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世

第9章 承担

萧过和决霆没在萧过的客厅里坐,两个人都站到了阳台上,窗户开着,萧过继续抽烟。决霆忍了忍,也来了一根。

逾方市公安总局第二刑侦支队的正副支队长并肩沉默了一会儿,窗户框出繁华的城市和晴朗的天空,底下的危险与暗色他们再了解不过。

“怎么样,”决霆转头问萧过,“滕错的身份可以确认了吗?”

窗台上放着烟灰缸,萧过垂手抖落了烟灰,点了下头。

决霆挑眉,眼睛激动地亮了一下,问:“他就是南灼?”

“对,”萧过的声音听上去很疲惫,“他就是南灼。”

决霆点点头,说:“这是重大的突破,这样我们就可以从这个人的背景入手。这么多年滕错在外面飘着,就算是海外,他也得有根。”

萧过吸烟,“嗯”了一声。

决霆的那根抽得差不多了,他把烟掐灭,把手里的文件翻开递给萧过,说:“资料我已经调了,你再看看,确认是这个人。”

萧过接过文件,第一页上用曲别针夹着张照片。照片有点模糊,上面的男孩很稚嫩,一看就只有十几岁,皮肤很白,眉眼有点女相,对着镜头露出很浅很清澈的笑。这是张证件照,是还在上高中的滕错。

那个时候的滕错叫南灼,学习好,很内向,做过的最出格的事就是和萧过谈了场恋爱。

萧过一直盯着照片看,两指间的烟已经快烧到手了。决霆叹了口气,替他摘掉掐灭了。

萧过往后翻页,照片后面是南灼详细的资料。萧过看得很仔细,一直看到最后的死亡证明,把文件合上还给决霆,说:“是他。”

“按照官方记录,南灼在十年前死于一处工厂的意外爆炸。”决霆也翻开文件看了看,“当年的警力不比现在,应该是从现场提取到了南灼的DNA就确认了死亡。照现在看,这场死亡乃至当时的事故都是伪造的。”

萧过低着头,眼神有点发直,“嗯”了一声算是表示认同。

决霆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叫了他一声。萧过抬起头,沉重地呼吸了几下。

“我很了解这个人,”萧过的声音有点儿哑,“至少十年前是。”

“好,我会带人去他的出生地走访。”决霆低头看了眼文件,点了点“七河村”三个字。他说:“得看看还有没有活着的亲戚朋友,包括南灼以前去过的孤儿院和学校,都要查。”

萧过点了点头,决霆问:“确认住址了吗?”

“嗯。”萧过从兜里掏出手机,把滕错公寓地址和车辆信息给决霆发了过去。

“这个人的反侦察能力很强,”决霆接收信息,说,“上次小吕的表现其实不差,漏洞很小,但对上滕错之后还是失手了。派人跟踪或者长期蹲守都不理想,费时费力,还有被发现的风险,而且我们现在并没有直接证据证实滕错和‘花园’有关系。”

萧过的肩膀微不可查地放松了一些,无意义地把手机屏幕反复地打开又关上。

他想起了点事,问:“上次谭局说起的线人,代号‘烈火’,你还记得吗?”

决霆说:“记得。”

萧过问:“能让他在‘花园’内部为我们做调查吗?”

“我特意去问过谭局,很难。”决霆皱了皱眉,说:“这个‘烈火’是目前我们在‘花园’内部的唯一线人,他并不是黑色线人,但也不是警察。这个人潜伏在花园集团,与我们警方并不是买卖关系,他和我们目的一致,以捣毁花园为最终目的,但他还不是编制内的警察。”

不是警察,这就大大限制了烈火此人的行动范围。线人和警察不同,他们有时以经济奖励为目的向警方举报取证,但卧底警察以抓获犯罪嫌疑人、破获案件为目的。普通公民就算是作为线人也没有执法调查权,所以除非被问话或者主动提供线索,线人是极少会执行调查任务的。

决霆接着说:“烈火最初开始潜伏的时候是和猎狐办合作,也就是说这个人在海外,但滕错现在在国内,就算去查,他也许也有心无力。况且烈火的长期任务一直是定位花园的秘密基地,如果提供其他线索,也是和他的上线单向联系,就连谭局也不知道他的长相和真实身份。”

这话没错,烈火的上级是比他们局长级别还高的人。这次逾方市公安局获悉烈火的存在,也是因为烈火在两周前提供了尘先生离开中国、花园在逾方市的生意被女毒枭蓝蝶掌控的信息。

就在眼皮子底下,抓捕蓝蝶和花园在本市的贩毒网络成为了逾方市刑侦和禁毒支队的主要工作内容。

萧过眯着眼看了会儿窗外,说:“滕错那边,派卧底过去吧。”

决霆已经猜到了什么,但他还是问:“谁?”

