栖凤帷

065、祸福

天色刚蒙蒙亮,沉水就散着一头长发起床了。

她一整晚都没有睡着,现在头还昏昏沉沉地疼,打开门想到外面呼吸一点新鲜空气,不留神脚下踩到了东西,“唉哟”一声惨叫,把她吓了个清醒。

“你怎么在这儿?”沉水惊讶地脱口而出,觉得自己的语气似乎太和蔼了,又板起脸来冷着声音道,“你在这儿干什么,偷听,还是偷看?”

天逍活动着刚被她踩了一脚的手指从走廊的地板上爬起来,艾艾地道:“担心你,所以就……过来看看。之前是在打坐的,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了,所以……”又探头探脑往里看,“怎么就你一个人?”

沉水后退一步,在门槛上坐下来,抱着膝盖一脸淡漠:“不然还能有谁?”

“……他没来?”天逍小心翼翼地问。

“来了,”沉水心不在焉地低头扯着打结的头发,“我和他说了几句话,就让他走了。”

茶色的天光将她的脸色衬得病态的蜡黄,天逍心里有愧,也不好多问他们聊了些什么,抓了抓头皮,小声道:“对不起。”

沉水摇摇头,仍旧有些浮肿的眼看着他:“我认真想过了,昨天不该打你,该被打的其实是我自己,活该犯贱,落得这下场。”

天逍忙摆摆手:“你别这么作践自己,每个人都有不懂事的年纪、我是说每个人都难免会所爱非人!呸、我的意思是……”

沉水忍俊不禁,苍白的微笑在脸上一闪而过,不再谈这个话题:“还疼吗?”

被她冰凉的手指在脸颊上蹭了蹭,一向老脸厚皮的天逍居然脸红了,结结巴巴地说:“不、不疼了,不疼,你那点儿手劲,打不疼的。”

这纯属扯淡了,好歹沉水过去也跟着龙涯习了几年武,虽说只是为了强身健体,必要时候不至于没有自保之力,但力气绝不像普通姑娘那么柔弱,一巴掌扇过去,又是盛怒之下所为,现在脸上的指印还没消尽,足可见打得有多疼。

两人默默对视,目光中有许多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

“师父另有喜欢的人,”过得一阵,沉水忽又开口道,“我对他说,以后不会再任性了,不会再让他为难,希望他会好好待那个姑娘,而我,也会试着去喜欢别的人,不论结果如何,都不会去破坏、去打扰他们。”

本以为天逍听了她的话,该会表扬她放开过去向前看什么的,可沉水说完后看着他,却没在他脸上找到一丁点的赞许,倒是见他眉头猛然一皱,反问自己:“他另有喜欢的人,他亲口承认的?”

沉水莫名其妙地点头:“是啊,我说如果师父你心里已经有了别人,那我以后就不再缠着你想着你了,他倒也……没说有,应该是怕伤我的心,所以才不愿意承认的吧。”

“呵呵,怕你伤心?”天逍摸摸下巴笑起来,“怕你伤心,就不会先把疯子乐师气跑然后又拖君无过顶罪,最后还从你楼里溜掉。陪你睡一晚,多大个事儿,就算家有贺夫人……就贺夫人吧,就算家有贺夫人那样的严妻,也该缩着脑袋少惹你才是,像他那样蹦出来演一出大戏,然后又拍拍屁股走人,像话吗?”

这话要是放在过去,谁说沉水一准跟谁急,敢说龙涯的不是,就是和她过不去。但这回沉水只是安静地坐着听完,然后笑了笑,什么也没说。对于一个不喜欢自己的人,确实也没有什么好维护的了。

天逍将一肚子不满抖落出来以后,才又想起沉水从来不爱听这些,一把捂住嘴,闷声道:“你可不可以假装我什么都没说,或者你什么都没听到?”

沉水莞尔,抓着他的腕将手掰下来握住:“你说的没错,只是我一直不愿意接受罢了。师父不喜欢我,却喜欢着一个收买刺客来杀我的人,你说我怎么还能相信他,反过来责怪你呢?”

