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也妮·葛朗台小姐

第48章 点

他以这样一种突然又巧妙的方式,把谈话重新带回到了之前他曾被拒绝过一次的那个话题上。

欧也妮微微一怔。

“您或许还记得上次在舞会上,我曾向您表达过的心意吧?我的心意依旧没有改变,甚至……”

他停顿了下,那双平日显得总是过于高深和冷静的暗灰色眼眸,在这一刻仿佛忽然被注入了新鲜活力,闪闪发亮,甚至连带着,让他的脸庞也变得生动了起来。

仿佛下了莫大决心,他终于接着说道:”甚至,在经过这几个月的慎重思考之后,我认为我可能已经真正爱上你了!如果说,上一次的求婚,更多的还是出于您是适合成为我妻子的那一位女人的考虑的话,那么这一次,已经不同了。因为我发现,我对您已经怀着一种别样的与众不同的感情,这是一种想到您,或者想到往后能和您一起生活,就会让我心灵中觉得充满期待和幸福的感觉。”

“葛朗台小姐,我们一旦结合,不但能成为最成功的一对商业上的伴侣,而且,请相信我,我会对您奉献上我毫无保留的忠诚和爱意,与此同时,我也热切期盼您所能带给我的崭新的感动和幸福。”

“但是詹姆斯……”

欧也妮压住心里因为听到他这一番告白而带给自己的无比惊讶,仓促地打断了他。

“听到您刚才的话,我很惊讶,非常惊讶……”她望着他,略微困难地解释,“我不知道究竟为了什么,会让您对我产生这样的感情……我也很感动,感动于您的真挚……但是坦白说,除了感动,我感到更多的,还是惶恐。詹姆斯,我们可以成为最好的伙伴,成为很好的朋友,但是说到能成为给您带来感动和幸福的妻子,非常抱歉,我大约真的没有这个能力……”

“圣母啊!多么真挚的告白!多么令人感动的一幕!”

正在这时,身后响起了一个声音。

欧也妮吓一跳,扭头,看见娜农竟然从河边葡萄地那一垄一垄还没完全落光叶子的葡萄丛里走了出来,眼睛里含着闪闪的泪花,表情里满满全都是感动。

“哦,小姐!听到这样一位高贵先生向您这样诚恳地求婚,您居然还不答应?娜农都快感动死了……”

欧也妮仿佛根本没有留意到突然冒出来的家中女仆发表的这番不合时宜、不伦不类的感叹,她的视线停留在娜农身后的一个人身上。

菲利普·拉纳,双手随意地插在裤兜里,此刻正慢吞吞地跟着娜农从葡萄地里踱步而出,脸上带着漫不经心的微笑,仿佛,他确实只是临时路过,然后无意听到了刚才她和詹姆斯谈话内容的样子。

“您怎么会在这里?”

欧也妮盯着他,语气已经不是询问,而是质问了。

菲利普耸了耸肩,显得很轻松。

“就在刚才,我央求娜农小姐带我到附近走走,热情的娜农小姐十分慷慨地答应了我的请求。然后,就是这样,和你们碰到了一起,非常凑巧。”

他说完,看向詹姆斯,朝他礼貌地打招呼。詹姆斯也已经迅速地从刚才的错愕中恢复了过来,回复了他的问候。

“先生!您是在向我们家小姐求婚,是吗?”

还没从刚才的感动中清醒过来的娜农抹着眼泪对着詹姆斯继续嚷道,“您的决定真是太明智了!我们家小姐又漂亮,又有钱,心地又善良!娜农就常常和太太说,谁要能娶到我们就的小姐,那就真是天大的福气!您虽然让人觉得难以亲近,不像拉纳先生那么讨人喜欢……”

她回头,用充满赞赏的目光瞅了眼有幸被她点名的菲利普·拉纳,而后者立刻报以微笑,表示自己深感荣幸。

“……但是,您也是一位非常尊贵的先生,”她扭回头,继续说,“所以我觉得您和我们家的小姐很相配!刚才听到您向小姐求婚,我简直太感动了!老实说,我认为以前追求小姐的克罗旭先生和格拉珊先生都不怎么样,完全配不上我们家的小姐……”

娜农滔滔不绝地发表自己感想的时候,可想而知,詹姆斯是有多么的尴尬。他勉强保持着笑容,简直不知道该怎么应对面前这个突然钻出来的显得热心过度,也明显僭越了本分的女仆——事实上,他也是第一次遇到这样的仆人。

幸好,欧也妮及时制止了濒临失控的局面。

“娜农,既然这位先生请你带他参观庄园,为什么不继续下去呢?”

