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湮蔻

南灵卷 卅五章

巽谨、江静之与墨渃三人到达离都后,江静之便做主将墨渃送去翠微坊,与巽谨二人一道入宫,以免墨渃又做些什么惹怒离砚之事,介时无命返回南灵国。

宫人通报过后便传了步辇引他们往清河宫去。待到时,离砚只着了中衣,卷着裤脚立于正在换水的荷塘中,指挥着工匠打造一条进水口与一条出水口。

江雪坐于水塘边的貂裘上,看着离砚忙碌的身影,眼角洋溢着幸福的笑意,人生若此,夫复何求?“皇上,过来。”冲离砚招了招手,看着他小心翼翼地绕过荷叶荷根,堪堪立于江雪面前,又小心翼翼地尽量不去触碰江雪,以免身上的水气过将给她。

江雪垂眸浅笑,取了锦帕为离砚擦拭额前的细汗,“五哥与阿步来了。”

离砚转头朝宫门方向看去,见他二人远远站在那,便这般看着他夫妻二人。挥手召来宫人扶江雪起身往清河宫正殿去,自己方才跃出荷塘,取了清水洗脚,而后顾自去换衣服,却命人去请那两人先行进殿。

“大家都是自己人,不必多礼,随意坐吧。”江雪坐于主位左首。

巽谨嗤笑一声,道:“多年未见,皇后是越发沉静了,连带说话亦是这般……有着女主人的气度。”

江雪微微一愣,望着巽谨那张熟悉的脸庞,苦笑,她早已不是当初那个拥有一切却不懂珍惜的傻丫头,如今,她仅剩下离砚,大哥,五哥与腹中的孩子。“皇上稍后便来,五哥,阿步,你们先坐着。”

江静之与巽谨分别在左右两侧坐下,婢女奉了茶,悄悄退出殿外。

“只是,我想,你们是来寻我的。”江雪抿了一口茶,目光却是看向江静之。她一直知道,她的五哥并非沉静,而是冷静,若有一日,当真需要她入阵,那必定是五哥前来劝说。他,是一个很能说服人的人。

“阿雪,我哥……”开口的却是巽谨,“未儿将他留下的信件公布于世,如今他却是巽方所有百姓咒骂的对象。”

眼泪不可遏制地涌上眼角,江雪别过头,冷笑一声,“以若,他从来都是一个为了兄弟之情可以放弃一切的傻瓜。”

“我不能怪未儿,是我哥要求她如此。但是墨湮……”

“我懂。”江雪打断巽谨,她不想听这些事。她不想再提及任何一件有关那场战争,有关南灵国,有关墨湮的事。

“我不知道该怪谁,只是,大哥是代我死的,我必须完成……”巽谨艰难地开口,每一个字都好似扎在他的心中。当他醒转之时,竟发现巽徵已代他前往南灵国,待他赶到南灵国之时,却只是见到巽徵的身躯如同断翅之蝶自山坡上坠落。

他努力地向百姓解释事情的始末,百姓却以为他们的皇帝为人亲厚,受那犯上作乱的轩洛王蛊惑,如今那乱臣贼子遭受天谴,却连累那些将士枉送性命。那些愚昧的百姓,却是无论如何亦不愿相信他所说。他的大哥,为他而死,却还要承受世人的唾骂。

江雪猛地一拍桌子,霍地起身,颤抖的手臂用力地支撑着身体,过了许久,才缓缓坐下,“阿步,以若他并不后悔,你不必太过介怀。他的尸身,如今在清圜殿三层冰室之中,被完好地保存着。你命人悄悄潜入,待墨湮前往无海后,便将以若的尸身带走。若你仍要保留着,便将那方噬水石与潇湘刃一同带走。”

“阿雪,你已决定了?”江静之望着江雪,原来,本不需他们的劝说。

江雪淡淡一笑,“那日,我问离砚,你们议定了?离砚却只说定了时间。他不敢同我说,他们已订了便由我引墨湮入阵。他怕,怕我答应,却又怕我不答应。所以他什么也没说。我亦不问,只等你们来。”

“可你腹中的孩子……”江静之眉头微蹙,话未说完,巽谨已倏地起身,瞪大了双眼,“腹中的孩子?你有了身孕?!”

“是啊,你这般惊讶作甚,我还想让这孩子同你的孩子订个亲事呢。”江雪抬眸微笑,望着巽谨。我有了孩子,那又如何?你们便放弃那个计划吗?

巽谨不可置信地摇头,“那、那为何……为何你与师傅……”原来、原来他竟逼着师傅做这灭绝人性之事!

