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世

第7章 十年

这是萧过今天晚上给他的第二个惊喜,第一个是酒吧更衣间里转身的那一下。滕错笑着朝萧过走近了点儿,问:“是现在好看还是十年前好看?”

萧过的掌心出了汗,他想说现在,也想说十年前。滕错现在身上这股子妖气没哪个人能抵得住,但十年前那个目光清澈的少年才是烙在他心底的人。

他不说话,滕错就已经知道怎么回事了。他也没生气,说:“一会儿让你仔细看看再选。”

然后他带着萧过去客厅,半路上从酒柜里拎出瓶酒。他公寓一层除了厨房以外到处都乱得很,不脏,就是乱。沙发前面的茶几上散着不少糖和甜品,旁边扔着空酒杯、书和报纸,还有摊开的纸笔,纸上七颠八倒的写着很多化学公式。

萧过能看得出来,住在这里的就一个人,而且是有点孤独的一个人。

只是他很难想象,那个人是滕错。

至少当年他和滕错在一起的时候,少年气质忧郁,话很少,脸上没什么表情,做事有条理,把什么都收拾得极其整齐。而那个时候的萧过神采奕奕阳光外向,心里没有任何负担。

时间吞噬了名为“曾经”的所有,现在并排坐在沙发上的是两个陌生人。

滕错给两个人分别倒了酒,端着酒杯舒服地靠在沙发里,萧过坐在他身边,坐姿很端正。两个人半天没说话,灯晕笼着他们,暖色调带着仿佛能触摸到的温度。

一种无以言喻的暧昧感在滕错交叠起双腿的时候腾弥起来,他大腿上的皮肤光裸润泽,甚至有点反光,膝盖骨突兀得很漂亮。

但是萧过除了很浅地笑了一下以外再没做别的表情,滕错看了他一会儿,挫败感是难免的。他颇感无聊地晃着酒杯,指了指茶几上的纸袋,对萧过说:“打开。”

萧过就照他说的做,打开之后明显僵了一下身体。他的动作很小心,从袋子里拿出了一个蛋糕。

蛋糕不大,够两三个人吃,很普通的款式,纯白色的奶油淡粉色的裱花,正中间有两颗樱桃,上面插着的巧克力小牌子上写着“生日快乐”。

猫眼酒吧里时不时就有客人聚会过生日,所以都会在后面备着生日蛋糕。但萧过转过头看向滕错的目光还是很惊愕,过了好一会儿才张嘴,问:“给我的?”

“嗯,”滕错笑起来,说,“给你的。”

萧过的声音很低,他说:“你还记得。”

“当然,”滕错非常坦诚地说,“我也没有别人的生日可记。”

这句话把气氛调热了好几个度,滕错动了一下,脚尖蹭到了萧过的小腿,然后顺着一路往上去,最终点在了萧过的膝盖上。

萧过任由他动,切蛋糕的动作很稳,就是喉结滑滚得有点厉害。他把切好的蛋糕装盘,说:“谢谢。”

滕错轻轻地踩着萧过的膝盖,勾起唇角,他看着在笑,但一对眼角还是上挑的。他朝着茶几上的酒扬了扬下巴,说:“感谢放在酒里,今天晚上你得听我的。”

那是瓶很烈的洋酒,滕错也没拿冰块,但萧过没含糊,举手就把一整杯喝干净了。他仰头闷酒的时候被滕错看出了一股狠劲儿,喝完了也不说话,就这么看着滕错。

这人领一个指示动一下,真有点儿低声下气的意思。滕错看得笑弯了眼睛,把自己的酒也喝光,用脚尖轻蹬着萧过的膝盖晃了一下。

萧过接过了他的空酒杯,把蛋糕递给他。他看着滕错去舔做成花朵形状的奶油,问:“小灼,能听我说说话吗?”

滕错问:“说什么?”

