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湮蔻

南灵卷 卅六章

无海的海面平静无波,只有那偶尔飞过的海鸟发出几声鸣叫。中央是一个巨大的圆形石台,石台半黑半白,由阴阳鱼相交而成一个太极。圆台八面分别是一个卦位石台,石台上方各矗立着约三丈高的神像。

八国年轻的帝王身着各色战袍立于神像身侧,身后的斗篷在海风中咧咧作响。此刻,八人的眼神都看向坐于太极中心的女子。女子着了一件紫色锦服,外头罩着纯白色的斗篷,正自昏昏欲睡。

约莫傍晚时分,巽谨飞身期近,蹲在江雪身旁,低声唤道:“阿雪,起来了。师傅不能当真对你下手,便由我来。”

江雪睁眼起身,拢了拢斗篷,笑道:“上回没能彻底还清欠你的命,这次便连本带利算给你吧。”

巽谨站起身,眉头深锁,为何她还能言笑晏晏地玩笑?退开几步,猛地跃起,冷艳锯在空中划出了美艳的光线,舞了一个起势,当头劈来!

他竟又一次挥刀向她,曾几何时,他的使命是护她周全,却屡屡伤她性命。他早已分不清自己对她是何感觉,若说有情,为何却能毫不犹豫地以她性命做饵?若说无情,为何却总是会想起与她一起的时光?或许,是对她有情,他却是无情。

这一刀挥出,便再无退路,墨湮若是不来,她便要死在自己刀下。却不知上天是否讽刺,上一次冷艳锯挥出,令她内脏俱损,这一次,却是要她性命。

江雪缓缓闭起眼,微微侧了头不愿看接下来发生之事,她心想,那一刀若劈在头上,定然很痛,那样的死状,一定是丑得不能再丑了。

这一瞬,仿佛过了许久,久到她想起了许多事,那些她曾经遗忘的前世今生,在这一刹那于脑海中爆发,随即又倏地隐去,悄无声息。她忽然明白了,这一世,便是要在这里结束。

猛地睁开双眼,眼前是鲜红的衣袖,随着微风轻拂她的脸庞,一条手臂生生地挡在巽谨刀下,为她挡住那带了千钧之力的杀招。

墨湮一手扶了江雪的腰将她带至自己的身后,怒目望向离砚,好似一头被围困的猛兽,盯着那困住他的仇敌,“你竟不顾自己的妻儿,可真真是顾全大局啊!”墨湮怒极反笑,转向江雪,“你竟也由着他,你难道不知,引我入阵,便是要陪我一起化为灰烬吗?!”

墨湮的脚尖触碰到中央石台的刹那,血荼之阵便已开启,一层金色的透明光罩自海面缓缓升起,渐渐聚拢在石台上方。此刻,再无退路。

“对不起,来此引你入阵是我的决定。”江雪抚着平坦的小腹,低声道歉,“这孩子……”

墨湮盛怒大笑,“如此倒也不错!合该是由你与他的儿子陪我化为灰烬,便如第一世他的发妻折磨我的妻儿一般!如今,便是因果循环,报应不爽!”

看着渐渐在上空合拢的光罩,墨湮却倏地提起江雪腰际,用尽全力将她掷向上空,雪儿,好好活着吧,墨湮不要你陪了。

推开她的瞬间,他忽而闭了眼,仰天大笑。墨湮,你终究逃不开宿命,救她而死,为他所杀。我不舍她死,便由你们为我陪葬!!

笑声戛然而止的瞬间,困住墨湮的光罩倏地变成极艳的鲜红,却见他双眼红赤,喉间发出一声巨吼,双掌之上腾腾地泛着舞动的火焰,“呲——”的一声,火焰加注于光罩之中,光罩之上便如同着了火一般,海面渐渐沸腾,冒着丝丝白气。

那困住他的光罩,竟成了他的兵刃!

八国年轻的帝王如梦初醒,从未想过墨湮竟有这般强大的能量,手中的宝剑剧烈颤抖着,发出似悲嚎,似怒吼的鸣声。以鲜血喂剑,八柄宝剑同时发出八种不同的色彩,“喀拉——”一声,八柄宝剑同时没入神兽石雕剑槽之内。

霎时间,八座石雕的眼眸一齐放出流光异彩,石雕表面的石块迅速剥落,随着一声巨响,八国神兽已被释放。半空中,离砚提剑立于浴火凤凰的背上,巽谨立于振翅的单足毕方肩背;海面上,水麒麟,玄武,混沌,白泽背负着各国帝王,围着中央石台,蓄势待发;另有貔貅与梼杌驮着乾貅及震杌帝王伏在各自石台上。

“多年未见,各位风采依旧啊。”墨湮扬起嘴角,轻蔑地打量着八国神兽,开口却是银雪的声音,“当年你们不曾胜过吾,今日以吾加这天狐之力,却不知你们又有几分胜算。八只造作的畜生!”

“今日,你必葬身于这血荼之阵。”离砚立在凤凰背上,好似与凤凰合而为一,只是心中一动,凤凰便知他心意,高飞低旋,或进或守。

墨湮的周身似有飓风拂过,一袭红衣在风中飞扬,卷着他渐渐浮起,停在半空之中,墨湮手腕微转,带动海面波涛汹涌,铺天盖地地打向离砚!

