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意郎

第10章 哀其不幸

此时,月朗星稀,凉风习习,都城之内已经入了宵禁。

千家万户陆陆续续熄了灯,促织声与鼾声在夜晚一同响起,禁中巡逻的金吾卫也隐隐约约起了困意。

平康坊内,勾栏之地却歌舞不绝。酣畅豪饮的酒徒,寻滋挑事的醉汉,娉婷袅袅、身姿婀娜的舞娘,伴着琴师的一曲高山流水,正欲通宵达旦、寻欢作乐。

然而万春家郑晚晚的厢房之中却是一片混乱。听到里边瓷瓶破碎的声音,以及晏妙年的惊呼之后,众人慌乱着推开了门。

只见满地皆是凌乱的瓷碎片,其中更有些沾染上了鲜血。燕国公府上的殷漓,也正是当朝礼部员外郎,头上、后背皆布满了细碎的伤口,已然昏倒在地。

他身旁正瘫坐着苏玉如,瞳孔放大,樱口半开,正颤抖着、喘着粗气,最后发出奇怪的呻、吟,痛苦的眼泪从双颊滑落,开始抱头大哭。

晏妙年揪着望舒的衣襟,害怕的发问道:“我…我们杀人了?”

素娥连忙跑了过来,蹲下探了探他的鼻息,最后断言道:“没死,能活。”

随后指挥身后燕国公府的几个侍卫:“愣著作甚,还不去请郎中?”

她抬头看着望舒:“娘子……”

望舒冷冷的开口:“活着就成。”

她走到一旁的案台,给自己倒了杯水,但拿着杯盏的手,却微微颤抖。

她当时已经顾不得事态将会如何发展,身体就比大脑先行一步,抄起花瓶砸了上去。她也不知为何那一刻仿佛用尽了全身最大的力气,顾不得对方是死是活。

郑晚晚已经扶着苏玉如到床榻边坐下,她像是失了三魂七魄一般,麻木到不知所措,她觉得自己这一生好像就活到头了,看不到前路的一丝光亮。

老鸨听闻楼上险些发生命案后,带着金吾卫迟迟赶来。

那首领逼问道:“这是发生了何事,速速报来,不得作假。”

晏妙年刚想开口,望舒扯住了她的衣袖,上前一步,道:“柔嘉公主听闻她的未婚夫婿殷二郎,整日流连烟花柳巷之地。我随她一同前来捉奸,怎料遇到他的外室女匆匆逃命,说是殷二郎为了与公主成亲,要取她腹中孩儿性命。”

“我与公主一直躲在内室屏风之后,眼见他二人起了争执,殷漓想要置她于死地,我听见苏玉如呼救后,情急之下只好用瓷瓶先敲晕殷二郎。如今他伤势如何,还得先问过郎中。”

苏玉如听到二人身份后,惊慌失色的看了过去,手中银杯落地,发出铿锵的响声。

郑晚晚关心的问道:“怎么了,可需让郎中也给你瞧瞧?”

她摇了摇头,发出细如蚊虫的声音,“不用,谢过阿姊。”

郎中检查过后,回道:“殷二郎受重击后暂时性昏迷,头部、后背皆有划伤,现在还需止血消炎,待过段时辰便能醒来。”

碍于受伤之人出身权贵,身居高位,金吾卫不得不认真对待,现如今正在一一盘查众人。

燕国公府管事的奴仆又过来大闹一番,呼天抢地大喊:“我家郎君,可真是冤啊。家中奴仆卷了钱财和金银珠宝出逃至此,他亲自带人搜寻,怎奈这贱人勾结他人,不仅害了我家郎君,更是血口喷人。”

“我家郎君素来洁身自爱,名声甚好,京中人人夸赞不已,平日里便是责骂奴仆都未曾有过,怎会动手打人,甚至要取人性命呢?”

望舒走到窗前,凝望着天边一轮明月,只觉周遭甚为嘈杂。呼声,哭声,斥责声,声声入耳。又有许多好事之人上来围观,叽叽喳喳说个不停,真是烦人。

金吾卫询问苏玉如:“方才戚娘子说你是殷二郎的外室,可当真?”

她有些惧怕这些膀阔腰圆的武将,瑟缩着身子,磕磕巴巴的说道:“是的,先前他让奴仆出面将我赎身,带到了西郊的院子,后来酒醉**之后,又纠缠了有些时日,他说过日后会娶我做妾。我…我腹中还怀了他的孩儿。”

郎中在一旁附和道,“方才我给娘子看诊,她确实怀有身孕,约莫有两月左右。”

金吾卫继续问道:“那你是否卷了钱财出逃至此?”

她颤颤巍巍的说:“那日,他想让我堕了腹中胎儿,我一时情急之下只带了赏赐的珠宝逃离至此。若是不信,可以问过先前照顾我的侍女。”

“戚娘子说在房中之时,殷二郎想要加害于你,情急之下她才砸伤了殷二郎,可对?”

她犹豫半晌后,痛苦地摇了摇头,不再说话。

晏妙年吼道:“你什么意思,说话啊?”