“不不,庄园很迷人,但——”

菲利普的双手从兜里抽了出来,改成军队里的挺拔的站姿,目光笔直地注视着詹姆斯。刚才脸上那种漫不经心的笑容已经消失,改成一种严肃的表情。

“……罗启尔德先生,能允许我单独和葛朗台小姐说几句话吗?我忽然想了起来,我也有件重要的事情,需要和她谈一下,非常紧急。”

詹姆斯浅灰色的瞳仁对上了对方那双绿得近乎墨色的眼珠。

两双眼睛都是一动不动,连睫毛都没有抖动一下。

气氛忽然变得微妙了起来,就连娜农也觉得有点不对劲,看看这个,看看那个,最后茫然地看向欧也妮。

欧也妮皱眉。

“拉纳先生,我好像并没有什么需要与您交谈的事情……”

“不,您有。”

菲利普盯着对面的詹姆斯,从嘴里吐出这句话后,忽然转身,来到欧也妮的身边,在娜农的惊呼声里,拉住欧也妮的手,带着她朝前大步走去。

被他带着身不由己朝前迈步的欧也妮觉到了一种深深的愤懑,她用力挣动自己那只被他紧紧握住的手,但他抓得很紧,始终挣脱不开。

回过神来的詹姆斯迅速赶了上来,拦住了他的去路。

“拉纳先生,葛朗台小姐仿佛并不愿意跟你走。”

他盯着欧也妮那只被菲利普紧紧握住的手,用一种克制的语调提醒着对方。

菲利普扭脸,低头凑到欧也妮的耳畔。

“我确实有话要跟您说。倘若遭到这位先生的阻挠,我不介意当着他们的面抱着你去个可以让我们单独说话的地方。”

欧也妮觉得自己的肺部简直就快爆炸了。

但他真的会这样做,她知道他。

她深深呼吸了几口气,等在胸腔间沸腾的那种阻碍着她畅快呼吸的感觉终于勉强消减了些后,她看向詹姆斯。

“谢谢你,詹姆斯,我没事。”

说完,她看向菲利普那只还紧紧握住自己手的手,用一种带了厌恶的冷淡语气说道:“您可以放开了吗?”

菲利普松开了她的手。

她朝詹姆斯点了点头,迈步朝前走去。

她的脚步迈得很大,也很快,裙裾摩擦着拖过地上的荒草,发出轻微的窸窸窣窣声。仿佛显示出她此刻内心的不平静。

菲利普一直跟在她的身后。和刚才表现出来的强势相比,现在的他,显得异常沉默,看着她背影的目光,甚至还带了点温顺的温柔。他既没出声,也没试图和她靠近,只保持着跟在她身后几步之外的距离,步伐迈得不紧不慢。

欧也妮突然停了下来,猛地转身。

“拉纳先生,我认为我们之间可以说的,早在巴黎的时候就已经全部说完。”

菲利普停在了她的面前,注视着她。

野地的风从河岸边吹来,掀拂着她从编好的发辫里掉落出来的几绺细碎散发。

她的头发是棕黑色的,和她的眼睛一样。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他就觉得,只有长着这样颜色头发和眼睛的女人,才能称得上是迷人的美人。

他的脸上露出了笑容,这让他脸部的线条变得温柔了许多,冲淡了因为眼角那个疤痕而多出来的狰狞气息。

“但在我看来,还远远没有完。或者说,永远都不会有说完的一天。”

老葛朗台把詹姆斯称为“犹太人中的犹太人”,同理,在欧也妮看来,眼前的这个人,则是无赖中的无赖。

对着这样一个赶也赶不走的无赖,有那么一瞬间,欧也妮觉到了一丝无力之感。

她的神情更加冷漠。

“您到底还有什么话?”

“您看,我的伤已经好了。”

他仿佛根本没在意她的态度,指着自己的眼角处的那处伤疤,“我一直记着您当初说过的话,所以非常配合医生,现在已经好了,您不用为我担心了。事实上,当时受伤的是眼角部位,但大家都以讹传讹,我也就懒得纠正——不过现在留下这样一个疤痕,但愿您不要觉得可怕。”

“您好像误会了。我对您从来没有过担心。”

“但是您毕竟是我的救命恩人。所以我觉得我有必要让您知道我最新的情况。”

“那么恭喜你了,如果这就是你要说的。”她不耐烦地看了眼四周,“现在我要走了。”

“葛朗台小姐,”他叫住她,语气带了点小心翼翼,“昨晚,您父亲已经转告您一些话了吧?”

欧也妮瞥了他一眼。

“我爱着您,希望您能成为我的妻子,我不知道您为什么一直无视我的情感,但我猜想,这大概也是因为我并没有向您表达清楚我向您求婚的全部诚意,所以我用这种方式来表达,但愿能让您知道,我深深地爱着您,只要您肯答应成为我的妻子,我愿意为您奉献上我所拥有的一切。”

“拉纳先生!恐怕要让您失望了。”欧也妮平静地看着他,“您的这个决定,非但无法让我感到丝毫的感动,相反,它让我不得不怀疑您的险恶用心。哪怕您在我面前用再动听的理由去为您的这个行为做出解释,在我看来,这也不过是您在充分知悉了我父亲爱财如命的弱点后而利用他来向我施加压力的一个预谋。我对您的封地没有兴趣,我父亲也不能左右我的决定。如果这就是您这次特意过来的原因,那么现在您可以回去了。老实说,您并不受欢迎。”

她说话的时候,他脸上的笑意渐渐消失。当听到她说完最后一个字,然后,立刻转身离开的时候,他墨绿的眼珠盯着她丝毫不见犹豫的背影,有那么一刻,竟然觉得呼吸仿佛有点不顺畅了。

“是的!我承认,确实带了点私心。在您对我这样冷酷无情的前提下,我想先获得来自您父亲的认可!这有什么错吗?”

