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世

第55章 滕错

保镖恭敬地为尘先生打开门,里面走出了穿着白大褂的人,对尘先生俯首帖耳,像是来迎接,但都没有微笑。尘先生带着南灼进去,让他在实验室里随意看。

反应罐旁边的锡纸上堆着白色粉末,南灼都不用俯身就闻到了那种有点特殊的酸味。他背对着尘先生,抚过去的指尖在微微颤抖。

他对这东西太熟悉了。

南秀娟死于过度注射,南炎死于吸食者产生幻觉后的暴力,南宏祖死于贩卖,以及他的其他一系列罪行。

还有滕勇安。

他死于和它的缉战。

植物茎梗般瘦长的指伸过来,指尖在南灼眼前轻触到了粉末,再将其抖落。尘先生已经来到了南灼身边,他露出了惋惜的神情,说:“小家伙,你看,就是这种东西,让无数人家破人亡。”

沉灵的声音成为记忆的引线,类似的话南灼听别人说过,南秀娟和南宏祖都恨死了白\\粉,吸\\毒的人在清醒时也能意识到他们身处歧途。

“儿子,”南宏祖把腰包交给南灼,“知道你手里的是什么吗?”

南灼把拉索打开一半,看了眼,抬起头说:“海\\洛\\因。”

南宏祖伸手狠狠地拧他的胳膊,南灼疼得一个踉跄,小腿磕到茶几上。他们住的地方不算破烂,但因为南宏祖的生计所以很少开窗帘,屋子里有很重的霉味,和吃完不扔的厨余垃圾混合酸臭。

“你想害死老子是不是?”南宏祖撒开手,凶恶地说:“说行话!”

南灼两天没吃东西了,脸上有被打出来的伤,他之前和南宏祖顶了嘴,是受的惩罚。南灼被南宏祖带到逾方市一个月,身上没有一块好地方。

他眼前有点发黑,撑着没倒,说:“3......4号......海白菜,本科。”

窗子没关,风鼓动起暗色的窗帘,夏末的燥也让人难受。南宏祖满意地点了点头,把烟圈吐到南灼脸上。

“走,”他打开门,“爸为你保驾护航。你口袋里有刀,出事了别忘了使。”

最近查得严,但这批货必须得出手,南宏祖让南灼替他去。

南灼迈出门,又被南宏祖揪住了领口。他就穿着件睡衣似的白色背心,整个人被吊得双脚都快要离地,他没法呼吸,闭着眼挣了两下。

“等等,再复习一遍,”南宏祖撑着门框,“要是被抓了怎么办?”

“闭.......”南灼说不出话,费力地拍了几下南宏祖的手,才被松开了。

“闭好嘴,”南灼压着咳,熟练地回答,“问什么就说不知道,少管所里待上几年,你就来接我了。”

“嗯,不错。”南宏祖仍然目露凶光,说:“你要是敢张嘴,殃及老子,会怎么样?”

南灼露出了害怕的神情,低声背诵:“出来就是死,你和道儿上的人约好了,他们会先阉了我再揍死我。”

南宏祖哈哈地笑着点了点头,他带着南灼出门,使劲儿胡噜了一把南灼的头,说:“说不定会先操\了你再阉了你!”

他有把握儿子会听话,这么大点儿的孩子对他来说就跟动物似的,脾气再怎么硬,打几顿也就行了。而且他儿子在这方面有天赋,会用折叠刀,几种货都认得清,接货人的照片看过了就不会忘。南宏祖在天桥上抽烟,看着小孩儿穿过街道走向约好的邮筒。

然而南灼只在邮筒前站了几秒,抉择发生在电光火石间,他抬头看了眼天桥上的南宏祖,转头就跑。

路口刚好亮起绿灯,他早就瞄准了行驶过来的一辆警车,迎着撞了上去。车轮因为急刹车而发出胶着的声音,南灼没有倒地,驾驶座下来了人,南灼看到了警服,一头扑了上去。

天桥上有几秒钟的混乱,那是南宏祖在逃离。南灼一手抓着警察的衣摆,一手指向那里。

“我爸贩\毒,还、还拐人。”他喘着息,“他卖了我妈,杀了我弟弟,要我替他贩\毒。”

他说完这几句话,不知道为什么哭了出来,也许是再也压抑不住,也许是忽然觉出了委屈。他感到恐惧,甚至不敢抬头看警察的脸,可是一双手稳稳地卡在了他的腋下,把他抱了起来。

南灼活了十年,其实已经过了被这么抱的年纪,但警察还是抱起了他。他两条枯瘦的胳膊得以环住了警察的脖子,上身贴在警察胸口,是他从未没有过的姿势和经历。

后来,这个被夕阳泫染的瞬间让南灼反复回味。他做出的是无比冒险的行为,如果这个警察不相信他说的,或者不深查下去,他都将大难临头。

然而他遇见的是滕勇安。

那人陪伴南灼的时间是这样短,十七个日夜,他却已经颠覆了南灼对“父亲”二字的全部认知,让南灼在今后的日子里,想起父亲的时候脑子里不再只是抛弃、杀戮、暴力和罪恶。那些残忍的肆虐的都被滕勇安抹去了,他带南灼看这人世间美好而真实的样子。

他是照进沼泽的光,是指点迷津的阳。他的墓碑上没有照片,但他穿着警服敬礼的模样,早就成为了南灼的坚信和敬仰。

南灼将滕勇安视为时运的安排和馈赠,每次想起来,都觉得上天对他其实没有那么刻薄。可他如今手沾白\\粉,意识到那一天在绝境里冲向警车的人是他。事在人为,他可以做很多事。

粉末被抖落,南灼捻动指尖,侧头看向尘先生。

纯白的灯光抹平了老人脸上的皱纹,他看上有些年轻,微笑如同假面。他问南灼:“知道这是什么吗?”

