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境传奇

第174章 头顶上的海洋

“我知道是她,故意说那些话,是为了气她,”维兰揉了揉额头,有点不好意思地看着我,“蠢爆了,是吧?闹情绪不分场合。”

我轻轻摇头,决定不予置评,转而问道:“她为什么隐身?”

“因为那是在跟诺森合作的魔人的地盘上,当然我是回去以后才知道的。”他说,由于强大的老妈殿后,他行事开始莽撞不计后果,结果在一座看似废弃的祭坛底下被一群魔物围攻,他激活了魔晶,正好法米亚也出手了,两厢碰撞,魔晶碎成了五瓣。他们设法找回了三瓣,合在一起差不多是原来的三分之二大小,另外两瓣眼睁睁地掉进了下水道,随着暗流消失无踪。

“我还以为魔族是怕你们的。”

“可能是我太弱了,”他扮了个鬼脸,“再说,就算有些魔族怕,魔人也是不怕的,它们原先都是人类。”

这件事他是去年才知道的。此前,当他失魂落魄地跟着法米亚从魔境回家之后,她告诉他诺森在给魔人送“饵”,也就是活人——那些魔人屠夫肢解的对象。所以,他并不是从凯林口中第一次听说此事;至于魔人的“成因”,由于与雷萨有关,法米亚一直没有告诉他。

一千年前左右,雷萨送维斯特家族一个竞争王位失败的王子到魔境,帮他和他的拥趸们进行了最初的种族融合,使他们得以适应那片沼泽的环境,又教他们把人类转化成魔人的方法,再通过从人境和三境岛“偷人”,渐渐发展壮大。沼泽区算是魔境的穷乡僻壤,旷世之战以来就十分荒芜,中间有许多岛屿,魔人的势力主要集中在那上面;“贱民”则生活在沼泽下的地穴中,遇到定期出现的洪流就跑进丛林暂避。

沼泽区的主体部分被更大的地穴所包容,一头连接海洋,另一头被远古时代的遗迹所环抱。冥河娃娃算是这里的古代遗族之一。

单是沼泽区就够幅员辽阔了。法米亚说她尚未尝试过进入其他魔境空间,但她知道亡灵族的幽冥之境距此不算太远。

“你说吓到你的不是魔怪,是指魔人?”

他点点头:“那些像宰杀牲口一样宰杀人类的‘贱民’。从武力上说,我不怕它们,但……可能是那一幕给我的冲击力太大了,我从没见过那么……”他停顿了一会儿,继续道,“我不知道该怎么看待它们。它们是有智慧的,从前也都是人,但它们又已经不能算人。”

魔人吃人。也吃别的魔物。“贱民”们负责把“饵”拆分出好肉和杂碎。好肉供给居住在岛屿上的魔人“贵族”等有产阶级。杂碎用来钓别的魔物;猎物的好肉仍旧是供给“贵族”的,“贱民”们靠杂碎的边角料果腹。当然,在“贵族”与“贱民”之间,魔人还有其他的等级。包括“仆从”、“战士”、“工匠”、“自由民”等等,复杂程度不亚于中古时期的人境社会。

维兰困惑地说,他在理智上知道,现在的自己不应该害怕魔人,但却不知怎地,沉默的屠宰场总是在他脑中挥之不去,成为他在化龙之外的另一个梦魇。我不禁想起自己小时候看过的一部怪物电影,其实只有一两个血腥镜头,但却成了整个童年经历中最恐怖的记忆;事实上我现在看恐怖片的段位还是比较高的。看着比那电影口味重得多的片子也毫无压力,唯独那部老片,如果我在恶梦中独自看着什么恐怖片,并且无法回头,无法闭眼。无法停止播放——屏幕上出现的一定是它。

维兰想了想,道:“哪天咱们把那片子找出来,我陪你重新看一遍,或许你会发现那些记忆中特别恐怖的镜头其实也不过如此,你的心结就能解了。”

我笑起来:“正有这个打算。”

他牵起手到唇边:“我也不会逃避我的心结,我会面对它,解开它的,我们。”他看上去开心了些。

一周后,我们的船出海了。

这几天里,我用他找来的一种特殊布料亲手缝制了三套风衣,两套给我,一套给他。这种柔软的浅灰色布料是用塞壬双翼的羽绒纺出来的,看上去平平无奇,却有着与“引人注目”截然相反的功能——披上它,特别容易被人忽视,相当于自带潜行效果,且不会被强制解除,是刺客们梦寐以求的装备。