萧过看他,说:“我。”

决霆没有立刻回答,他转头看着萧过,但这人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决霆还记得萧过今年七月刚到市局的时候,人长得高大健壮,面相深沉,尤其是不做表情的样子,有点凶,队里的几个小孩儿一开始都多少有些怕他。

其实决霆起初就是怕这人会不好相处,因为萧过在首都警队里就已经做到了副支队长的位子,因为家事回老家工作,结果还做副手,这看似是平移,可从首都移到逾方市,这其实是降了。但萧过让他很惊喜,人不仅没架子,业务能力强,还很低调,低调到不参加任何除工作外的同事聚会,有时坐在位子上出神的时候,会让人觉得有故事。

萧过话不多说,但语出惊人。是刑侦队给他接风的那次,大家一起出去吃饭,小吕他们说起谈恋爱结婚的事。刑警职业比较特殊,在相亲行里不吃香,组织上会给介绍或者安排活动,但说起找对象来年轻人都头疼。决霆三十多岁了也没谈,被他们调侃烦了,就把问题抛给萧过。

几个小年轻就凑过去跟萧副八卦,萧过说他结不了婚,他们就问为什么。

结果萧过特淡定地笑了笑,说:“我喜欢男的。”

这话一出一桌字人都惊着了,但这年头开放了,也没人有意见。决霆当时很意外地看着萧过,觉得这人不一般。

能大胆又平静地说出这种话的人都很勇敢,负责任,对自己对别人都是。

取向就这样,但萧过从来也没说过他喜欢谁。

直到在白板上看到滕错的照片,在外国照的很模糊的那张,但萧过当时就跟丢了魂似的站在那儿看。

决霆和萧过都是三十上下,两个一正一副带三个二十出头的年轻警员,有点儿一文一武的意思,磨合了两个月,彼此很有默契。所以望眼全市局,萧过也就能和决霆多说两句,他家里还有和南灼的那段往事,都和决霆大概说过。

南灼是萧过的心头痣,这事儿决霆能觉出来。

他叹了口气,问:“还是放不下吗?”

萧过又抽出根烟,低头点烟的动作看着很落拓,真的不像哪家的少爷。

“要能放下早就放了,”萧过苦笑着对决霆说,“不至于弄成现在这样。”

决霆皱着眉,说:“你这个事儿得想好。”

“想好了,这事儿除了我谁也办不了,我今天就写文书申请。”萧过的嗓子有点哑,“我今天早上没去警局,就是想继续。就照酒保的身份做,我去跟在滕错身边,随时能监控他的动向,判断身份,如果......”

他停顿了一下,然后说:“如果真的有事,那么也方便收集证据和实施逮捕。”

“你跟滕......你跟南灼,”决霆用指尖敲打在文件夹上,斟酌地说,“我之前一直以为你们就是少年恋人,除了最后收尾分开的时候有点儿仓促和混乱以外,别的就没什么了。”

“这么说也没错。”萧过的烟吸完了,他说:“当年我妈接受不了我喜欢男的,让我俩分手的手段很不好看,又让学校开除了南灼。南灼是孤儿,他养母估计是一心想让他考大学赚钱养她,当时我们都快高三了,南灼被退学之后没有别的学校收他,他养母就把他卖了。”

“什么?”这话让人想到的只能是很不好的东西,决霆的脸色变了。

“从那儿以后,南灼这个人就消失了,我去找过,但派出所给的结果是人已经死了。”萧过的脸上看不出情绪,他停顿了很久,继续说:“这些以及南灼的过去,我都会写清楚作为补充资料给你。”

决霆点点头,说了声“好”。

萧过低头“嗯”了一声,活动了一下脖颈,对决霆说:“霆队,你知道,我心里压着这件事。我在来咱们队之前都一直认为南灼已经死了,这些年我一个人过,往前走的的每一步都背着南灼的命。”

决霆说:“但是......”

