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世

第38章 生根

最后汪师傅还是联系了陈芳一,手机号码是南灼背出来的,受的伤这么严重,家长不知道要担心成什么样儿。等着人来的时候南灼和萧过在大厅里,南灼的手已经包好了,身上披着一件萧过的外套,是萧过从车里拿的。

门口塑料帘子在风雨里微微动**,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南灼把放医生给开的一堆药放进书包,萧过帮他拉上拉索,抬眼时看到了南灼还肿着的眼。

南灼的额角还贴着纱布,颧骨的嘴角处都上了药,血泯在伤口边缘,呈现出奇怪的黄色。少年带着一身的伤坐姿端正,但神情看起来非常平静。

萧过说:“南灼。”

南灼稍微侧过一点脸,说:“嗯。”

萧过犹豫了一会儿,终于还是问:“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

南灼说:“问。”

萧过整个身体都转向他这边,稍微皱着眉,嘴唇抿了又放松。南灼抬起眼皮看了他一眼,有点不耐烦的意思,萧过很深地呼吸了一下,问:“这次的事,你准备怎么处理?”

“不怎么处理,等着吧。”南灼耸了耸肩,说:“如果他们不找学校告状的话,就过去了。”

“他们?”萧过的眉头都拧在了一起,“他们还要去告状?”

“嗯。”南灼垂下了眼,很轻地笑了一下,然后说:“我捅了带头的那个人一刀。”

萧过愣了几秒,说:“什么?”

“怎么了?”南灼挑了下眉,满不在乎的样子里还带着点邪恶。他抬起伤了的手指,点到了自己的肩头,说:“捅在这儿,死不了人。”

萧过说:“你......”

“我什么?”南灼又笑了一下,双眼像是深不见底的漆洞。他说:“其实想想挺亏的,我捅他是因为他要脱我衣服,结果还是......”

“被扒光了”几个字就在南灼的舌尖,但他没有说出来,不是因为他有多伤心,而是因为听的人是萧过。善良磊落的少年就应该永远坦**下去,干嘛要管他的事。

但是萧过的神情变得很痛苦,他读过《追风筝的人》[1],猝尔想起来,立刻被一种可怖的阴影笼罩住了。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宁静如同一泓死水的南灼,沉重地问:“他们不会......有没有......你......”

南灼看着他,逐渐明白过来他在说什么,目光也变了。他觉得有一点窒息,说:“没有。”

萧过放松下来,想说什么,南灼先开了口。他的神情非常放松,微微侧身挨近了萧过。

然后他字字清晰地说:“我长得像女生,我妈是开KTV的,学校里的人说我家不是鸡就是鸭。萧过,你觉得不可思议的事就是我的稀松平常。挨打的时候要是打不过就闭嘴受着,别骂回去也别还手,过一会儿他们觉得没劲了自然会走。如果决心要还手就揪住一个人往死里打,死也得有个垫背的,但还了手一般没有好下场。他们扒我衣服就是为了羞辱我,要是真有什么我刀子也不会往肩膀上捅。凡是仇,都要拿个小本子记着,将来都还回去,弄死那些人全家。”

他把这番充满恶意的话说得非常认真而且顺畅,仿佛已经排演过无数次,没有任何音调起伏,也不带任何情绪。他的嗓音很清澈,但也许是因为才受了伤,他把每一句的尾音都略微拖长了,带出迷人的慵懒。萧过听着,无端地感到心惊胆战。

南灼安静了一小会儿,耐心地等着萧过回神,然后对萧过古怪地微笑了一下。

“阳光可爱乖宝宝,”他问,“你现在要教育我了吗?”

出乎意料地,萧过注视着他的眼睛,摇了摇头,沉声说:“对不起。”

南灼的眼半眯,声调上扬地“嗯”了一下,是疑问的意思。萧过垂眼看了他的手,缓缓地说:“我害你受伤了。”

南灼顺着他的目光,也低头看了一眼,说:“他们弄断我的手指是想让我握不了笔参加不了竞赛,和你没关系。”

然后他抬起手臂,另外三根手指弯曲着点在一起,笑了一声,说:“但他们应该五根一起弄断,我现在还是可以拿笔。”

萧过把他的手压了下去,摇了下头,说:“是因为我找到学校去,他们才找你报复。这件事是我没有考虑周全,我会......”

“和你没关系,”南灼打断他,目视前方,说,“我以前......”

他的话没说完,汪师傅叫了他们一声。他走进来,身后跟着一个人,不是陈芳一,而是她在KTV里的员工,暂时充当司机来接南灼的,陈芳一在工作就没过来。这个人连南灼长什么样儿都不知道,到了之后简单打了个招呼,先拿出钱包把医药费还给了汪师傅。

“我先走啦,”南灼把外套还给萧过,“谢谢。”

他站起身打算走,谁知被萧过一把拉住了手腕。南灼回身,萧过问:“你会吗?”

南灼皱眉,问:“会什么?”

萧过说:“去报复那几个人,弄死他们全家。”

南灼用他看不懂的眼神盯了他几秒,嗤笑了一下,说:“为什么不呢?”

握在他手腕上的手加大了力度,萧过说:“别......”

“我才十六岁,出了事也就是进少管所。”南灼侧着脸,用眼角看着萧过,每一个表情细节都很邪气。他再次反问:“我只是想图痛快而已,为什么不呢?”

他挣着手臂,然而萧过并没有放开,反而也站了起来。他低头逼近南灼,说:“不可以,你没有错,别拿别人的错误惩罚自己。”

两个大人还在一边儿数钱,南灼看了一眼,转身和萧过面对面。他靠萧过很近,说:“我实话告诉你,我初中就被人扒过衣服了,几个男生让我光着身子在楼顶待了一宿,第二天是保安发现的我。你知道学校是怎么处理的吗?”

