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世

第70章 夜生

滕错接起来,并没有立刻说话。

“喂,”对面的人主动说,“你好。”

电流不是那么稳定,传进耳朵里的声音带着一点扭曲,再加上这个开头的内容,滕错立刻就知道对面不是警察。屋门关着,滕错背贴着门框站,没拿电话的那只手从席纹墙上抠下了一小段竹子,一头是锋利的尖刺,近战的时候可以充当武器。

电话对面那个男人再次说:“你好。”

嗓音柔软而沙哑,似乎有点虚弱,他似乎格外喜欢缓慢的语速,深测得让人不敢妄断他的年龄或情绪。

滕错有一瞬间的失神,没来由地觉得自己听过这个声音,仿佛这并不是他们的第一次通话。他出现了几秒的沉默,那边的人就再次先开了口。

那人说:“滕错。”

然后他轻笑一声,笑声里没有喜悦,似乎只是在调和气氛。

“我知道你的名字,我们礼尚往来,”他说,“我叫夜生。”

记忆里没有出现过这个名字,滕错稍微皱起了眉。但他维持住了语气里的平静,模仿着先前夜生的语气,说:“你好,夜生。”

“你好冷漠,”夜生又笑了一下,问:“你不记得我了吗?”

“难说,”滕错不明白他为什么这么问,眼眸半眯地说,“这得看我想不想记得你。”

夜生感叹地“啊”了一声,说:“给我一点时间,你会记起我的。”

他轻轻地咳了一下,似乎是是准备好了长时间的说话。他说:“我们见过的,十年前。那个时候你很想死,我劝你活。当时你好像没听进去我的话,我还以为你活不下来了呢。”

有什么从记忆深处浮现上来,滕错舌尖抵着上唇,下意识地摸索了一下指尖。

他曾用那里沾着血,在一个令人绝望的地方反复描写五个字。

“也许你是真的不记得我了。”滕错没回答,于是夜生的语调听上去有一点失望,他继而直白地说:“十年前,在那座海岛上,当时你在井底。现在记起我来了吗?”

一个苍白的、瘦得皮包骨的少年形象清晰地出现在滕错脑子里,他说:“是你。”又笑了一声,“我记得的,不过当时我以为你是我的幻觉。”

他不自觉地沉了声音,说:“原来你叫夜生。”

“是我,”夜生听起来雀跃了一点儿,说,“好久不见。”

滕错讽刺地说:“我们现在也没有见。”

“我明白你的意思,”夜生非常坦然,他说,“但很遗憾,我们暂时见不了面。不过别担心,我离你很近。”

滕错问:“你也在忠良寨?”

他的反应一向非常敏锐,知道夜生一定已经获得了他准确的地理位置,不然这部电话也不会到他的手上。也许夜生现在就在哪里,蛰伏在暗夜,观察着他这里的一举一动。

果然夜生笑起来,说:“是的。但是你,和其他所有人,都不可能找到我。”

这件事扑朔迷离,因为滕错从来没有听任何人提起过一个叫夜生的人。然而夜生能掌握他的位置,能获得不为人知的通讯设备,而且能把电话成功传递到他手里,也就是说这个人对寨子里的一切了如指掌,并且拥有滕错没有的能力。

滕错没有回应,夜生就又叫了他一次,说:“滕错,你在听吗?”

“在,”滕错声音里夹着一点不耐烦,问,“你还想叙多久的旧?”

“没有了,”夜生说,“刚才的不过是自我介绍。”

滕错冷笑了一声。

“滕错,我问你一个问题,”夜生软着嗓子,“你的罂\粟研究出来了吗?”

他似乎有点阴阳怪气,声音让人掌心生汗。滕错微微仰颈,半合着眼眸,在指间握紧了竹片。

“不要惊讶,”夜生缓慢地说,“我了解你,滕错,我了解你的一切,在做什么,经历过什么。有些事,我甚至比你自己都要清楚。”

他稍微停顿了一下,然后继续说:“我知道你出生在七河村,有个弟弟叫南炎......曾经,曾经有个弟弟叫南炎,我知道你的养母是娴芳阁的陈芳一。”

“哇哦,”滕错夸张地感叹一声,说,“天眼先生。”

“别着急,”夜生紧跟着说,“陈芳一是花园的人,这件事我想你已经知道了。”

“什么?”滕错说:“我不知道。”

这只是嘴硬,尽管滕错不愿意承认,但他心里已经警铃大作。他获悉陈芳一是花园的人,但这件事是个秘密,尘先生不知道,也不能知道,因为那意味着滕错已经不再忠诚。

然而夜生知道。

他还知道些什么——滕错不得不这样想。

十年前坐在井沿和他说话的那个苍白少年竟然不是心魔作祟,那么两个人有些相似的长相就也成了未解之谜。这个人太可怕了,滕错甚至不知道他的位置或者身份。又或者这件事是来自尘先生的试探,也许挂掉电话然后立刻去尘先生那里上报才是最好的选择。

夜生像是猜到了他的心思,放缓了语气,说:“别紧张,我们的目的是一样的。”

滕错问:“你有什么目的?”

