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世

第45章 路上

新的一年到来,化学竞赛的成绩和学期期末成绩一起出来,南灼在全市里排名第三,成功晋级全国的复赛。推荐他去比赛的化学老师特别高兴,复赛在三月,老师反复叮嘱南灼好好准备。

萧过考得也很好,期末在年级里排到了十几名。班主任非常欣慰,这两个人一开学就捅了不小的娄子,谁知道后面不仅没再惹事,成绩还一个赛一个的好。

放假前两天萧过在广场上教南灼骑车,赶在放学后天黑前的两个小时。南方的冬天温度比不上北方的低,但并不是不冷,而且没有暖气,人们在室内有时候都打哆嗦。

南灼裹着黑色的棉服,深灰色的厚围巾是萧过的,把他半张脸都遮住了。他把手插在口袋里,面无表情地看萧过给他做示范。

萧过跳下车,让南灼上来试试。

南灼皱着眉,说:“我不想学。”

“为什么?”萧过推着车到南灼面前,南灼已经为了学骑车的这个问题和他别扭了一路了。萧过说:“不难的,你上来蹬几下就学会了。”

南灼依然皱着眉看他,眼里很防备,说:“我不敢,我怕摔。”

这话其实萧过是不信的,他说:“我扶着你,你不会摔。”他拍了下车座,“会骑车之后特别方便,能去好多地方,到时候咱俩一起骑......”

然而南灼忽然抬高了声音,问:“什么意思?”

萧过懵了一瞬,问:“什么什么意思?”

“你让我学骑车,好自己出门?”南灼的眼神蓦然变得有点狠,“你以后不想载我了?”

从中秋节后萧过就开始每天接送南灼上下学,汪师傅的车根本不再坐了,一辆二八杠骑得很开心。但他没想到南灼会在这个点上炸毛,心里一慌,说:“不是啊。”

南灼问:“那是什么?”

他问完了也不等萧过回答,抬手压下围巾,露出雪白的脸。他的下眼睑泛着比平时更深的红,整个人都绷紧了,像是随时会扑过来和萧过撕咬在一起。

萧过终于明白过来了,南灼不想学,是还想坐他的车。

这几个月除了在学校和在家的时间,南灼基本都和他在一起。如他所愿,南灼在他身边越来越放松,越来越像个真正的孩子,并且对他展现出了带着些许霸道的隐秘的依赖感,会在他车后面紧紧抱着他的腰,会在他打球的时候躲在教学楼门廊下看,会把吃不完的东西递给他并且盯着他吃掉,会不喜欢萧过和别的朋友聊长时间的天。

在他漂亮而冷漠的皮囊下面,是尖锐的**。

萧过不知道自己心里是高兴还是心疼多一点,他快速地把自行车停好,然后走到南灼面前,给他把围巾整理好。

“干嘛?”南灼和他拧着来,去掰他的手,红着眼说:“你的围巾,还给你,反正你都不和我做......做朋友了。”

萧过一把握住他的手,低声说:“戴好。”

虽然他很少这样,但萧过低下声音的时候就代表他的话没得商量。南灼知道这一点,倔强地用一种受伤又凶狠的眼神和萧过对视,但手上已经松了力气。

萧过说:“我没有说不载你,我会一直带着你,只要你想。”

南灼还被他用力地攥着手腕,皱起眉头,说:“但是你让我自己学骑车。”

“那是因为,”萧过脸上有点红,“我想和你趁着寒假骑车去临市。”

南灼不挣扎了,眼睛也不眨一下地等着他说下去。

“就、就是这样,”萧过说,“我听我爸妈说有年轻人结伴骑行去临近的城市旅游,一路上随时可以看风景,特别有意思。咱们去临市的话可以沿着海岸线走,累了就停下来休息,带上帐篷,不用担心住的地方,我都问清楚了。这不是要放寒假了吗,我就想和你,那个,和你一起去。”

“哦。”南灼沉默了几秒,说:“那你怎么不早说。”

萧过有点不好意思,说:“我本来想等你学会了再告诉你的。”

他慢慢地松开了南灼的手腕,两个人手指蹭触,南灼的手冰凉。萧过把围巾给他堆好在下巴处,然后从兜里掏出了自己的手套给南灼戴上。

类似这样的动作已经是他们之间的习以为常,南灼乖乖地伸着手,五根白弱修长的手指微微分开,让萧过给他戴上手套。

他右手食中二指的伤口已经不见了,就像南灼自己说的,这具身体有它的神奇之处,任何伤疤也无法在它上面长久地留下痕迹。

棉线手套已经在萧过的大衣口袋里被揣了很久,温暖得恰到好处。南灼舒服地活动了一下手指,动作有点像猫咪在伸缩爪子。

萧过还垂着眼,也有点不开心,说:“我没有不和你做朋友。”