他稍微停顿了一下,眼里充着血。萧过咬着牙,一动不动。

南灼始终没有什么表情,只是眼睛很红。他说:“结果学校把我和他们一起记了过,原因是我违反校德影响校貌。那就是那几个孩子的家长使的手段,必须拉着我一起不好过。就像你说的,我没有错,但我已经因为别人的错误被惩罚了,这件事现在还在我的档案里。萧过,你说,我该怎么办?”

他的脸上除了眼周的肌肉以外都很放松,他把自己最不堪的一面说出来,然后就这样死死地盯着萧过。华丽的长睫投下浓重的阴影,琥珀色的双瞳在医院惨白的灯光下几乎变得透明,带着彻骨的冰寒。

萧过在这场无情却专注的注视下莫名地出了汗,然而南灼没打算就此放过他,接着说:“你知道是谁教我报复的吗?是我爸。那把刀刃这么长,”他抬指比划了一下,“我今天捅人的时候直接没到刀柄,但我心里没有任何触动,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萧过抓着南灼的手缓缓地松开了,南灼笑了一下,然后低声说:“我天性如此,邪恶又冷血。烂在根里的人,你别沾。”

***

这天晚上,萧过梦到了南灼。

回家的时候汪师傅念叨了一路,从南灼的样子感叹到陈芳一的作风,最后得出一个结论就是这样家庭出来的人都挺变态,让萧过别去招惹。

但萧过脑子里能想起来的都是南灼蜷缩在地上的样子和看着他时血红的眼。和那个少年比,他就是生活在真空玻璃罩下的王子。震惊、无地自容、酸涩还有心疼一起涌进胸口,让萧过感到非常惶恐。

夜里萧过梦见爸妈出差结束回了家,夫妻俩是做玉石生意的,给他带了块翡翠做礼物,应该是哪块大的石头切完了剩的边角料,打磨得很漂亮。他把翡翠带到学校送给了南灼,在操场边上的树下,没人注意他们。

他没头没脑地对南灼说“生日快乐”,尽管他根本不知道南灼的生日是什么时候。

南灼没穿校服,衣服的颜色很浅,头发更长,挨到了肩膀。他的脸上没有伤,整个人好看得让萧过找不到合适的话形容。

很奇怪,南灼好像会读心,捧着礼物盒子对他说:“你得好好学文科了,不然以后怎么夸人?”

萧过笑了,问:“我学夸人干嘛?”

“谈朋友啊。”南灼拆包装,说:“有了对象之后都得和对象说好听的,你这样可怎么办啊?”

盒子打开了,南灼从里面拿出了一把刀。萧过睁大了眼,想说这不是我送给你的礼物,但不知道为什么张开了嘴有说不出话。刀不长,刀柄是翡翠做的,就是萧过父母给他的那一块。

“啊!”南灼欢呼了一声,说:“太棒了,你怎么知道我想要什么?”

四周有几瞬间的扭曲,场景变成了那间器材室。那三个高三的男生站在旁边,都很惊恐地瑟瑟发抖。南灼猛地挥刀,诡艳的脸上没有任何波澜,血花绽放,三个男生应声倒地。

萧过感觉自己的头要爆炸了,但他站在原地动不了。南灼看向他,脱掉了沾满血的衣服。

他单薄柔软的身体和别的男生的都不一样。萧过运动的时候经常会在公共澡堂洗澡,都是男的没什么害羞的,但他就是觉得南灼不一样。

南灼走向萧过,每走一步都有腐烂的植物藤蔓从他的脚下生长出来,攀爬聚拢,最终形成一个巨大的球体,把两个人包裹其中。南灼在萧过面前停下来,把刀尖抵上了他的胸口。

少年赤\\**身体,侧脸上带着一点血迹,看起来美丽而不正常。萧过第一次意识到,这是一个从未被这个世界和文明容纳进来的人。

南灼的脸上出现了一种愉悦的笑意,眼底被漆黑盘桓。他抬起手,若有若无地触碰了一下萧过的眉心。

南灼说:“我也知道你想要什么。”

刀刺入的瞬间,萧过从噩梦里醒了过来。天还没亮,他在**躺了一会儿。

之后的很多年里,他都反复回忆自己当时的心情和想法,然而还是难以用语言来形容。他不是一个爱心泛滥的人,但在面对南灼的时候,寻常的理性就像是血肉被剥离骨骼,在痛苦过后获得新生。吸引来自于极致的感性,而萧过是一个对自己很诚实的孩子。

昏暗落雨的早晨,他想好了。他很清楚自己要做的事不可理喻,但他还是去做了。

第二天南灼脸上和手指的伤在学校引起了一些注意,但因为他到得晚,早自习的时候班主任没来得及问。而等到第一个课间的时候,萧过那边出的事就已经让老师没工夫搭理南灼。

南灼低头写卷子,听到同学们议论。

模范学生萧过和高三年级的三名男生发生口角,被打进了医院。

作者有话要说:

[1]:在《追风筝的人》([美]卡勒德·胡赛尼)一书中,男性角色哈桑12岁时,因为要为小少爷阿米尔追回风筝,被名为阿塞夫的少年强\\暴。作者的描写非常隐晦,我第一次读的时候年龄很小,半猜半理解,在明白发生了什么之后再联系后面的一系列剧情发展,心里非常难过。

后来在高中的文学课上详细地学习和解读了这本书,深刻地意识到所谓的救赎固然珍贵,但弥补不了遗憾,人性中的黑白灰都不简单,又一个人哭了一晚上。

另:《追风筝的人》和同作者的《灿烂千阳》都是值得一读的文学作品,剧情吸引人,寓意有深度,没看过的小朋友们可以去看看,如果感兴趣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