“我喜欢开门见山,”夜生稍微抬高声音,说,“和我合作,滕错,毁掉尘先生。”

在敌友不明的晦暗里,滕错骤然睁开了眼。

他听到夜生说:“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但我会向你证明,这场通话不是尘先生安排的。答应我,你会认真地考虑我的提议。”

“我在考虑怎么和尘先生说,”滕错冷情地说,“才能让你被找出来,然后以最痛苦的方式死去。”

“尘先生知道我的存在......啊,你还在试探我。”夜生无奈地叹气,说:“你还真的是个很艰难的谈判对象。”

太狡猾了,在这之前他甚至没提过谈判的事。

“滕错,”他说,“我知道你恨他。”

“你错了,”滕错冷哼一声,说,“尘先生对我来说如同父亲。”

夜生问:“那滕勇安警官呢?”

滕错的眼冒出了危险的光,他没有回答。

夜生接得如此之快,滕错在这短短几秒的沉默里冒出了冷汗。判的确要谈,但他从开始就没有胜算。他很敏锐地注意到夜生说的“毁掉尘先生”而不是“毁掉花园”,这说明他们道不同,但除了猜测以外,他此时此刻毫无其他办法。

“我说了,我知道你的全部故事。”夜生说:“我还知道萧过。”

竹片的尖端刺进掌心,月光从门边的缝隙照进来,斜入滕错的双瞳。他的眼接着光,深色的部分泛着银色,看上去就譬似两颗明亮得令人汗毛倒竖的琉璃珠。

“我知道,你长得很好看,”夜生笑了一声,“这就是你喜欢上男人的原因吗?”

滕错全身紧绷,问:“你究竟想干什么?”

夜生的声音始终很柔和,这说明他成竹在胸。阴恻恻的嗓音再次响起在滕错耳边,他说:“我想你加入我,尘先生对花园的统治已经够久了,而且你对尘先生已经不复忠心。不过你放心,这件事你知我知。你在花园里浪费了十年的时间,现在该止损了。”

他这么说,听起来并不知道滕错的线人身份,反而让滕错放下点心。他说:“我没有觉得我有什么损失。”

“我会尽快安排我们见面,”夜生像是没有听见他的反驳,说,“在那之前,都是你的考虑时间。”

滕错没回答,沉默了半晌,忽然问:“你是谁?”

夜生反问:“这重要吗?”

“嗯哼,”滕错笑了,说,“这关系到我的答案。”

“我......”夜生竟然迟疑了,然后说:“你可以把我想成你的弟弟。”

“我只有一个弟弟。”滕错冷酷地说,“我是说你,你是谁?”

夜生又想了一下,然后说:“我不知道。”

他听上去有点难过。

滕错没有就此放过他,问:“你在哪儿?”

夜生说:“我不能告诉你。”

滕错问:“你在这里干什么?”

夜生说:“我要救我妈妈。”

十年前的苍白少年曾说他在找妈妈,现在看来是找到了。但这个人说的每句话都像是打哑谜一样,滕错没办法判断真假,因为他没在寨子里见到过除了蓝蝶和几个女保镖以外的女人。

“我知道你现在不相信我,没关系,我会让你看到我的诚意。” 夜生那边传来了一点类似玻璃碰撞的清脆声,他说:“逾方市崩盘,尘先生对下属的疑心已经到达顶点,何况你来的路上还出了那个侯韦康的事就算你位置特殊,尘先生对你也没有完全信任,他会试探你。”

他似乎在吊滕错的胃口,停了一秒,继而说:“就在最近。”

滕错从缝隙处观察着屋外,说:“我等着。”

“你会等到的,”夜生说,“尘先生对你的试探更直接,你到时候就会知道。我提前告诉你,算是一个礼物。滕错,我带着百分之百的诚意,答应我,你会好好地考虑是否要和我合作。智能手机在这里没有信号,这部电话我留给你,它不会被追踪,你如果提前想好了,记得回拨过来。但我不负责充电,所以你要考虑得快一点了。”

他一口气把话说完,在扬起声调的时候透露了一点得意。

“期待你的答复。”他最后说,然后就挂断了电话。

忙音响起来,滕错按灭电话,抬手揉了把后颈。

这个夜生究竟是谁,他暂时不能被滕错归为敌人,但也很明显不是朋友。一切都被搅乱了,混沌和无力油然而生,努力究竟还有什么意义。花园里的植被疯长,烈火也尽情地烧吧,夜生是苍穹里巨大的积雨云。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是在火车上写的,抱歉,将就一下。

萧过马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