南灼伸手碰了碰他大衣的袖子,等他抬了眼,说:“对不起。”他的声音很小,“但我寒假有别的事。”

萧过愣了,他是真的想带南灼去骑车,不止是为了看风景,也为了让南灼心情好,然后和南灼说些他想说很久了的话。他旁敲侧击地问过萧思业和杨璇,明白说那些话是一件很严肃但也很浪漫的事,可以在海边,周围不要有别人,让对方有时间和空间思考。

现在南灼说不去,萧过也只是点点头,说:“啊......那、那好吧。”

但出乎意料地,南灼说:“暑假去吧,我下学期好好和你学骑车。”

萧过笑了,说:“行。”

“这个寒假,”南灼慢吞吞地说,“你想和我一起去我的老家吗?”

冬日朔风掠过他无可挑剔的脸庞,眼眶和鼻尖被冻得通红,整个人的气质比两个人刚认识的不知道柔软了多少倍。萧过有点愣神,嗯着声点了点头。

***

两个人要去七河村,春节前出发,坐一天一夜的火车,年末二十八那天刚好到,呆两天就回来。

萧家的父母做生意不回逾方市,陈芳一的KTV春节正是赚钱的时候。辞旧迎新,两个少年都不想在没人的家里自己过节。

杨璇听说儿子要去什么村子,还是有点担心的,但听说是和同学一起,而且是同学老家,还是同意了。其实她的意思是让汪师傅跟着一起去,萧过没让。

至于陈芳一,只要人丢不了,她并不在乎南灼去哪儿。

两个人买的票是软座,春运已经开始了,后面硬座的车厢里挤满了人,但前面还算清净,床铺侧边的门一关,可以躺下睡觉。一个包厢四个人,萧过和南灼买了同侧的上下铺,对面是一家三口,一对夫妻带一个六七岁的小男孩,过春节回县城老家。

火车迎着朝阳开出逾方市,风景变得开袤,大海一直在视线可及的地方,冬季冰冷的浪潮浸湿了雪白的沙。车厢的门开着,另一侧的窗外是枯金的草野,不朽的芦苇摇曳在风里,掩着背后的水塘和浅蓝天空尽处的绰约远山。

中午的时候车厢里的人都买了盒饭,南灼说不饿,一直把头抵在玻璃上盯着窗外。

“不饿也吃一点,”萧过给他把一次性筷子拆开,“有糖醋藕。”

南灼头也不回,说:“你吃吧。”

萧过给他把饭盒餐具都摆好,那架势就差喂到他嘴里。对面的孩子妈妈看见了,笑着问:“你们是兄妹吧?”

南灼的大衣已经脱了,里面穿着黑色的高领衫,他的头发很久没剪了,快到肩膀,侧脸又白又好看,很容易认错。萧过的表情一僵,还没等他纠正,南灼已经从窗边转了目光回来,说:”兄弟。”

他的声音并不女性化,说完这句又把脸转回去了。

孩子妈闹了个红脸,惊叹的同时道了声歉。她把两个人好好看了看,还是觉得长相实在差太多,就问:“表兄弟吧?”

萧过看向南灼,南灼这次没回头,嗯了一声。

“哦哦,我说呢!”孩子妈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感情真好啊,你看你哥这么照顾你。”

这话南灼没接,他这会儿不知道为什么有点冷情,站起身往外走。

萧过伸手拉了他一下,说:“吃点东西。”

“你吃,”南灼说,“我恶心。”

外面的过道里有可以放下来的小凳子,南灼把车厢门关上,还是头靠着玻璃坐。萧过几秒钟后出来了,拎着南灼的外套盖到了他身上。

“怎么恶心了?”萧过蹲他面前。

“没事,”南灼没看他,“你去吃饭吧。”

萧过把他身边的凳子拉开,说:“我陪会儿你。”

南灼点点头,往萧过那边靠了靠。

他没跟萧过说,但他讨厌这趟火车,讨厌这上面一切的气味和触觉。上一次他坐上来的时候是相反的方向,火车从七河村上面的县城往逾方市开,他跟着南宏祖,因为上车的时候绊了一跤而当场挨了一个耳光。

但那个时候的南灼已经对挨打这件事出现了心理上的麻木,从那个雷电交加的雨夜到他跟着南宏祖踏上火车,不过十几天的时间,那就是他接受并习惯自己被父亲虐待这一事实的时长。

