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湮蔻

终章 ·关雎

冰汐山顶的生活原没有他们想象的那般苦闷,她本是个会自得其乐之人,而后漠漠渐渐长大,相伴身侧,她不知有多幸福。

一个人生活总是要寻一些事来做,以血养荷亦并非仅仅是自己一份执念,只是除却养荷,她不知还能养什么。况且躺在小船之上,在荷塘中随意飘荡着,自莲叶间穿过,本就是一件惬意之事,她又何乐而不为。不过几滴血罢了。

除却养荷,每日便是教导漠漠认字,她不要她的儿子能顶天立地,无坚不摧,只要他识得几个字,能开开心心的过日子就好。本事大了,责任便重,人也便很难简单快乐了。

漠漠却很是喜欢读那些治国安邦之策,大约是血液中流淌着皇族的本能,对这些东西有着莫名的偏好。江雪亦不强求,他喜欢看便由着他看,漠漠却是说,他要保护妈咪,所以什么都要学。

很多时候她会想,其实她这一生,当真不能算是不幸,有那么多人疼她爱她照顾她,如何会是不幸。大约便如白薇所说,墨湮以一己之力,承三人之苦,她这一世所要受的苦难,早已为墨湮承担。

想起墨湮,她仍是算不清他对她而言,究竟该定义为什么。人世间若是没有这许多纠葛的情感,大家一起简简单单开开心心地喝酒聊天,玩在一处,闹在一处,却不知多了多少欢乐,少了多少烦愁。只是这人若是没有了七情六欲,又如何算是人。

“墨湮,若有来生,你定要努力为自己而活。若有来生,便由我和他一同还你这一世。”伸出手,感受着拂过指间的寒风,那样的寒风于她,却是极其舒适的,“墨湮,你在吗?”

“夫人。”红莲的低唤令江雪自回忆中醒转,“千夜三号有位客人请我们调查……调查一位名叫南宫子期的男子的下落。”

千夜三号是千夜山庄在坤都的分号,当初开下第一间店铺时,江雪自信这千夜山庄定能生意兴隆,若是每家皆要想名字,着实麻烦,索性便叫千夜一号。

“南宫子期……”淡淡一笑,离砚,是你吗?“告诉他,南宫子期于八年前离都与巽方之战中战死沙场。此后中洲之内便再无他的名号。”

红莲却是犯了难,“那位客人说,让我们寻到他,生要见人,死要见尸。若寻到,酬金百两黄金,若寻不到,他便将千夜山庄各大分号一家一家给砸了。”

不禁嗤笑,他怎的越发不讲理,不做皇帝,便又发起他那泼皮性子了。“那便去查吧,拖着他便是。”

“他说……”

“他还说什么?”她竟从不知道,离砚何时对旁人有了这许多话说。

“他说七日内若没个音讯,他便要上山庄来。”

秀眉微蹙,所以,这是他已知晓她的下落,若她不乖乖送上门,他便要砸她铺子的意思吗?“不见。”

红莲应了一声,便出庄命众人将这上山诸要塞守好,该启动的机关亦都开启。夫人说不见,她即便是拼了命亦要拦下,不论对方是何人。

第二日,红莲急急跑来,“夫人,离都那边千夜七号为为官府重兵把守,任何人不得入内。”

江雪无奈一笑,刖儿怎的也由着他胡闹,借兵给他包围千夜七号。“无妨,传令下去,所有分号休营七日。”

第三日,“夫人,千夜一号门外聚集了一帮人,要求退还所有款项。”

当时江雪正在翻阅漠漠手书的《诗经》,感叹这孩子小小年纪竟学起这关关雎鸠之事,闻言不由一笑,当真是同他父亲一模一样。“让老李告诉他们,东主有喜,暂停营业。千夜山庄绝不会倒闭,请他们放心,七日之期一到定将所需线报一一奉上。”

第四日,江雪正于房中候着红莲,想看看今日他又要出什么招。却是空等了一日,红莲来回数次,仅是送了饭菜,又说了些漠漠与众人玩耍之事。江雪几次欲开口询问,却终是忍下了,她习惯了见招拆招,却是不善于主动出击。

至第五日,江雪已是坐立不安,心中猜测着各种可能。他是否以为自己寻错了方向因而放弃了?或是他莫非出了什么事?还是说,本就是她一厢情愿地以为那人是他?

