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意郎

第30章 坏蛋

杜婵娟如同丧家之犬一般走在路上,衣冠凌乱,面上脂粉已被泪水晕开,血红的胭脂犹如泣血,宛若厉鬼于人间穿行。

她用绣帕紧紧遮住下半张脸,宁死不愿被人认出。

眼眸中是痛定思痛后的恶毒与狠厉。

小侍女低着头,亦步亦趋跟上她的步伐。

身侧是贩夫走卒、人来人往,是杜家千金在闺阁中从未见过的人间疾苦。

面黄肌瘦的六旬妇人站在酒楼前,一件衣裳穿得破破烂烂、缝缝补补又是一年。她苦苦哀求一份洗碗工,却被膀大腰圆、肥肉横生的掌柜娘子一把推出去,险些撞到了杜婵娟。

“滚,你这种将近入土的老媪,谁给收你,别来我这儿寻晦气。”那掌柜娘子一口唾沫喷来,连杜婵娟身上也不免沾了些。

老妇人拄着拐杖,掏出破破烂烂的饭碗,看向瑟缩在路旁、奄奄一息的乞丐,无奈叹了口气。

她见杜婵娟穿得光鲜亮丽,弓下了腰,低声下气道:“娘子行行好吧,我丈夫与儿子皆战死疆场,儿媳又早早改嫁,家中还剩一个小孙子嗷嗷待哺。这些日子揭不开锅了,只能到路上讨些饭钱。”

杜婵娟睫毛轻轻颤动,问道:“朝廷的抚恤金还未曾下发吗?”

她摇了摇头,叹息道:“贪官污吏欺我一介妇孺、年老无力,抚恤金辗转到我手中之时,已所剩无几,孙儿又恰逢大病,四处求医,家中积蓄早已花光。”

杜婵娟生了些恻隐心,将身上碎银尽数交到她手中,又从头上拔了些金钗珠饰。

周围乞丐见来了个大手笔的善人,连忙簇拥着赶过来,围住了她,哀求道:“娘子行行好吧……”

杜婵娟见他们一拥而上,推搡着,拉扯着她的衣襟,皱紧眉头,怒道:“大胆刁民,给我滚开!”

小侍女往地上扔了些铜钱,凭着一股蛮力将杜婵娟一路拉着往前跑。

身后众人一股脑地抢着地上几枚稀稀疏疏的铜钱,欲求不满者看向了揣着金银的老妇人……

直到官兵前来制止这场哄闹……

*

夕阳西下,天边是被霞光渲染的红,一直红到高高的城墙。天地之间,是被诗人揉碎的云,低到触手可及却也遥不可及。

小侍女拉着杜婵娟,迎着光一路向前,逃亡、逃亡,追赶落日,永不停歇。

仿佛这是起点,也是终点。

直到杜婵娟气喘吁吁地喊着:“停下……快停下。”

两人一起累趴下来,身后已经不再有人追赶。

杜婵娟问:“阿瑶,为何生逢盛世,长安还是这般苦?”

小侍女无奈地浅笑着说:“岭南更苦。”

她又一如既往,孩童般真挚发问:“阿瑶,我何错之有?”

“娘子无错。”

杜婵娟冷哼一声,“我错在第一次害人,不够熟练,藏不住满腔算计。我错在下手迟疑不决,心思不够缜密。我错在有太多顾忌,怕她把事情闹大。”

小侍女沉默无言,她继续说道:“可她戚望舒却翻了弥天大错,她不该放虎归山,不该以为我只是单纯的傻。”

阿瑶说:“只要娘子认为是对的,便是上刀山下火海,奴也替您去做。”

杜婵娟仰头看向将要落下的太阳,“父亲足足有七门侍妾,我从小耳濡目染,学到的第一件事便是争。可我又终究与她们不同,她们争的是男人恩宠,是一点点的蝇头小利,是他人艳羡的目光。我却要争那权势滔天,万人之上的位置,前朝张太后熬死了三代帝王,最后更是坐上龙位、一呼百应,无人敢违。”

“先不说这亲事还未定下,便是结了还能和离,再不齐还能亡妻,再不齐,这帝位最终花落谁手还未可知。”

“戚望舒今日这般辱我,改日定要教她好看。”

杜婵娟摇晃着阿瑶的肩膀,强迫着要与她对视,“若是戚望舒言而无信,将此事告与我父母,说给太子殿下听。阿瑶,你可要帮我……”

她继续打出感情牌:“阿瑶,那年你随父母漂泊至京城,被当作奴隶卖掉,是我救了你。我这些年……”

她顿了顿,“对你也算不薄。”

阿瑶像是被成功洗脑了一般,哭着说:“娘子,这一切事情皆是阿瑶一人所为。昔年我流落到人贩子手中,望舒娘子在我与另一男奴之间选择了他。后来听说她待那奴隶极好,我却多次辗转,还好遇上了杜娘子,得知她将要成为太子妃后,我心生嫉恨,多次陷害不成,我家娘子毫不知情。”