“没有但是,”萧过说,“我就是这么想的,也是这么做的。”

萧过不是特别会用语言表达自己的人,高中的时候给南灼写的情书用词都朴实得有点儿土。但他能说出“背着南灼的命”,就是真的忘不掉当年发生的事儿,愧疚也好,留恋也罢,总之是放在心里了。

决霆明白他的意思,但他还是说:“你要明白,南灼变成今天的滕错,无论好坏,都不是你的责任。”

萧过很低沉地“嗯”了一声。

“萧过,”决霆感叹地说,“你是个勇敢的人。”

萧过带着疑惑看他,决霆说:“为自己的过去负责,为自己的喜欢承担后果,你很勇敢。”他拿着文件夹在另一只手的掌心磕了磕,又说:“你比我勇敢。”

萧过笑了笑,没有说话。

决霆说:“但你们的关系确实**,就算你已经成功接近滕错,还是必须做申请。”

萧过点点头,说:“明白。”

“如果最后派你去的话,要配枪吗?”决霆问。

萧过思索片刻,摇了摇头。

“萧过,”决霆语重心长地说,“要分清主次,我相信你,你是个好警察。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明白。”萧过的眼睛里有光在闪耀,“我比谁都希望滕错是清白的,没有人会希望看到自己少年时的爱人变成罪犯,但如果他是。”

他坚定地看向自己的队长,说:“我会亲手将他缉拿归案。”

***

海鸥滑翔在温暖的风里,天空中有柔软洁白的云朵。岛屿完全地被太平洋的海水包裹着,金色的沙被冲刷着前进后退。

海滩被椰子树遮出了一点阴影,年轻的男人坐在轮椅上,身上穿着医用白大褂,腿上盖着毯子,垂着头像是睡着了。他的一半身体被阳光照着,肌肤苍白得像是没有血色。

一位瘦高的中年男子站在椰子树的另一边,闭着眼一动不动。

有人走过来,中年男子立刻回头看了一眼,然后他走到年轻的男人身边,蹲下身轻声说:“闻教授来了。”

年轻男人睁开了眼睛,笑着说:“我知道了,庞叔。”

他的声音沙哑阴恻,听到的人会无端地感觉自己临渊而立。他点点头,庞叔就走开了。

来人站到了轮椅旁边,年轻人抬起眼看了看,彬彬有礼地说:“闻教授。”

被叫闻教授的男人看起来四十多岁,非常英俊,肤色和年轻人一样有些苍白,也穿着白大褂。他摘下鼻梁上的无框眼镜,低声应了一句什么,像是很悲哀的感叹。

年轻人意识到了什么,问:“闻教授,实验又失败了吗?”

闻越戴上眼镜,说:“是的。”他低头看着年轻人,“没关系,这次的花瓣颜色已经浅了不少,我们已经取得了进展。”

“很抱歉,”年轻人遗憾地说,“我们又要让尘先生失望了。”

闻越的肩膀在他听到“尘先生”这三个字的时候哆嗦了一下,他看了看还站在年轻人另一侧的庞叔,没有说话。

“闻教授,”年轻人眺望着远处的海,“告诉我,她今天怎么样?”

空气中带着湿润,闻越感觉有汗顺着他的后脖子在流。他知道年轻人嘴里的“她”是谁,他深呼吸,说:“还是老样子。”

“哦。”年轻人忽然抬起头看向他,问:“只要我研究出尘先生要的东西,尘先生就会治好她,我就有妈妈了,我们就可以一起离开这里,对不对?”

他的眼细长而上挑,如果不是因为太过消瘦的话,他的面相其实极其阴柔。年轻人看着闻越,微微眯起的眼睛让闻越想到了蛇。

“对,是的。”闻越的声音在发抖,他说:“所以我们都要努力。”

“嗯,”年轻人笑了,“一定。”

闻越挪开了眼,仓促地说:“实验报告应该已经打印好了,我先回去了。”

“好的,闻教授。”年轻人说,“我再坐一会儿。”

看海是一件不会让人厌烦的事情,粼粼细碎的光将海面分割又融合,浪花永不停歇、永无止境地涌上软沙,那是人类无法读懂的循环和平静。

脚步踩在沙滩上的细碎声音逐渐远去,年轻人转头看着海浪不断地进退,眼里被暗色填满了。

“你看,庞叔,”他叹了口气,说,“他还是那么懦弱。”

庞叔没有说话,伸手摸了摸年轻人的头。

又过了好一会儿,有手机铃声响起来,是庞叔的。庞叔和年轻人对视了一眼,相互\点了下头。

然后庞叔把电话接起来,用很沉稳和嗓音讲电话,说:“是我......没错,娴芳阁......对,订货。”

年轻人低着头,用手指玩着毛毯的边沿。

庞叔对电话那边说:“收货人:陈芳一。”

苍白得如同鬼魂一样的年轻人仰起脸看向庞叔,抿着嘴笑了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观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