江雪冷冷一笑,“原来,在你们的眼中,孩子要远远比女人重要。也是,儿子可延续香火,女人有何用处,不过男人权利斗争的工具罢了。”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巽谨怔怔地退了一步,他不是这个意思,可是,他又是什么意思?呢喃着“不是这个意思……不是这个意思……”猛地推门而去。

看着巽谨离去的身影,江雪幽幽一叹,她在这里二十年,见到的皆是女子作为传递香火的工具,两国和平的工具,寻欢作乐的工具。或许,这件事,除却离砚,其他七位高高在上的帝王,皆是举手赞成。毕竟,为这等大事,牺牲她一个小小女子,他们又怎会在意。

“阿雪,巽方王并未觉得女子是工具,他只是认为,稚子无辜,你腹中那是一个全新的生命,他不该为我们的计划丧生,甚至没来得及看这世界一眼,便与母亲一同离开。”江静之亦叹息一声,“他心存悲悯,你莫要怪他。”

江雪淡淡一笑,“五哥规劝旁人说的事事在理,却不知可有劝服自己,回去看一看嫂子。”

“我不愿她再伤心一次。”

“我与离砚心中都清楚,我们能在一起的时间不过这余下的二十日,所以我们不要虚度哪怕一刻。我想,嫂子必然也是如此。”

江静之沉默着,墨湮一死,六十四咒师,八武将,四镜护这些依赖着他的巫力存活的巫灵皆会随着他一同灰飞烟灭。

“五哥,回去吧,难道你与嫂子便没有想要一同实现却尚未完成的事吗?”

江静之一颤,那局珍珑,他已解出,那半阙词,他亦填好,却尚未告诉她。

江雪站起身,她要去寻离砚了。“五哥,待我向阿步说一声,烦劳他白走这一趟了。”

“阿雪,我给咱们儿子取了个名字,叫离漠吧。”那日,离砚捧了一本书,似是她当年手书的《庄子》,指着其中一行字,“澹而静乎!漠而清乎!调而闲乎!”顿了一顿,道:“离澹,离静,离清,离调,离闲都好怪异,不若离漠好。”

江雪正自酣睡,嘟囔了一声,“干脆叫离婚好了。”

离砚侧头凝思了片刻,“离婚?”随即不高兴地揉醒江雪,“你要同我离婚?”

“你竟知道离婚之事?”江雪坐起惊讶不已,她以为这般年代仅有夫休妻之说,又怎会有离婚之言?

离砚蹙眉嘟着嘴,哼了一声,“如何不知,如此浅显之词,还想蒙骗为夫?!”

江雪呵呵一笑,柔声道:“皇上,为何是儿子?我想要女儿。”

“女儿?”离砚一愣,“那我便再想个女儿闺名。”

江雪失笑,拉住离砚,“不急,我们且去瞧瞧清河宫的莲花是否开了,昨日便有开花迹象,不知今日是否都开了。”

离砚应了一声,待江雪换了衣裳,二人便携手踱去清河宫。

清晨的皇宫很是宁谧,这偌大后宫又只皇后一人,此刻,仅有离砚与江雪二人执手徜徉于这狭长的甬道,静静地走着,初升的太阳将他们的影子拉的细长,好似永远也不会走到影子的尽头。

清河宫前,一池皎洁如月色的白莲在微风中轻轻摆动,间或有几株尚未开花的蓓蕾。映着阳光,散发着无尽的生命力。

“原来,满塘白莲,便是这样的。”

离砚自身后拥着江雪,二人立于塘边,看着塘中莲花,低声问道:“白莲,与红莲,你更喜爱哪个?”

江雪浅笑,正欲开口,忽而听到有宫人来报,“启禀皇上,车船已备好。”

车船已备好,是时候出发了。

她这一世,诸多坎坷,诸多顾虑,能似这二十几日,不需铭记家仇,不需考虑国事,不需在意他们之间横亘着的一切深渊,仅是恬淡生活,谈笑戏说,此生亦已无憾无怨无悔了。

每日清晨枕着离砚的手臂醒来,而后一同在这清河宫的水塘边,她或煮一盏茶,或将她记忆中那些四书五经,诗词歌赋抄录下来,或闲闲地捧着一本书,看离砚埋首批阅奏折的模样,偶尔抬头间,四目相对,相视一笑。

晚上便与离砚泛舟于这荷塘之中,在满船星辉,荷塘夜色下,静静地躺着,仰望着星空,细数过去种种。

许多事,曾经不舍割弃,不能释怀,如今看来,却不过淡淡一笑。人生本就不是漫长无期,这世间又有多少事,值得人耿耿于怀那许多光阴。

二十几日并不算长,亦不算短,若是两人相知相爱,即便是沧海一瞬,惊鸿一瞥,亦是一生一世,这便是那至死不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