“想和你说说当年,”萧过说,“还有这十年里的事。”

“你接着喝,”滕错说,“我考虑一下。”

萧过于是又喝了一杯,滕错从他膝头收回腿,盘腿捧着蛋糕坐在沙发里。萧过放下玻璃杯的时候看了看他,从沙发另一头儿拉了个垫子过来,放到他腿上。滕错抱着垫子吃蛋糕,微微偏着头,眼亮晶晶的,看上去真的在认真思考。

最后他舔了舔沾在嘴唇上的奶油,说:“你说吧。”

萧过很深地呼吸了一下,说:“那天,我们分开的那一天,你去我家的时候,你在我门口叫我,我不是听到了但不出去。”

他有量,连着两杯酒也看不出什么反应,但喝了酒之后的嗓音很有磁性,更沉了一点儿,好听。滕错已经把盘子里的蛋糕吃完了,萧过又给他铲了一块儿。

滕错很渴望地盯着他的动作,说: “我知道,你是被你妈放倒了吧,她就是想让我死心。”

萧过的眼神变了一下,滕错眨眨眼,冲他笑了笑,说:“我又不是傻子,从你家出来之后很快就反应过来了,后来你妈做的那些事儿也和你无关,我也知道。”

萧过点了下头,用鼻音“嗯”了一下,然后说:“我爸妈说他们送你出国了,我没相信,她是骗我的。你哪儿都没去,是我妈让学校把你开除了。”

这段回忆非常不愉快,但滕错整个人的状态很放松,蛋糕甜腻的味道似乎能让他心情变得很好。他挑了下眉,说:“但我还是出国了,所以某种意义上来说,你妈说的也没错。”

萧过沉默了一会儿,问:“什么时候?”

滕错没有回答他,用指尖刮走了纸盘边缘的奶油,说:“你接着说你的事。”

萧过垂下了眼,盯着茶几上的酒杯,说:“当年我去你家找过你,但是陈芳一说她把你卖了,卖到了......那种地方。”

滕错含着手指看他,眼睛眨了眨,问:“哪种地方?”

这个问题的答案萧过说不出口,他的双眼在缓慢地变红,牙咬得很紧。滕错观察着他的反应,哑着嗓子笑,说:“没错,就是你想的,陈芳一没有骗你。”

他手里的那块蛋糕上有颗樱桃,他捡起来咬着两排雪白的牙齿指之间,就这样仰脸给萧过看,很淘气的样子。然后他抬起手把樱桃上面的果梗拔掉了,但放手的时候被萧过一把抓住了手腕。

萧过的手在颤抖,是真的用了力气,紧紧地攥着滕错不肯撒手。他整个人都绷紧了,问:“什么意思?”

滕错把樱桃卷进嘴里,垂着眼睛嚼,不着调地问:“你觉得我什么意思?”

“我不知道,小灼,我不知道。你告诉我,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你为什么不见了,你去哪儿了?”萧过咬着后槽牙讲话,眼里都是血丝。他快被逼疯了,倾身过来,今天晚上第一次大声说话:“小灼!看着我,回答我。”

滕错被他攥得有点疼,皱起眉,然后用眼神对茶几上的酒瓶示意了一下,说:“我有点想不起来了,你继续喝,我回忆一下。”

萧过没有松开他的手腕,拇指按在滕错的腕骨上,用另一只手拿过了酒瓶,直接就着瓶口喝了几口。然后他回头盯着滕错,肩膀有点耸起,像临渊的猛兽。

眼前的滕错好看到了诡异的程度,十年前的滕错也好看,但和现在的不是一种。其实他就是又张开了点儿,五官没怎么变,但气质变了,谈吐举止也变了。

这个人留着长发,身上的妖气由内而外,会喝酒会抽烟,会在深夜去酒吧,会扔钱给酒保说出包人这样的话,会一个人住大房子,会把公寓里弄得很乱,会毫无顾忌地当着人的面脱衣服,会喜怒无常到萧过已经断定他生病了。

“小灼,”萧过重复地说,“小灼。”

就好像只要他不断地念着名字,当年的少年就会回来。

滕错把已经被他嚼成汁的樱桃咽下去,说:“当年的事就像陈芳一说的那样,我被学校开除了不能考大学,陈芳一觉得回不了本儿,就把我卖了,卖了这个数。”

他伸出手,对着萧过比了个数字七。

这后面是以千万做单位的。

萧过胸腔里有点发疼,他问:“然后呢?”

“然后,”滕错咬了一下嘴唇,说,“然后我就跑了,跑到了别的城市,边打工边考学,申请到了奖学金,还出国念了几年书,半个月前刚回来。”

萧过不知道该如何反应,后面的一听就不是真的,但他没把握能从滕错的嘴里问出更多。滕错说他跑了,然后自己出了国读书,萧过其实比谁都希望这是真的。

萧过问:“回来了还走吗?”

他说话的时候会无意识地摩挲滕错手腕处微凉光滑的皮肤,滕错也没反应,回答说:“不走了,有工作。”

萧过想问问是什么工作,又怕滕错被他问烦了翻脸。然而滕错自己主动说:“我做医药研究的,厉害吗?”

