劲,但这只是一些游丝浮絮般的闪念,连他自己都说不清楚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仿佛在这个温和而干净的男孩身后,藏着一个模模糊糊的、无法触碰到的黑影……

见鬼,他怎么会产生这种想法!这些毫无真凭实据的疑虑,活像是对爱情的亵渎。

当他决定把那些乱七八糟的疑惑抛诸脑后时,口袋中的手机铃声忽然响了起来。

里奥接通后,没说几句就挂断了,遗憾地对李毕青说:“抱歉,我的休假又要泡汤了。”

“怎么?”

“总部紧急通知,叫我马上回华盛顿.。”

李毕青担忧地问:“大半夜的,这么急?发生什么事了吗?”

“电话里没有细说,只是叫我和罗布先回去。”里奥不太放心地看着另一个人,“这一趟我可能不太方便带上你,你可以换个地方继续度假,或者回纽约,我把公寓的钥匙给你……你怎么打算?”

“……太突然了,我还没想好。”男孩老老实实地回答。

“好吧,我们先回旅馆,扫尾工作就交给这些州警县警。”

李毕青跟着他走了几步,又问:“爱玛修女的谋杀罪没跑了,柏亦思神父呢?他会被判刑吗?”

“难说,涉及到宗教事务,处理起来会有点麻烦,而且他的行为有旧例可循,百年前,还有不少信教者以自身干尸被摆放在教堂的地下墓穴里为荣呢。”探员耸了耸肩,“如果教会介入这个案子的话,神父可能会脱罪吧——也只是可能。不过这个地方他肯定是待不下去了,说不定会解除职位丢到哪个教会陵园去守墓。”

“那样也好,我觉得神父会喜欢这个新工作的。”李毕青说。

黑发探员迟疑了一下,最后还是说出了口:“比起这个,我更关心另一件事……那家伙这次居然没有插手!有点奇怪,要知道这几年来,我们追捕的连环杀人犯,十个有八个都被他捷足先登,搞得上头都怀疑我们内部是不是有他的眼线了。没想到,这次一点动静都没有,我不得不说,爱玛修女很幸运,还能活着上法庭。”

“——你说的是,杀青?”

“就是那个肆意妄为的家伙。整整消停一个月了,没有他兴风作浪的消息,我还真有点不习惯。”

“说不定他也在度假,”李毕青哂笑着,带着微微的嘲弄,“跟女朋友一起。他总得享受享受正常人的生活。”

“——也许是跟男朋友。”黑发探员鬼使神差地补充了一句。

“什么?你是说他……”另一个人吃惊道。

“不不,”探员立刻改口,“我只是开个玩笑。”

李毕青看了他一眼,复杂难解的神色一闪而过。

回到水峡镇的旅馆后,天色已经微亮。两人都没什么睡意,随便吃了点面包咖啡当早餐。

刚用完早餐,李毕青兜里的手机也响了。他掏出来一看来电显示,有些不好意思地朝里奥笑了笑,“我出去接个电话。”

“茉莉的电话?噢,你不用每次都背着我接,”他女朋友的弟弟努力打起精神,打趣道,“我不会偷听你们那些卿卿我我的私房话。”

男孩飞快地逃出去时,里奥眼尖地看见他的脸红了。

他微笑着,一口喝干杯底已经冷掉的苦咖啡。

对方不久后回来,脸上带着急切兴奋之色,看起来相当开心:“知道吗里奥,茉莉要回来了,就在下个月!”

“下个月?”里奥有些愕然,“不是说年底才回来吗?”

“工作进行得比预计中顺利,她准备给自己放个假,回来待半个一个月的。”

“哦,很好啊,”里奥半是高兴半是遗憾地说,心情复杂得如同一杯掺和了十七八种调料的鸡尾酒,乱糟糟不知是什么味道。“你们可以好好聚一聚了。”

“她说打算跟我商量一下订婚的事宜。”李毕青不动声色地关注他,仿佛正透过脸上的细微表情,剖析对方心底的真实情绪,“订婚啊!在我们国家,那意味着离结婚的日子不远了——你们这边也是这样吗?”

“哦,应该是吧。”里奥魂不守舍地回答。

李毕青笑了起来,带着一丝不怀好意的快感追问:“那么,这边订婚需要伴郎吗?我希望你下个月工作不太忙。”

里奥极力摆出“乐意之至”的表情:“看情况吧,如果我那时有空的话。”

他起身回到房间,收拾好简单的行李,对李毕青打了个招呼:“我刚才订了机票,要去赶飞机,你可以自己回纽约吗?”

“没问题,放心去吧。”华裔男孩朝他愉快的挥手,“一路顺风——哦不,你是坐飞机,一路逆风!”

联邦探员头也不回地匆匆离开,像在逃离某种悲欣交集的折磨。

剩下李毕青一个人,在窗台眺望他远去的背影。“下个月吗……”他喃喃自语,“那可真要抓紧时间了。”

(天使的房间·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