“恋歌”还缠绕在我的左手无名指上,没有换成婚戒,因为还没找到称心的对戒,他手上也还戴着平时的饰戒,但它并不像我一开始以为的那样,只是一颗硕大的方形深蓝宝石,它也有名字——“渡鸦之霜”,能吸收冰冻伤害。不过这项能力几乎从未派上过用场,他戴着它的主要原因还是习惯,而最早选择它完全是因为看着顺眼。

我们都添了武器。法米亚给了我一柄乌金腕剑,还有一只轻巧的秘银手弩,搭配一只瞄准用的中指环,镶嵌红宝石,整体精致得像是一件首饰,不过射程不远。维兰得了一组乌金短标枪,共有四支,最长的也不过一尺,可近攻,可投掷,还能在旅途中充当烧烤用的叉子。乌金来自魔境,有克制魔物自愈的能力,法米亚把她私藏的一柄乌金刀熔了,炼化成这两件武器。

维兰除了日常的魔力训练之外,也在练习远程攻击的技巧和准星,包括弓、弩和投掷武器。元素魔法在他手上的威力已经相当强大了,钻研远攻武器,其实是为了间接提高远攻型魔法的控制精度。他还教我近身搏击,当然,以我的资质,什么力量、敏捷就不扯了,但他教了我两种迅速致人死命的方法,一是在手有利器时,找准左胸第三根和第四根肋骨中间的位置;二是在赤手空拳时,猛击对方的颈动脉窦,利用血压使人猝死。不过,仅限于对手的要害与人类相同时。他反复告诫,知晓一击毙命的方法并不等于我真的会用,实际情况下受到各种因素影响,即使对手是普通的人类,也未必能够成功,所以有他在的时候不许逞能。

最后,带着一包精灵做的吃一顿管好几天的干粮,我们踏上了赴魔境

的旅程。

船只冲出漩涡,终于渐渐平稳下来,我们钻出船舱,却被眼前的景色弄得一时有些混乱——哪里是海,哪里是天?从常识来说,天应该在头顶上,因为船已经不再剧烈旋转了,但是,我仰起脑袋,分明见上方是五彩斑斓的海水,大浪像被狂风驱动的云朵一般急速滑行,留下道道白色的泡沫——在头顶上!

难道我们四脚朝天?

我又匆忙低下头,只见船舷外同样是五彩斑斓的海水倒映着黑色船儿微微摇晃的身影,清晰得像在照镜子一样;浪花翻涌,看上去和天空中的一般无二。太阳不知躲在哪里,光线倒是充足的。

我呆了呆,看向维兰,见他也在发愣。片刻后,他控制着空中的浪花“坠落”下来,观察一番,又调动船底的浪花“升”起,宣布两边都是真实的海水。平视四周,是真正的“海天一色”,完全分辨不出海平线。

“……镜像?”他不确定地说。

“不像是,海浪的方向不一样。”我扶着脖子看看上面看看下面,颈椎好舒爽——事实上,头顶和船底的海浪几乎是朝着相反的方向推进的。

“抱住船舷,呆着别动。”他说完便跳入海中,下一秒已经轻巧地蹲在水面上随着波浪起伏。他用手掌贴着水面感受了一会儿,没发现什么异常,又仰面望了望天,思忖一会儿,运起风之力,借力一跃,高高地腾空而起,翻了半个筋斗,居然踏在了头顶的“海面”上!头朝下!

他快活地发出一声喔呜,又哈哈了几嗓子。我在船上仰面看得目瞪口呆,他这样“倒挂金钟”,身上的东西居然不往下掉!

他在上面来来回回地走了一会儿,钻进去研究一番,又扔出几束水流,有的朝我这边“坠落”了一会儿便像弹簧似的缩回去,还有的直挺挺地落入船一侧的海面,水花四溅。最后,他一个筋斗回到我这边的海面,爬上船说,在上面走和在下面走的感觉完全一样,上下都有海底,两个引力中间存在一个临界面,就像海洋折叠起来了一样。

初识魔境的空间折叠,我俩都心潮澎湃,兴奋远大于恐慌。船只沿着火之罗盘指示的方向航行,头上偶尔出现过太阳和星光,没有持续多久便被波涛汹涌的海面所替代,边界清晰得就像两张叠放的画板——上一秒还阳光普照;下一秒,已经是绿中透红的海水。十几个钟头后,前方影影绰绰出现黑色的陆地。但此时,先前一直还算平静的海上起了风,并很快演变成一场风暴。

维兰一开始还稳住船,后来发现光这样还不行,因为头顶上的海洋越来越低,显然是空间折叠后距离越来越近,以船的高度,恐怕无法闯过去。千钧一发之际,他抱住我跳进水里,我们眼睁睁地看着黑色的船只被巨浪颠上临界面,瞬间就被拍进海里,然后撞上什么,像狂风中的纸团似的,翻滚了几回,没入头顶上的海洋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