萧过用一种很复杂的目光看着他,说:“厉害。”

滕错含着叉子,晃了晃手,说:“你的故事还没说完。”他像是担心萧过忘记了,又说:“你听陈芳一说她把我卖了,然后呢?”

萧过闭了闭眼,说:“她说出这话的时候我不相信,我去那个地方找你,但我是学生他们不让我进,我还去了七河村,结果你也不在。最后我去了公安局,但是他们告诉我,南灼死了。”

最后这四个字他说的很无力,声音都在发抖,说完很凄惨地笑了一下。滕错心里也不好受,抿着奶油不说话。

萧过继续说:“我大学考到了首都,从那时候开始就没再和家里联系过,读完书以后留在了那儿,一直到今年我爸妈出事。我是六月才回到的逾方市,处理了家里的事,出来找工作。我说我不是少爷,我真的不是。”

他说这段话的声音很低沉,带着一种回忆过去的质感。滕错点点头,看着萧过,很慢地说:“你的确变了。”

这两个人其实挺有意思的,在说自己经历的时候都很平静,听着对方说话的时候反而不舒服。滕错仰起头,捧着已经被他吃得见底蛋糕,向后靠在了沙发上。他闭着眼,听到萧过说:“小灼,这十年,我......”

尾音滑下去,萧过最终只是说:“对不起。”

“你不用这么说,”滕错仰着头说话,喉结动得很厉害,“当年那点儿事不至于也不可能让我误会你十年。至于你这十年里心里是不是揣着当年的事,你过得怎么样,我都不负责,但我说我不恨你,是真的。”

“你恨不恨我是你的事儿,”萧过盯着他说,“可是我放不下你,我想你,想见你,想再和你说话,和你解释,和你道歉,想再和你......”

剩下的那几个字被萧过咽了下去,他之前说的那些已经动了情,显得有点狼狈。这里边儿有一半是因为酒精的原因。这十年里他过得孤单又沉闷,让他说这些话根本不可能,可他现在面对的是滕错,有些情感是压抑不住的。

滕错大概知道他想说什么,他笑了,问:“那现在的滕错,还是你想见的人吗?”

萧过沉默了很久,低声说:“我不知道。”

滕错保持着仰头的姿势,睁开了眼。

“你不必对我感到抱歉,”他说,“我变成什么样只有我自己说了算,陈芳一不是好人,当年就算你爸妈没做什么她可能也会卖了我。你不用觉得亏欠我,生死有命,就算我死了你也不用愧疚。你心里的人是南灼,但那是过去式了。”

萧过说:“你就是南灼。”

“我不是,”滕错说,“你会意识到,我不是。”

屋子里陷入寂静,燥热的夏夜里蝉鸣不断,两个以回忆的形式存在在对方心中、彼此折磨了十年的人沉默地坐在一起。厚重的窗帘紧紧拉着,这个公寓外面的星辰大海和万家灯火都与他们无关。

萧过说:“小灼。”

他的声音很厚重,带着一点儿饮酒后的滞缓。

滕错回应:“嗯?”

他把头仰回来,因为充血所以眼前昏花了一阵。等视线恢复清晰的时候,他发现萧过在看他。

萧过的脸在灯光下被柔和了棱角,眼神很深邃。他的嘴唇微微张开,每呼吸一下肩膀也要跟着略微起伏。他看起来有点憔悴,很疲惫,但还是认真地看着滕错。

他还握着滕错的手腕,手掌的温度很高,干燥又粗糙。男人很安静地坐着,滕错知道,他在难过。

难过,这两个字的分量其实很重,是一种令人心碎的感觉。它比悲伤更酸涩,比愤怒更无力,它让人的心脏发软发闷,直到疼痛。

滕错端详了萧过很久,男人脸颊的皮肤因为饮酒而发着红。滕错把手从萧过的掌心抽出来,扔开萧没吃完的蛋糕和沙发垫,蜷起双腿,跪在了沙发上。

然后他探过身从蛋糕上捏起了那个写着“生日快乐”的巧克力牌子,举到了萧过嘴边。

“久别重逢,”滕错笑着说,“先给你过个生日。”

萧过的目光像是定了格一样和他对视,毫无知觉地张开嘴,滕错伸了伸手,把巧克力喂给他。

然后他轻轻地捏了捏萧过的下巴,说:“生日快乐,萧过。”

萧过把巧克力吃完了,滕错猛地向前倾身,和他亲吻。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观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