离砚眉心一蹙,他竟从来不知墨湮有如此能耐,竟能操控身边任何事物。堪堪避过,举剑划过手臂,剑得血喂,霎时间能量大盛。这血荼之阵,竟是以帝王之血,荼阵中生灵!

墨湮冷笑,“这般自伤伤人,却不知你们为的是哪般。这余下诸人,是来呐喊助威的么?”

巽谨倏地一震,他竟为墨湮那强大无匹的可怕力量所震慑,仅是一个简单的动作,竟能引起无海巨浪。火为水克,这海中血荼之阵,最危险的便是离砚,凤凰若沾水,神力大减,若要维持,唯有离砚源源不断供给鲜血!

“师父!”

巽谨一声疾唤,亦唤醒了众人,若未能速战速决,只怕尚未伤得墨湮一根毫发,离砚便要血尽而亡。

“卑鄙!”不知是谁骂了一句,墨湮缓缓转头,看向海中四兽,足尖微动,轻轻落于太极之上。霎时间,阴阳鱼好似活了一般,头尾相衔,飞速游动着。墨湮微微一愣,阴阳鱼已腾起黑白两团雾气,笼罩着他,飞速旋转。

八国帝王迅速将指上戒指扣于宝剑剑柄之上,霎时间一道金光将八国神兽连成一个八卦之阵。光罩之中黑白之气骤盛,卷裹着墨湮。

墨湮被逼至太极边缘,倏地扬手,那太极石台猛地裂成碎石,红袖挥动,碎石好似一片片钢刀飞向黑白之气。那黑白二气本就无形,在碎石剧烈的裹击下消散殆尽。

光罩外八人皆是呕了一口鲜血,伏于神兽背上粗重地喘着气。

“怎的?想休息?”墨湮轻笑一声,扬手一挥,那余下的碎石带着雷霆之势冲出光罩,卷起千层巨浪,齐齐打向离砚!

凤凰倏地腾起漫天火光,拦住那堵水墙以及水墙之后锋利碎石。然凤凰畏水,那熊熊烈火却并不能阻挡多时。

其余七人眼见墨湮步步所逼皆是离砚,不由心中凛然,若是自己,却不知早已死了多少回。只是不知那墨湮这般针对离砚是因水能克火,或是单单对他有那样不可浇注的怒火。

巽谨亦割了手臂,沉声喝道:“喂剑!”众人倏地醒悟,纷纷割破手臂,霎时间,连接着八人的金光大盛。光罩内的黑白之气复又聚拢,却并不剧烈。

凤凰挡下那水墙之后便元气大伤,离砚闭眼闷哼,神剑没入右腹,顷刻间,离砚似一个血人一般,右腹“嘶嘶”地冒着血。

此刻那黑白之气又恢复了先前那般带着浓浓杀意逼向墨湮。

看着离砚以剑重伤自己,墨湮忽的垂下手,立于太极中央,缓缓闭上眼,足下阴阳愈游愈快,绕着墨湮的阴阳二气越发浓烈。

一身的红衣在这黑白之气中妖艳地翩然飞舞,“好好爱她。”一声带着荒凉与绝望的低吟传出,“我死,你救下她。”

一切好似历时重演,这一世一世地轮回,宿命便是宿命,永远也无法改变。

“轰——”不知过去多久,一声巨响带着阴阳二气散去后汇聚的点点星光消失在光罩之中。

墨湮消失,他们却并无战胜的喜悦,在最后一刻,墨湮垂手而立,引颈待死,却是为何?为何他会放弃抵抗,为何他要救下那个引他送死的女子,为何要放过那个要他性命的人?

没有人说话,时间仿佛静止在这一刻,众人静静地伏在神兽背上,压住淌血的手臂,却不自主地看向离砚,为何,事情会演变成这样?

离砚仰面躺在凤凰背上,将剑抵住右腹的伤口,“去……救她。”

这场战争并未持续很久,或许只是短短一瞬,被墨湮抛上天空的江雪看着他们越来越小,渐渐变为一个个光点。她不知道结局如何,她想哭,想为墨湮那百般挣扎却始终无法改变的宿命哭泣,想为墨湮最终不忍她死的情哭泣,她却无法哭出,一切伤痛只能在心中糜烂,最后化为那非哭非笑的抽搐。

一团带着红色尾焰的星光拖住江雪,令她下降之速骤减,随即便为一阵轻风吹散,墨湮,那、是你吗?

当凤凰接住江雪时,离砚安详地睡在她的眼前,嘴角带着浅笑,眉心微蹙,脸色却苍白的如一张白璧无瑕的宣纸,右腹的伤口已不再有血流出,血——已流尽。

江雪轻轻躺在离砚身边,拥着离砚的肩,“我曾说过,你若死了,我便日日折磨你的儿子,你不怕吗?”

怀中微动,一根金色的丝线随风飞去,江雪一怔,自怀中取出多年前无极祖师交予她的锦囊,他曾说过,时辰到了,这金线自会散开,她便可取用其中之物。

锦囊中装着一支极小的金瓶,旁边附了一张纸条,“仅此一瓶,能救一人。”

呆呆地望着金瓶,为何,仅救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