杜婵娟擦掉她脸上的眼泪,喃喃道:“这世间只有你对我最好了。”

*

戚府,望舒静静坐在书案前,沉思、不断沉思。

她逼迫着自己,回想起前世那些早已斑驳的记忆,从时间线上一件件事情慢慢梳理。

嘉靖二年,太子晏希白横遭废黜,自请入秘书省,担任清而不要的秘书令,从此不问政事。

二皇子背靠深受圣宠的李贵妃,朝中拥立他继任太子之位的声音越来越高。

同年,二皇子妃尚且尸骨未寒,二皇子便要迎娶杜家女杜婵娟为妾,昔日,晏希白最为敬重的杜夫子也终是对他倒戈相向。

杜婵娟向来傲气,出身书香世家,是杜府唯一的嫡女,又怎会自甘做他人妾。所以望舒才一直以为,杜婵娟迟迟未嫁是因为心悦二皇子,甚至觉得她简直愚钝,一手好牌打的稀巴烂。

如今看来,她想要的或许只是太子妃之位,简直是何等狼子野心。

素娥端着茶水糕点进来,“娘子回府后便一直在这儿坐着,笔都未曾动过,至今滴水未进,若实在没有胃口,也用些糕点吧。”

望舒点了点头,“先放这儿吧。”

素娥问道:“恕奴婢愚钝,那今日杜娘子之事,便这般算了?”

她冷哼一声,“你真当我是心善之人?她若咬死不认,也就顶多我二人一同难堪,更何况她父亲是太子太傅,对殿下有教导之恩。如今杜家尚在太子阵营,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我与他婚事迟迟未定,若现下出了这般丑事,只怕落人话柄。”

望舒算是明白了,“她杜婵娟呢,骨子里就已经坏透了。”

“为了达到目的,先是放毒蛇害人,后又恶毒到想要毁掉一个女子,让她从此受尽流言蜚语。若是心态差些的,恐怕早就要上吊自杀了。我若不是足够幸运,只怕已经无声无息毁在她手中,现下又怎能奢望她改过自新呢?”

“想必日后还要闹出点幺蛾子出来,我当然得给她点颜色瞧瞧。”

望舒拿出纸笔,唤道:“素娥,磨墨。我先修书一封告知太子殿下,与他商议过后再做打算。”

她刚写了开头问候,笔墨未干,春山就带着两封信走了进来,“娘子,东宫来信。”

望舒将笔放下,理了理衣冠,说道:“你读来听听。”

她将信封打开,展好信纸后,开口便要念道:“戚娘子,见字如晤,不知近来可还安好。”

“问候语不必读了,念正经事。”

春山一目十行看了下去,眼睛微睁,神情诡异,她支支吾吾地说:“娘子,念不出来。”

望舒接过信纸,看了眼便急急将它折好,待到无人时再看。通篇蜜语,望舒一眼便看见了一句:“京郊时娘子赠我书画,敢教我如何不相思。”

那日她有些醉酒,做了些糊涂事,也说了些糊涂话。今日回想,真是羞得无地自容。

望舒见她手上还有一封,总该是要紧事,“春山,念下一封吧。”

“今日二皇子府上之事我已有耳闻,方才已去杜府拜会,将前因后果都说得一清二楚。只是杜娘子身旁侍女一头撞墙自戕,救回来后,她咬死是自己一人所为,与杜娘子毫无干系。”

“杜夫子教我以诗书,于我有恩,他甚至不惜下跪也要求我网开一面。更是武断的以管教不严为由,将女儿送去寺庙清修三月,让她每日礼佛、抄写佛经,潜心为大周祈福,我也只能就此作罢。”

“但我料想,望舒绝不会这般草草了事,这也着实对你不公。若觉得难以泄愤,想到什么去做便好,只要未曾闹出人命,戚府保不住还有我给你兜着底。”

望舒将两封信折好,到不曾想,他如此快便收到了消息。

素娥问:“娘子,那我们该如何?”

望舒笑道:“她不是要去寺庙清修么,这佛门重地虽远离红尘俗世,但俗话说,有钱能使鬼推磨,便是这小僧尼也不例外。”

“你且探听探听她去了哪家寺庙,悄悄那些银子打点。就说平日吃的不必多,有米有水便行,平日住的也不必好,多些蚊虫蛇蚁也不足奇。既然入了佛门,就学学那些苦行僧,侍奴是万万不需要了的,平日里也就在蒲团上跪几个时辰,念上百八十遍佛经,好磨一磨她的心性。还有这砍柴挑水也是得一视同仁。”

“离了高门大户,我倒要看看她这大小姐还能清修多久。”

“是,娘子,素娥这就去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