一直到晚上南灼也没吃东西,精神有点萎靡。对面的小孩闹着不睡,萧过就让南灼去上铺,能安静一点。

然而上铺晃得很厉害,反胃感越发明显,南灼的太阳穴疼得一直在跳。他闭了眼就能看见南宏祖的脸,那双如同毒蛇一样的眼,还有皮包骨但能带来暴虐剧痛的手。

“来,儿子。”那次的列车上,南宏祖锁上他们车厢的门,里面就他们两个人,然后他从提包里拿出几样东西,依次摆开在桌上,对南灼说:“我好好教教你。”

就是在那列火车上,南宏祖给南灼上了第一课。两个小时后,南灼已经获得了很多新的技能——区分冰糖和冰\\毒、从任何白色的粉末中辨认出海\\洛\\因、拆解组装手\\枪并上膛、快速打开和握住折叠刀,以及如何在裤腿或者靴子里藏刀。

而那个时候的他,还没有上过一天学,认识的字不超过二十个。

幸或者不幸,他在南宏祖教他的那些方面展现出了惊人的天赋。南宏祖非常满意,把那把折叠刀交到他的手上,然后用凉得仿佛浸了冰水的手拍了拍他的脸。

南宏祖用一种沙哑可怖的声音说:“很好。”

这两个字从那张散发着恶臭的嘴里被说出来,形成了吞噬南灼的巨大漩涡。它们是南宏祖对南灼的肯定和夸赞,它们确认了南灼是天生的怪胎,与世间的一切美好背道而驰。

无数齿扉张开,令人作呕的唾液喷出来,不计其数的“很好”敲击着耳膜。南灼感觉自己在飞速旋转,他跪地蜷身,双手紧紧地抱着头以作逃避,但都无济于事。

一声急促的“南灼”突兀地打破魔咒,有人不放弃地叫着他的名字。南灼浑身颤抖起来,他一身冷汗地在一片黑暗里睁开眼,应激似的想要坐起来,结果和一个人结实地脑门撞脑门,咚地一声。

南灼吓坏了,头晕脑胀地又仰倒下去,结果被人托住了身体。

“是我,”不知道什么爬到了上铺的萧过低声说,“是我。”

应该已经很晚了,车厢里一片黑暗,对面一家三口的呼吸声很清晰。萧过撑着一只手臂伏身在他上方,一手托在他背后。

月华从窗外泻落进来,两个人借着这点亮看清了彼此的脸。南灼额头上的冷汗被萧过抹去了,他的胸膛还在起伏,萧过依旧撑着身,低声问:“你刚才在喊,是不是做噩梦了?”

“嗯......”南灼注视着萧过乌黑明亮的眼,蹭着枕头点了点头。黑暗里的触觉比任何时候都要**,萧过的身体温热坚硬,罩得南灼严严实实。

单人铺很窄,南灼仰面的时候和萧过几乎抵着额头,他苍白的脸和脆弱的神情毫无保留地暴露在月光和萧过的视线之下。

“没事了。”萧过感谢此时的黑暗掩盖了他发烫通红的脸,他并不会问南灼噩梦的内容,只是慢慢地安慰,反复地说:“没事了,南灼。”

“我......”南灼闭了闭眼,模糊地说,“我想吃糖。”

他喜欢吃甜的,但他从来没有接过任何人的糖,包括萧过,这一点其实一直让萧过觉得很奇怪。然而萧过笑了起来,从他背后抽了手出来,从口袋里摸出了什么。

他说:“给。”

牛奶的味道隔着糖纸也能被闻到,南灼看到了包装纸上的大白兔,惊讶地问:“你怎么......”

萧过撑不住了,改成跪在南灼身侧,说:“本来想给你买点甜的,但餐车那边卖的就只有这个了。”

天花板低,他得弯脖子。他垂手拨开了南灼脸侧被浸湿的头发,说:“我看你不吃别人给的糖,这次破个例,好不好?”

他从来没有用这种语气和南灼说过话,南灼愣愣地和他对视,点了点头。

然后南灼把糖举起来,说:“你给我剥。”

萧过就给他把糖纸剥了,也不用他自己再伸手,把糖放进了他嘴里。味蕾汲吸着解药一样的味道,南灼使劲儿地舔着嘴唇,享受地眯了下眼。

他吃到了糖,但还没有满足。

狭小的空间不适合藏匿任何情绪,南灼攥住了萧过的衣摆,说:“你别下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观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