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湮蔻

归墟卷 卅二章

洪范九百八十七年五月二十,巽方国前太子巽泺次子巽谨继位,改年号巽康,为巽方第九十九位帝王。

时近夏末,黄昏的天空褪去炎热,刮起了丝丝凉风。夕阳倚在庄严的宫墙尽头,给整个皇宫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色。巽谨身着专属帝王的紫色皇袍,胸前以金线绣出单足毕方,金底紫纹的腰带,金丝缠绕的皇冠将一头长发束起,负手站在巽泰殿前,俯瞰着云阶下的皇城,这片属于他的天下。

太阳渐渐隐去,天色变得昏暗,巽谨仍旧那么一动不动地站着。良久,身后传来一声虚弱的咳嗽声,一双苍白的手将披风披在他的肩上,手的主人声音透着无力,“皇上,夜里凉,回宫休息吧。”

巽徵回过身,通过一旁宫人手中的宫灯,看清了巽徵苍白得几近透明的脸颊,低声唤道:“哥。”

巽徵笑了笑,“皇上,您不该再这么称呼臣。”巽谨解下披风,罩在巽徵身上,拉紧,“朕要这么称呼。刘公公,送王爷去乾清宫,让御医十二时辰守着,在王爷身体养好之前,不得离开。”

刘公公领旨,巽徵淡淡一笑,道:“多谢皇上眷顾,臣的身子臣自己清楚,留宿乾清宫不合礼法。请皇上放心,臣这就回府,康复之前,定留在府中养病。”

巽谨点头,转过身去,不再言语。巽徵无力一笑,解下披风交给刘公公,迈步走进黑夜中。巽谨站在他的身后,沉默地看着巽徵单薄的身影在夜风中飘摇着离自己远去。大哥,我不要你再为我做任何事。

叹了口气,“老德,赶紧命人送王爷。将这件披风一并送去。”刘公公应了一声,一旁的随侍宫人立即去准备马车,刘公公疾步上前赶上巽徵,将披风披在他的身上,低声说了些什么,巽徵回过头,看了看巽谨,嘴角微微勾起,回头系好带子,放缓脚步,由刘公公在前方引路。

有些事,非要亲身经历,方知其滋味。道听途说的,都是虚妄或者不尽实。以往总在古籍中看到帝王难做,却一笑置之,直到自己真的挑起这副担子,才真正体会到它的千钧之力。

今日鸿河水灾,明日绮南冤案,跟着又有苍岭蝗灾,衡北粮食失收。似乎是毕方大神对巽谨的考验,自他继位后,祸乱不断,灾情连连的日子持续了一月有余。

终于不再日日为国事焦头烂额的巽谨却仍旧得不到喘息的机会。他的爱臣们没有了灾祸可奏,纷纷上书表示皇上成年已久,至今却未立后,更无子嗣。于是皇宫大大得热闹了一番。

位高权重的,让自己的夫人携女儿侄女以陪伴太后及太皇太后为名进宫;人微言轻的,花些钱疏通关系,将女儿安排进宫,期盼着能得到皇上垂青。应付国家大事倒没什么,有了对策,吩咐下去便是。但这些娇滴滴的女眷,吵闹起来着实烦人,但他登基不久,尚未站稳脚步,还需倚靠朝中大臣的辅助,若是打骂,有了嫌隙,总是要碍些事。

无奈,巽谨只得书信到离都求救。

离砚在子夕极其隐晦的暗示下得知,江雪将会沉睡一年,乃命中注定的一劫,一年之后自会安然醒转。虽有不舍不甘,但南灵之战一事已全面筹划,各国的将士也已化整为零,乔装南下。

眼下离凰临无海的几个城镇,巽方及艮朴聚集了大部分八国的将士。粮草按日程分配好,只待时辰一到,无海上南灵岛周围的结界能量减小,便可自各方位的缺口进入南灵岛。

离砚给巽谨回了信,三王爷有一小女,名唤陈未,聪慧乖巧,封昕未公主,与巽方巽康帝为后。临行前,陈未被宣进宫辞行。从离和殿退下后,离砚面无表情地回清河宫,半路上被陈未拦下。“小七你太过分了!把我嫁那么远都没早通知一声,还把我嫁给你徒儿,那我不比你小了一辈了。”

离砚抬眸,神色有些迷离,嘴角勾着浅笑,看着陈未闹腾了一阵,低声呢喃着:“雪儿,你回来了。”

陈未头疼抚额,拍着离砚的脑袋,“你看清楚,我是未未,不是七嫂!唉,这大半年你不止失语失神失忆,还眼神不好,老对着我叫雪儿,造孽啊。”

离砚神色渐渐清晰,不是她。垂下眸,绕过陈未继续往前走。陈未跑了两步追上离砚,跟在他身边絮絮念着,也无所谓离砚是否回答,“我听七嫂说,你徒儿长得比我漂亮多了?”

离砚怔了怔,她说过风以若美得如同仙人一般,但是魄步缺了以若那种气息,真真可惜了那副相貌。微微点头,“她还跟你说过什么?”