“海\\洛\\因。”南灼像是在被那场春雨带走了所有的情感,他平静地和尘先生对视,说:“你是做毒品生意的。”

尘先生轻轻地笑了,问:“怕了吗?”

南灼面不改色,摇了摇头。在这里撒谎不是好的选择,他说:“我很小的时候就见过了。”

“你是念书的料,”尘先生端详着他,“尤其擅长化学,是不是?”

南灼的手心出了汗,他当然料到尘先生会对他进行调查,只是没想到这么快。他表面上不能露了退却,对尘先生点了点头。

尘先生用手掌摊平了锡纸上的药粉,问:“知道微笑曲线吗?”

南灼想了想,摇了下头。

苍白的指尖在白\\粉中滑动,画出了类似坐标的轴系,纵横向分别是价值和活动,中间漂着U型,像是笑脸上嘴巴的曲线。

“这里,最不挣钱的地方,”尘先生点到了U型的最下方,“是生产。”

指尖移到右上方,他说:“这里是销售,收入当然很不错。”

南灼垂眼凝神静听,尘先生向他示意,他抬指,轻轻地抹开了 U型开始的至高点。

尘先生问:“知道这里的人是做什么的吗?”

南灼稍微用力,在锡纸上留下了一个指尖印儿。他说:“研发。”

“聪明的孩子。”尘先生笑,用冰凉滑腻的手摸了摸南灼沾着干涸血迹的脸,说:“我把你送到最上游去,好不好?”

他的话虽然是问句,但他不是在征求南灼的意见。他的手带着一种令人战栗的力量,从南灼的侧脸下去,直到南灼的颈边。

“小家伙,金三角听说过吗?”他耐心地给南灼讲解,“国内的市场不好做,前些年坤沙、罗星汉等人相继衰败,所以三不管地带如今是群雄逐鹿。能否胜出,靠的不只是把控或者卖出多少货,而是在于如何在更新迭代中抢占先机。比如最近,4\\号\\海\\洛\\因兴起,旧货刚被抛出去,市场就已经在等待新的产品。我在生产和销售方面都很成功,不缺人,但市场需要的是源源不断的革新。”

他接过一旁属下递过来的手帕,仔细地擦了擦手。他带着南灼行走在实验室里,温室的门关着,里面绿茎隐刺,红瓣似血。

尘先生侧身让南灼仔细观看,然后问:“认识吗?”

玻璃上映出花朵,正落在南灼眼眸的位置里。南灼说:“罂\粟。”

“聪明的孩子。”尘先生再次夸赞了少年,他也看向那些含着剧毒蒴果的鲜花,轻声又陶醉地说:“从罂\粟到白药,碾碎、结晶、液化、提纯,这是一个神圣但庞杂的过程。我时常在想,如果有一朵罂\粟,闻一下就令人上瘾,那该是多么美好的事情。”

他睁开半阖的眼,深深地看向南灼,问:“你可以做到吗?”

南灼诚实地说:“我不知道。”

尘先生说:“你可以学习。”他伸手拨开了南灼额前的碎发,露出那双美丽而黯默的眼。他态度温和地说:“我不喜欢强迫,年轻人的路都是自己选的。你是聪明的孩子,怎么样,想要留下成为我的科学家吗?”

他保持着微笑,深邃的眼很奇异地在光下呈现出窄瘦的金色。南灼从罂\粟上移开了眼,转脸接住了他的目光。

尘先生向南灼伸出手,南灼垂了下眼,给了回应。

两只手相贴,游走的冰凉从南灼的尾椎蹿到后颈,他被尘先生包裹住了手掌,那里的触感像是被蛇缠绕,尘先生微眯起眼,像极了软体的冷血动物。

他们握了握手。

然而尘先生并没有松开,他说:“我要听你加入的理由。”

南灼握着尘先生的手微微收紧,他说:“您救了我,比起当鸭子,我更愿意跟着您研究罂\粟。”然后他抿唇微笑,“而且我想变有钱。”

尘先生也握紧了他的手,点了点头。

“是啊,如果不是因为钱,你也不会被卖到那种地方。”他惋惜长叹,用另一只手摸了摸南灼的脸,说:“跟着我,你不会缺钱。那些人太愚蠢了,你的价值远不止这幅皮囊。小家伙,人间容不下你,索性出来混。”

笑意逐渐敞开,尘先生稍微俯身,南灼张开双臂,两个人笑着拥抱。

实验室的门被砰地关上,尘先生带南灼去楼上,那里有房间,是他未来的安身之所。南灼跟着他,迈出这一步,就是彻底地把平凡人世抛在了身后。

“我会给你打造新的身份,你得有个新的名字。”尘先生在楼梯微微回身,说,“南灼已经死在了逾方市,这个时间,警察大概已经把南灼火化了。”

少年对他亦步亦趋,垂着眼说了声“好”。

尘先生在台阶上驻足,说:“起名的事,你自己来吧。”

少年略微回首,居高临下地看着盛开的罂\粟,轻轻地笑了。

他抬指在空中缓慢地描出字,说:“滕错。”

“滕错,”尘先生微眯起双眼,俯首看着他,问,“有寓意吗?”

“现世错,花中藤。”少年笑着和他对视,问:“因果关系,尘先生觉得怎么样?”

尘先生也露出笑容,看了他一会儿,点了点头。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观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