不知不觉竟踱至荷塘边上,这几日这白莲已镀上了一些暗褐色,许多已是奄奄一息。花期已过,余下这一年,她面对的又是那满池的污泥。“离砚……小七……七哥……七郎……”低声呢喃着她对他曾经的一个个称呼,她在这个时代生活了二十五年,早已是完完全全的离凰人,此前那些不受礼教拘束的生活习性亦几乎忘却了。

只是,她却从来不习惯唤离砚太子或是皇上,那样让她觉得他们之间隔着身份地位,隔着封建礼法,让她觉得他们之间并不平等,不平等,又如何会有最自然的情感。

“我真的,很想念你。”

“若想我,怎的还这般为难我?”身边不知何时竟多了一人,这突然出声,江雪惊讶出声,猛地退了一步,“噗通”一声径直摔进荷塘。

自下而上打量着塘边那人,一袭明黄色的锦袍在夕阳的余晖中显得金光灿灿,他的青丝竟这般长了,懒懒地散在身后,仍旧是那似月牙的含笑眉眼,江雪浅浅一笑,又幽幽一叹,“这病是越发重了,不仅幻听,竟还有幻想。”

只是,这幻想好真切,轻抚他的脸庞,触手温暖,倚在他的怀中,“若是幻觉,也迟些再消失吧。”

“笨阿雪。”离砚宠溺低笑,拥紧了江雪。

六年前自他醒转,所有人都告诉他,阿雪掉入海中,寻不回来了。他不信,发了狂一般地将皇宫上下翻遍,又寻遍了齐王府与长乐侯府的每一处角落。他不信,昏迷之前分明见到了她的笑靥,他不信她落了海,死都不要相信。

这六年来,他拼命做事,他要快点处理好那些事情,待一切尘埃落定,他便要学他的师父,不借助任何旁力,去寻她回来。她答应过他,待战事结束,他们夫妻二人一起回来,却为何不告而别?

这数月,他循着她曾经走过的路线一路走来,看着她曾看过的风光,感觉她便在身旁。看着白麒镇的千夜一号,他隐约便觉得这与她必然有所关联。

他四处寻她,她却躲来了冰汐山,若非猜到这千夜山庄与她的联系,只怕他将这中洲大陆翻遍亦是寻不到她。她分明是畏寒的体质,却为何来了这冰雪覆盖的冰汐山顶?

无论如何,如今她在他的怀中,已足以证明,他放弃的一切都值了。

不知过了多久,却是叫漠漠充满稚气的声音给唤醒了,“什么人!”

江雪松开手,怔怔地望着离砚,“不是……幻觉吗?”原来,眼前之人,是真真切切。此刻突然相见,却只是不自觉的嘴角扬起,静静注视着离砚,这样看着他,好似他从来便不曾离开过,一直守在他的身边,心中从未有过这般平静。

“幻觉能由你这般抱着,”又指了指嘟起的嘴,“再亲一下吧。”

“臭流氓!竟敢调戏我妈咪!”漠漠一脸警惕地靠近离砚,摆了几个起势,“快放了我妈咪!”

将江雪自水塘中抱起,却发觉她的身子炽热异常,微微蹙着眉,“这几年,你发生了什么?”

“我为烬曦焰所伤,便住在这冰汐山顶了。”

离砚瞳孔骤缩,烬曦焰?!“如今感觉如何了?”

江雪笑,“已经无碍了。”

被忽视的漠漠满肚疑惑,为何妈咪被调戏了好似很开心的样子?挪动小小身躯,硬是挤进江雪与离砚中间,抬头望着离砚那张与自己颇为相似的脸庞,“喂,臭流氓你到底是谁?”

离砚低头,这才注意到漠漠的存在,顺手在漠漠的脸上一捏,抬头道:“这傻小子不会是我儿子吧?”

漠漠猛地瞪大了双眼,“臭流氓你说说谁是傻小子!”

离砚得意地望着漠漠,“就是你啊,呆头呆脑的。”

呆头呆脑?!漠漠深受打击,自他记事起,所有人都赞他聪明,为什么今天会被人说呆头呆脑?扁了嘴,低低地抽泣着。回头抱着江雪的腿,泪眼汪汪地望着江雪,“妈咪,有坏人欺负漠漠。”

江雪忍俊不禁,不由得大笑,“漠漠不要哭,欺负回去就是。”

漠漠抽泣着,“漠漠年纪还小,哪里欺负的了大人。”言外之意,离砚已深受鄙视,顿了一顿,又道:“回头我叫大玉爹爹,小玉爹爹,还有破布来,再报仇。”

“爹爹?”离砚不悦地望着漠漠,“我才是你亲爹,什么大玉小玉,他敢来,看我怎么收拾他们。”

看着离砚与漠漠一人一句毫不相让地打闹着,或许这已是世间最美好之事。情之一字,虽有诸多苦难,痛楚,却是爱或被爱皆有幸事,若得两情相悦,执手偕老,什么功名利禄,柴米油盐皆非阻碍。

突然想起很多年前,曾读到一句,“弋言加之,与子宜之,宜言饮酒,与子偕老。琴瑟在御,莫不静好。”

(正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