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湮蔻

南灵卷 卅三章

无海夜晚的星空极美,漫天的繁星洒下一船星辉,洒在江静之洁白的长衫上,长发随风而飞,好似一位仙人羽化。

离砚倚在船头,眼神定定地看着甲板,“五哥,我不懂,虎毒不食子,我、却为何要将我的妻儿送入绝境?”

江静之淡淡一笑,双手合十,“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如梦幻泡影……”呢喃着,却缓缓摇了头,“我不信佛,亦不信什么四大皆空。我只知道,做为一个男人,却要亲手送自己的妻儿去死,五哥,换了是你,你能将她们视为梦幻泡影吗?”

江静之踱至离砚面前坐下,望着离砚的双眸,“我不是你,不必做此抉择。”

“却又为何要我做抉择?为何、是我?非亲身无以体会,你们只知要求我理智,要求我冷酷无情,却为何不想一想,换做是你们,你们当真便能那样做吗?”

江静之闻言却只淡然看了离砚一眼,低头自怀中取出半条墨绿色发带,那是他出发之前剪断的,一半在凝沫手中,一半他仍留着。“皇上,各人命运不同,不必心怀怨怼,亦不必要求旁人能够体会。旁人亦有自己的苦乐酸甜,命是换不来的,与其思考如何让他们体会你的辛酸,不如想一想,若是阿雪入阵,如何能令她生还。”

“生还?”离砚抬起头,看着江静之,希望从他的眼中看到些什么,“便是想过,才知不可能,所以无法抉择。”

“有一人能救她。”江静之似是早已考虑好这事情的始末,望向离砚的眼眸中是镇定和安心。

猛地抓住江静之的胳膊,疾声问道:“谁!谁能救她?!”

江静之将手臂自离砚的禁锢中脱出,缓缓吐出两个字,“墨湮。”

墨湮?“与她共死,他当是求之不得,又怎会救她?”

江静之淡淡一笑,“他一定会救她。”

离砚仍是不信,却见江静之说的甚是笃定,有了几分犹豫。他竟要将一切赌在墨湮身上吗?

江静之又道:“况且,你不是打算,若她葬身于血荼之阵中,你便随她化为灰烬吗?”

离砚闻言一愣,是,他本是如此打算,但如今……

“既然如此,便无需顾虑,若墨湮救她,你们二人自可共度一生,若不救,你便随她而去,亦是生死相随。”江静之淡淡开口。

他说的轻巧,无需顾虑,个中滋味旁人无需体会,又如何能为他做决策。“我会考虑。”站起身,径自回房。

“若你做不了决定,明日便由我来说。你不愿做无情无义的丈夫,便由我做冷血无情的兄长。”离砚的身后,江静之看着甲板,将面具摘下,坚定地告诉离砚,他已没有考虑的时间。

离砚顿了一顿,若是他亲口告诉众人,他的妻子正是引墨湮入阵人选,他与禽兽还有何分别?只是若他不说,难道要历代先祖筹划了近百年的计划搁浅么?所有的痛苦烦闷却只化作无奈一笑,“五哥,我发觉,你比我更适合这个位置。”

江静之苦笑,“冷眼旁观易,入尘俗事难。只因我身在棋局外,才能看清这局势,你若认为我比你适合,那便信我。”

离砚想点头,想认同江静之的话,心中却有一个力量阻止,只是微微动了一下头,甚至连身后的长发亦不曾飘动,长长地吐了一口气,便顾自回房。

江静之抚着自己布满伤痕的脸颊,幽幽一叹,“沫儿,你可还记得我。”

翌日,好不容易被救活的墨渃四处嚷嚷着要寻离砚报仇,甚至设想了多种报仇方式。譬如什么寻他姐夫好好教训离砚一顿,或是挖了离砚小舅子的坟墓,让他夫人找他闹去之类乱七八糟之事。只是一切美好想象皆在见到离砚之后闭了口,慌忙躲到江静之身后,却仍是不怕死地说了一句:“迟早要说的事,你不许我说有何用。”

本以为离砚会径直毙了他,谁知他却只是淡淡看他一眼,一声苦笑,“你说的对。若我们都不说,却为何要在这船上商议什么血荼之阵。”

墨渃惊诧地瞪大眼睛,“你吃错药了?”

