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湮蔻

南灵卷 卅四章

“不自信?”巽谨不可置信地抬高了声音,似他这般坐拥一切之人,竟会不自信?

“他初遇阿雪之时,便已对我江家犯下不可饶恕的罪行,阿雪恨他,且在阿雪心中,早已有了皇上。他没有足够的自信,他是最能给她幸福之人,他亦相信皇上对阿雪用情之深不亚于自己,相信皇上不会以阿雪性命威胁他。”

巽谨锁眉,不解地摇头,“这算什么话,即便师父对她用情至深,难道便能不顾全大局?”

“他……是个相信爱情的笨蛋。”江静之打断巽谨的话,他在清圜殿数月,若非当初亲眼所见,他控制战局,令双方同归于尽,而后折磨他的父亲,要他看着儿子一个一个死在自己面前。他亦不会相信那样的人竟是个杀人如麻,食人心的恶魔。“他相信人的情感可以胜过一切理智。”

“竟有这样的人。”巽谨仍是不解地呢喃着。

“这几百年,他仅靠一个信念维持,身边无人相伴,孤寂半生,他知我身份,故时常寻我聊天,谈一些关于阿雪的事。他亦会同我说一些他们前生之事,他说,天帝令他们三人命同一体,需受尽磨难方可转世,第一世便是他与炎光所受苦难不够,才令得她受尽欺侮,至第二世,他与炎光承受了,却仍是不能令她无灾无劫,这一世,他便要令自己不容于天地间,受尽一切苦难,只为她此生能幸福安康。他要以一己之身,受三人之苦。”

“他、他……”巽谨张了嘴,却不知该说什么,他从未想过,那样一个恶魔,竟会是个,是个大圣人吗?!

“炎光是何人?”却不知离砚何时已站在他二人身后,他们之间的对话亦不知他听去了多少。

巽谨与江静之闻言回头,却是不知该如何同离砚解说。

“是我?”见他二人不说话,离砚步步上前,开口是问话,却说的甚是笃定。他心中清楚,若当真有前世今生,他们三人之间定是有着无数纠葛。只是不知那所谓前世,究竟谁欠谁多一些,今生又该是谁要还谁的债孽。

江静之缓缓点头,将他们前世之事细细说予离砚,离砚静静听着,原来,不论哪一世,他为阿雪所做皆不如墨湮,或许他不该将阿雪自清圜殿带走,或许这一世,他该成全他们。

每一世,他竟是都可算作死在自己手中,每一世,竟都是他生生抢走了阿雪,至这一世,终是抢了阿雪的心,墨湮所做的一切,竟都是便宜了自己。这样的人生,何其可笑!

“这些事,你一直知道,却为何不早早告诉我?”

江静之只淡淡一笑,“告诉你又如何?你便决定放弃一切不再执行那历时百年的计划?便决定将阿雪送回墨湮身边,让他二人长相厮守?或是忘记那些葬身于战场的亡灵,你们三人一起共度余生?!”

江静之的句句控诉,逼的离砚退了一步,盯着离砚的双眸,每一个字皆带了千钧之力,“一切皆不会改变,告诉你,受伤的只是你的自尊。”

离砚又退了一步,缓缓摇着头,过了许久,倏地仰天长啸,带着深厚内力与沉重的烦闷,那一声吼啸确是震耳欲聋。

“好吵好难听啊,谁在叫唤?这夜黑风高的,也不怕吓死人。”墨渃不满的声音自船舱内传来,探出睡眼朦胧的脑袋,却见江静之、巽谨、离砚三人不可思议地望着自己,疑惑地摸了摸后脑,“小七是你在叫?”

离砚锁了眉,阴沉着脸点了一下头,墨渃尴尬地笑了笑,“那、那您继续。”话未说完却已将脑袋缩回,人亦是跑的不知所踪。

经墨渃一闹,离砚的心情反是轻松了,嗤笑一声,无奈地摇了摇头,不知何时起,自己竟变的这般婆妈,如今这般,连自己都讨厌的很呐。

巽谨亦是淡淡一笑,这个人不知轻重,却能令他们自那快窒息的沉闷中逃出。

江静之却是毫不客气地轻笑出声,“这个小渃,当真是与别不同。更深露重,二位皇上保重圣体,早些休息,明日,便要启程各自回国,只是巽方王仍需同我前去离都,却不知宫中皇后太子是否牵念?”

巽谨望了江静之一眼,“无妨。”阿雪,你的五哥,与你所说,并不甚相似,他或许并非宁静致远,而是豁达睿智,江家一门豪杰,巽谨佩服。

翌日一早,八位皇帝相护道了别便由各国官船护送回国。离砚,巽谨,墨渃与江静之四人仍是乘坐那艘大船前往离凰。

太极八卦阵即原无极岛所在与离凰海岸线相距并不算远,如今一心返航,船速更胜来时,不过一日半,便已抵达离凰入海港口。四人下了船,便有官车前来接人。离砚却是骑了他的炽焰,快马加鞭返回离都。

若是非那样做不可,能有多一刻相守,亦是好的。

炽焰乃旷世良驹,竟是比那八马官车早了三日到达离都。

径直策马入宫门,直往清河宫而去,她一定在那里。思及此,却是不由得牵了缰绳,炽焰足下一滞,速度慢了下来。她在清河宫,可是对着那满池红莲残根,想着另一个人?