天逍睁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却又兴奋难掩地问:“你终于肯相信我了?”

“人生如赌,与其墨守成规,不如放手一搏,”沉水微笑着,将他的手掌竖起,“经过了昨晚的事,我想通了很多东西,更加觉得你说过的许多话都很有道理,所以……”

“……所以?”不知怎的,天逍看着她的笑容,隐约有种不好的预感。

沉水用另一手与他击掌为盟,笑得狡猾:“本公主决定奏请母皇,拜你为太师。”

当然,拜一个面首做太师,这种话,只能是说说而已,无论哪一国哪一朝都有不成文的规定,一入后宫深似海,从此不得上朝堂,天逍是众人明眼看得出来和公主关系匪浅的人,玉寰舒再怎么宠爱女儿,也不会拿祥国的体面开玩笑,不过还是象征性地给了个……少师的头衔,一字之差,在这个没有太师的时候,除了俸禄,区别不太大。

“你不如杀了我算了!”天逍死死抱着柱子不撒手,对于要给他脱掉僧衣换官服的行为表示坚决不从。

沉水笑得一脸阳光灿烂,打了个手势,丫鬟们放下手里的官服官帽,井然有序地退出了碧鸢宫,将逼良为娼留给她亲手来办。

她抄着胳膊走上前去,揶揄地问:“死都不愿意?是谁说做我的什么全凭我把他当做什么,做少师不比做面首强?至少我还得尊称你一声先生,往后你就有批评我的权力了,你难道不该三呼万岁,感激涕零么?”

“可是他们三个会杀了我的!”天逍据理力争,“你没看到从那天以后,他们每个人看到我的表情,都跟要将我生吞活剥了似的,明明是龙涯闯的祸,凭什么黑锅要我来背!”

沉水眨眨眼,若有所思地道:“我倒是记得曾经有人说过,送死我去,背黑锅他来,红颜祸水也是天降甘霖——大概是我记错了,没有人会这么傻的。”

旧事重提是女人的杀手锏,天逍无可奈何地放开了柱子,按着她的肩恳求道:“真的不能这样,沉水,这样传出去不好。”

“我都不在乎,你怕什么?”沉水白他一眼,“有一个和尚做少师,还能比有一个和尚做面首更难听?”

“问题不在于做什么,而是我人在碧落宫的事,不能传扬出去,被人知道了你会有大麻烦的。”天逍苦大仇深地道。

能有什么大不了的麻烦,沉水不以为然地想,难道这位大师的无数信徒会冲到碧落宫前来请命?“你是不想被人知道你十年清修毁于一旦?”她戏弄地问道,“还是怕你拯救过的那些善男信女把我当成妖孽?”

天逍哀怨地摇摇头,扯着她的袖摆可怜兮兮地问:“能让陛下收回成命不?”

沉水遗憾地耸了耸肩:“应该已经昭告群臣了。”

于是天逍万分痛苦地蹲进了墙角。

从不关心国家大事的公主在笄礼之后立刻拜了少师,每日必学习两个时辰,这样突如其来的转变不仅令满朝文武十分惊喜和欣慰,也令王都驿馆的另外两国使节感到格外费解,消息飞鸽传回国,不出半个月便已在夏国和瑞国王室子弟间传得人尽皆知,天逍最担心的事也终于发生了。

隆冬时节的天总是黑得特别早,天逍从游鸿殿出来的时候,沿路已经亮起了宫灯,他揉着饿得咕咕直叫的肚子正走在回碧鸢宫的路上,忽地嗅到一丝不对劲,闪身一躲,手刀擦着耳朵划过,慢一步差点就被打晕了。

一个后纵掠开数尺远,天逍摆好了架势,警惕地看着那黑衣来人。

个头不高,块头不大,曲线玲珑……天逍眼皮一跳,内心大叫一声——不会吧!

只见那黑衣人姿态轻松随意,一边朝他走过来,一边伸手扯了蒙面黑纱,露出一张熟悉得深恶痛绝的脸。

“抓,到,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