闻言,陈未大感惊讶,“小七你会正常说话?”

离砚看着陈未晶亮的眸子,她的眼睛真是像极了她,开心时明亮如同烟火璀璨。初见她时,她的眼中冰冷无情,又带着看透世事的无奈悲凉,可所有的阴霾却能够在她并无喜悦的一笑中化为灰烬,好似她的生活当真便如阳光灿烂。

陈未看着离砚再次陷入沉思,伸手在他面前晃了晃,打了一个响指,“回魂啦~~离砚~~~小七~~回来~回来~”

离砚抓下陈未的手,“明日便要启程,回去准备吧。”陈未无奈地努着嘴,坐上跟在身后的步辇,又回头看了看离砚,长长地叹了口气。当初听七嫂描述她与巽方王在一起的时光,七嫂不觉,她却可以感觉到,他对七嫂,是有超出七嫂所谓的朋友关系的东西存在的。她远嫁巽方,究竟是福是祸。

太阳渐渐有了温度,照在身后,影子拉得细细长长,她说他太瘦,到御膳房捣乱了几次后,终是将他的饮食规矩给改了。没有了那所谓的每道菜只得尝三口的规矩,她便炖了一堆一堆的补品,逼着他一盅盅喝下去。

雪儿,你不在,我又瘦了,如果舍不得,就早些回来吧。一个人的清河宫,好冷清,没有你的新房,好空荡。雪儿,我快要发疯了,我想你回来,你听到了吗?

六月的离凰已是冬季,而巽方秋老虎尚在,三王爷夫妻二人为陈未准备的一些狐裘斗篷都被压在了箱底。巽方尚衣间的女官们除了要为她们的皇后缝制大婚的礼服,还有平日里的朝服,常服等等。

巽谨对这场婚礼并无期待,人既是门主安排的,他唯有遵从。娶了离凰的公主,总好过朝中有人借着后宫兴风作浪。

大婚在六月十二举行,时间虽短,却并不仓促,简单的祭天仪式,不喧嚣的喜宴,以及一个循例的大赦天下。

夜风骤起,巽谨一身鲜红的皇袍,白皙的皮肤显得有些晶莹透亮,束发的玉冠被除下,随意地扔在一旁,及腰的青丝散在身后,随风轻缓地飞扬着,倚在栏杆上,若有所思地饮着酒壶中的美酒。

不远处的假山下,一个同样红艳的身影在山石上摸索着,似乎企图爬上假山。巽谨抬眸,百无聊赖地看着这个本该端坐在新房中等他的皇后究竟想做什么。

陈未撩起裙摆,碎碎念了一句:“该死的裙子。”抬着脚在山石上探索了一阵,终于找到落脚点,双手扶着山石,用力一登,身体离开了地面,左脚继续探寻着,如此艰难地往上爬着。

突然后下方传来一句漫不经心的“你干什么?”陈未闻声回了个头,脚未踩稳便顺势使力上登,脚下打滑,双手却死死抓住最高处的山石,整个人挂在了假山上。巽谨饮了一口酒,随意道:“要帮忙吗?”

陈未干笑了两声,“衣服湿了,我挂这让风吹吹。”

巽谨嗤笑,“那就不打扰你了。”

陈未努了努嘴,这人果然如七嫂所言,讨厌的很。“走吧走吧,留在这都挡着风了。”话虽如此说,纤小的双手却不听使唤地渐渐滑下去,终于“啊——”

似乎早有所料,巽谨稳稳当当地接住了陈未,“要不要帮你再挂上去?”陈未嘴角抽了抽,“不劳您老费心了。”却见巽谨脸色骤变,伸手在他面前晃了晃,口中念念有词“回魂~回魂~~”

巽谨脸上露着疑惑不解的表情“皇后……阿、雪?”陈未无奈地摇头,动作娴熟地从巽谨怀中跳下来,顺口道:“我是未未……啊不,是你姑姑,不是七嫂。”

“姑……?”巽谨蹙眉,细看的确不像,但那双明亮的眸子,以及说话时的样子竟有几分相似,师傅是何用意?竟将与阿雪如此相似的昕未公主嫁给他。

陈未得意一笑,“你的师傅,离凰的太子殿下,与我青梅竹马,我与他兄妹相称,自然可以算你姑姑,以后记得对我好一些,虽然我也不喜欢比我漂亮的男人,但好歹拜了堂,和平相处总是需要的,是吧,师侄?”

巽谨看着陈未带着明亮的笑意的眼眸,其实,她们也并不十分相像。她的眼神明亮,明亮的背后却会藏着深不见底的伤痛,他一直无法明白,她的六哥究竟对她有多重要,她的人生除了江影之的死亡的打击,还经历过什么,以致她似乎看透一切,又不舍跳出红尘。

而眼前的皇后,虽然梳着妇人的发髻,身着鲜红嫁衣,却如同初生的婴儿,眼中只有单纯的快乐,到底是没有她那般令人琢磨不透。不是她,也不像她。在看到陈未之前,从未想过可以寻一个人替代她,现下师傅将人送到他面前,他却发现,即使想要替代品,也无法找寻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