罢了,他的阿雪本非无情人,墨湮对她用情至深,他亦为之动容,又岂能要求阿雪短短光阴便将他全然忘却。

自炽焰上下来,远远看着江雪摇了小船于水塘之中,正小心翼翼地擦拭着荷叶上的露珠。如今这时节,为何竟会长出这满池的荷叶?

江雪似是感觉到了什么,缓缓抬头,只见离砚立于荷塘边,笑吟吟地望着她,便如他们初见之时,那样一副要撒泼耍赖的前兆。冲他灿烂一笑,却忽而不见了他。

离砚轻轻落在江雪身后,自背后环住她,将头倚在她的颈项间,“方才那一瞬,我只道是荷塘中竟开出这般绝色之莲,近前一看才知是娘子,原来正是美人如花。”

江雪低头一笑,“出门一趟,竟变的油嘴滑舌,却不知用这话哄骗了几个小女子。”

离砚亦想起了初见之时,他曾戏说不知她将来要如何哄骗小女子之事,不禁轻笑,“似娘子这般醋劲,为夫岂敢在外寻花问柳。原是为夫不是,娘子容色,又岂是凡花可比。”

江雪笑着摇头,不知此番发生了何事,离砚竟有些变回从前那般模样。“你们议定了?”

离砚一滞,点了点头,“定了,便在下月初,朔望之期的上弦月那日。那时阴阳之气平衡,正是合八神之力开启血荼之阵的好时机。”

“还有二十几日,看来需再引一些温泉水入此荷塘,否则我们便看不到开花了。”江雪思忖了片刻,望着满池的荷叶,秀眉微蹙,“只是引温泉又需劳师动众一次。”幽幽一叹,皇后初用职权,便是命人引温泉水,却不知是否要被民间骂作狐媚惑主了。

离砚苦笑,“这莲,你是何时种的?如今有了身孕,当好好休息才是,怎的还做这些事。”

江雪回头看着离砚,“此前你种的那些白莲,我却是从未见过开花之时,因此想自己种来瞧瞧。只因如今这时节,早已过了花期,我……我却是等不到来年,便在你走后,以温泉水将养着,希望能看到开花之日。”

“白莲?”不是……红莲么?

“嗯,我曾听人提起,那时你只以为我喜爱白莲,竟叫人开了这水塘,亲手种了满塘白莲,我未看见,当真是白费你的一番心意了。”

望着江雪微带羞涩的眼神,离砚突然觉得他比起墨湮来,不知幸福了多少,开心地大笑着,眼角竟又自泛起了点点星光。

江雪却是为离砚笑的有些莫名其妙,推了推他的脸颊,“笑什么?”

离砚敛了笑声,将她拥入怀中,颔首在额前落了一吻,“阿雪如今越发温柔似水了。”

“还有一事,我想了许久,若是再不说,只怕我会……”顿了一顿,转言道,“许久之前,以若曾对我说过,我那时走出六哥阴影并非是因他,而是……因你。你自幼学习离凰内功炎,体温高于常人,是来自你掌心的温暖,带我自六哥冰冷的世界中走出。大约,我便是这般对你……产生了依恋。”

离砚怔住,过了半晌方才回过神,“原来,早在我仍纠结于你是男子身份,以为自己有……那时,你便悄悄爱了我,你这小女子却叫我哄骗的好生辛苦。”这般说,是要控制自己内心的狂喜,他担心自己会忍不住将江雪抱起,却是要摔入这荷塘之中的。

江雪嗤笑,“何来的辛苦?不曾问过,便娶了我为妻,让我莫名其妙成了有夫之妇。大好年华却不能在外寻些艳遇,便成了这宫中怨妇。”

“这偌大后宫,朕只有皇后一人,却不知每日要阻挡多少大臣的纳妃奏折,如何不辛苦?为夫一心只想着娘子,娘子又怎会是宫中怨妇。外头那些庸脂俗粉,哪有为夫这般好,娘子切莫乱说,叫孩子看了笑话。”

江雪无言以对,无奈轻笑,“是啊是啊,夫君英伟不凡,聪明绝顶,武功盖世,是咱们孩子的最佳榜样,这样好不好?”

“自然好。”离砚的眉眼笑意正浓时,便似那月牙儿一般。

水塘莲叶,佳人如斯,多年以后,他们回想起这三日的光阴,仍是会嘴角扬起,岁月不再,唯有那曾经美好的记忆,用以支撑走下去的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