离砚弯了嘴角,却是比哭更难看。

船舱大厅内,离砚静静讲述着墨湮与江雪之间的纠葛,想起父皇临终的那一番话,“为帝者,是为天下万民,亲情,友情,爱情,乃至生命,信念,尊严,当与万民利益有所冲突,都须舍弃,这是帝王的宿命。取舍之间,切忌瞻前顾后,优柔寡断。”以前他总以为他的父皇卑鄙无耻,事到如今,他何尝不是禽兽不如。

“阿雪她……”

“那丫头……”

说话的是巽谨与坤钰,江家之事他们自然知道,却不知后来竟发生了这许多事,不约而同地叹息。自她受伤昏迷后,他便再没见过她,不知她现在是胖是瘦,那一刀是否留了后遗症。

离砚说完时,众人皆沉默了,在他们心中原本要牺牲一个女子来换取这场战的胜利是毫无犹豫之事,只是那女子是离凰国的皇后,无极门门主的夫人,他们需要好好考虑。

“各位……皇上,”开口的是江静之,淡淡扫过众人,续道,“除此之外别无他法。至于劝说皇后之事,皇上开不了口,便由我这做臣子的来,另外恳请巽方王同去。”

此言一出,在座帝王皆是诧异不已,这臣子竟敢在皇帝面前这般说话。巽谨诧异,因他知江静之身份,他讶异于仇恨竟能让她口中那个宁静的可以出家的五哥说出这番话。

“此事便如此决定,微臣告退。”江静之说罢,轻轻一拂袖,顾自离了船舱。

墨渃跟在江静之身后,点了点头,道:“就此决定了。”见离砚向他看来,却是夺路出舱。

收回眼神,缓缓闭了眼,阻隔了那眼角的水珠,浅浅一笑,阿雪,对不起,答应过你不再利用你,却仍是做不到。不顾旁人惊诧的目光,径自离了这间就快将他憋死的船舱。

众人面面相觑,巽谨却是眉心深锁,师父终是做了决定,为何他却没有因师父以大局为重而有丝毫愉悦之心。“我们继续。”

离砚立于大船二层的房间内,自窗口向外看出,阳光下的无海波光粼粼,想起曾与她自滦翠峰水帘洞中看这无海,她却没来由的说什么给人无尽绝望之感,当时他笑说她无事伤春悲秋。而今看来,这茫然无际的海面,没有船只,没有陆地,当真是令人绝望。

江静之在甲板上,离砚望着无海出神的样子,他尽收眼底,他此番如此抉择,对不起皇上,皇后,以及他那未出世的外甥,但,他没有做错,亦是无悔。

约莫傍晚时分,大船抵达了原无极岛所在。如今那处已不是一座可容纳千人的大岛屿,而是一个太极八卦阵。便如同昨日船舱大厅中那小图一般,各卦位上皆有一座护国大神的石雕。

“师父,云牙子来了。”巽谨敲门进屋,离砚仍是那般立于窗口,夕阳在他身上勾勒出了一层金边。

这云牙子原是无极门三才阁阁主,是无极门八位阁主中唯一一位年过半百之人,为人最是沉着稳重,无极岛炸毁后,他便带了阁中门众在无海上建起了这座太极八卦阵。

离砚应了一声,“你带他们前去。”他的声音无喜无悲,似是恢复了多年以前那理智无情的门主。

巽谨足下一滞,却是停在门边不敢近前,行了一礼,“属下遵命。”

看着巽谨离去的背影,离砚幽幽一叹,这许多年来,他何时忘却他自己的身份,几次三番利用她,知晓她与墨湮之事时,他何曾不是想到可由她引墨湮入阵,如今却来痛苦什么,这一切皆是他自作自受,怨不得人。“呵,可当真是自作孽不可活。”

巽谨带了众人自船上下来,将人交给云牙子,便自行回船。有些事,他需要弄清楚。

“江大人。”同样立于船头,望着无海出神的江静之闻声回头,向巽谨行了一礼,“皇上,唤我静之即可。”

巽谨点头,说话时已踱至江静之身侧,“你亦不需称我为皇,便同她一样,唤我阿步就是。”

江静之淡淡一笑,点头,“你寻我有事?”

“墨湮,当真会为了她前来送死?”

“必然。”

巽谨眉心微蹙,“我们这边谋划之事,他可知晓?”

江静之点头。

巽谨又道:“他对阿雪既如此情深,为何我们仍要以阿雪的性命威胁他,为何他定要待阿雪有生命危险之时方才前来?”

江静之颔首一笑,“莫非我们是要定了时间,写份请柬送予他,叫他乖乖前来受死么?”

巽谨一愣,他自然不是此意,他只是需要弄清楚,墨湮对她的感情,究竟是何地步。

“静之只是觉得近日这船中气氛沉闷,与皇上说笑罢了,切莫怪罪。”江静之脸上的笑意渐渐变为苦笑,“墨湮他,或许是不自信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