她害怕的躲到他人身后,哭哭啼啼的说:“我只是与殷二郎起了争执,可能,可能戚娘子误以为他要动手才上来砸了人,其余的妾一律不知。”

望舒听到这番话,气不打一处来。那感觉便像是在路边看到了一个乞丐,你觉得他可怜就扔了几块铜板,怎料他却如同疯狗一般,咬了上来。

她急急的走过去,揪起苏玉如的衣领,甩了一个巴掌,骂道:“我本以为你只是命贱,没想到人也是这般贱。”

“你埋怨出身不好,想走些捷径,依附男人而活,我懂。他日日打你骂你,甚至要加害于你,你不敢言不敢怒,甚至还可怜巴巴乞求他的怜爱,我可以理解。但现在呢?你可真是个白眼狼。”

望舒知道,这一巴掌打不醒一个装醉的人。你再如何劝说,他也只会自怨自艾,埋怨命运不公。

金吾卫连忙上前阻拦,“大胆泼妇,竟敢在执法时对证人大打出手,言语威胁,还不快将她抓捕!”

说罢,便有一群禁卫冲了上来。

望舒挣开桎梏,呵斥道:“我乃是卫国公府上嫡女,祖父现任河西节度使,率军征西,父亲乃当朝御史中丞,奉劝你们动手之前仔细思量。”

说罢,众人皆不敢上前,有人覆到首领耳畔,轻声说道:“这些人我们都得罪不起,要不先拘留起来,待到天明再交由大理寺处理。”

首领上也不是下也不是,神情复杂。

这时有太监高声唤:“太子殿下亲临。”

待晏希白走入后,众人皆纷纷下腰行礼。晏妙年走了上去,摇晃着他的衣袖,难得撒娇道:“皇兄,你可要为我们主持公道。”

晏希白挣开衣袖,掩面轻咳,对着金吾卫说道:“大晚上的,劳烦诸位了。此事涉及公主婚事,便由本宫亲自全权处理,待查清真相后再禀报父皇。”

金吾卫大舒一口气,道:“有劳太子殿下,我等还有要事在身,便先行告退。”

晏希白向望舒看了过去,两人不经意间对视上,他紧张的问道:“这是发生了何事?”

望舒别过脸,有些冷漠的开口:“我砸的人。”

晏妙年添油加醋的将事情经过又说了一遍。

太子殿下让苏玉如上前,复问道:“本宫且问你,脖子上的细伤、勒痕是何人所为?”

“方,方才与殷二郎起了争执,他……”

晏妙年道:“殷二郎说她挡了他的路,若是不听话便要杀了她,望舒是听到求救声才出来的。”

晏希白无奈的瞪了眼她,“本宫问话,你莫要插嘴,今日之事回去还要与好好你计较。”

说罢他又看向苏玉如,柔声道:“不用害怕,你且如实说来,不必怕人报复。”

她却一直哭泣,摇着头,痛苦的说:“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郑晚晚在一旁劝她:“那殷二郎都对你这般了,你何必还护着他。若真是戚娘子救了你的性命,我们怎么能知恩不报?”

她靠在郑晚晚怀里,哽咽着说:“他…他想让我吞下堕胎的药,我挣开后,他就…掐住了我的脖子。”

随后晏希白又问了门外的侍从奴仆,属官将诸人所说之事,全都记录在册。

已经将近子时,万籁俱寂。他伸了个懒腰,道:“时辰也不早了,大家先休息吧。待殷二郎醒后,将他带到本宫面前亲自审问。苏娘子现下若无住处,可否先随我们入东宫,好多派些人手保护你?”

苏玉如不敢拒绝,点了点头。

回去之时,望舒与晏希白同乘了一辆马车。两人相对而坐,沉默无言。

望舒测过头看向车窗外一片漆黑的街景,内心疲惫不堪,有些乏困。

晏希白则就着若隐若无的月光上下打量着她,忽然,他握住了望舒的手,望舒诧异的看向他,内心却如同小鹿乱撞,像是有烟花在脑子里绽放,一时错愕的止住了思考。

他轻轻的将手翻过,“好像受伤了,可有上过药?”

望舒低头仔细一瞧,才发现确实有道口子,之前浑然不觉,现如今血渍都已经凝固。她抽出手,无所谓地道:“没事,不痛,过几日便好了。”

他唤驱车之人递来宫灯,又在马车里翻出翻出了药箱,柔声道:“若是不及时处理,日后见脓便容易留了疤,我先为你涂些药,回去后莫要碰水。也不要嫌麻烦,平日里叫人多擦些药才好得快。”

宫灯传来的微光,暗黄暗黄的,他正低着头为望舒上药,指尖传来痒意,还有他炙热的温度。望舒看着他秀挺的鼻梁,温和的眉眼,有些黯然神伤,垂下眼眸,问道:“殿下是何时赶到案发现场的?”

他愣了愣,手上动作也慢了半拍,浅笑着说:“你与苏娘子起争执那时,我就在门外了。”

望舒讪笑道:“我说话,一定很难听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