当她走出去十几步远的时候,风中传来了来自身后的他的大喊声。

“您完全无视我的一片诚意,只固执地认定您自己愿意认定的真相,毫不留情地对我下这样的论断,您绝对对我是一种公平吗?”

欧也妮的脚步缓了缓,但很快,继续朝前走去。

身后传来大步大步的马靴踩踏过野草的脚步声,他很快就追了上来,从后抓住她的一边胳膊,近乎粗暴地将她整个人转了过来,让她面对着他。

“您太荒唐了!”

欧也妮对上他那双失去平静,仿佛隐隐开始有火苗跳跃的墨绿色眼睛,自己心头已经隐忍了许久的火气也蹿了上来。

“菲利普·拉纳,什么是公平?你有什么资格指责我对你不公?我曾经对你许诺过什么吗?没有!一直以来,反而是你无视我的拒绝,一而再,再而三地挑衅于我,强迫我去接受你对我的所谓的情感!我倒想问问您,您这样,对我公平吗?”

欧也妮冲着他怒声嚷道。

他抓着她胳膊的手愈发用力,她已经开始感觉到疼痛,但没有挣扎,也没有动,任由他抓着,只微微抬着下巴,愤怒地望着对面那张近在咫尺的脸庞。

短暂的沉默里,在她这样愤怒的目光注视下,他刚才的气势渐渐仿佛又消减了下去。

他缓缓松开了她的胳膊。

“欧也妮——”

他忽然叫她的名字,声音有点颤抖,凸出的喉结在他军装的竖领里微微上下起伏。

“欧也妮——”

他再次叫她,这次,那双原本时刻充满坚毅和自大神气的眼睛里已经带出了难以掩饰的颓败和丧气。

“求您告诉我,对着上帝发誓您不会说谎,我的感情对您而言,真的那么令您感到厌烦?”

欧也妮望着他。

一阵缄默后。

“是的。”

冷酷无情的声音从她的喉咙里发了出来。

他呼了口气。

“那么,求您务必再告诉我,您为什么那么讨厌我?”

“讨厌和喜欢一样,是没有理由的。如果您非要追问,我可以告诉您一个理由,您只强调自己的感受,却从不去尊重别人的想法。拉纳先生,如果您稍微懂得一点如何去尊重别人,或许我对您还能保留最后一点好感。”

菲利普沉默了片刻,忽然撇了撇嘴,带了点他惯常的讥嘲神色。

“这可真不是个什么有说服力的理由。喜欢一个人,自然是有缘由的。当初在我最落魄时,是您救了我,那时候我就有一种预感,我这一生都将会和您产生无法割舍的联系。现在,我的生命不但属于您,我知道我也爱上了您,深深地,无可自拔。希望获得您的怜悯,甚至也能爱上我,这就是我做一切的出发点。您刚才指责我不尊重您。是的,我承认,在很多时候,我确实过于自大了。但是如果所谓的尊重,意味着我要接受您的拒绝,彻底熄灭我心里的感情,从此让我和您成为两个毫无关联的陌生人的话,对不起,我做不到。我是一个绝不轻易言败的人。别的事这样,关于我的感情,更不会轻易放弃!从你救了我的那一刻起,你就无法摆脱掉我了!而且——我的感觉一直在告诉我,您对我也并不是完全没有感觉!否则您也不会数次帮我!我记得清清楚楚,您原本都是不愿的,但最后,您依然还是没有拒绝我的请求。您告诉我,您为什么总是对我狠不下心肠?”

“您为什么这么厚颜无耻?”欧也妮脸庞涨红了,愤怒地嚷了起来,“我对您的每一次帮助,在我看来,都是一场潜在的能获得利益的买卖,如此而已!你的自作多情实在可笑无比!我告诉你,我不相信爱情,我也不需要爱情,带着你可笑无比的念头立刻自己离开弗洛瓦丰!如果你不想被人赶出去的话!”

“您终于说出来了!”

他忽然用力抓住她的手,在她惊骇的注视下,单膝跪了下来。

“欧也妮!”他仰头望着她,神情无比真挚,“您为什么不相信爱情?是因为您曾经遭遇到来自爱情的伤害吗?所以您害怕我的热情,您拒绝我的感情,觉得这样,您就可以把自己装进永远不用再次受伤的安全牢笼里了吗?我很抱歉从前我的表现无法让您找到信任感。我向您起誓,我对您的感情出乎我的本心,现在这样,以后也绝对不会更改。倘若我背叛了您……”

他伸手,从自己长靴靴筒的暗袋里抽出一把匕首——从前他曾留下给她却被她拒绝的那一把,用快得猝不及防的方式,猛地划过自己左手。

等欧也妮看清是怎么回事时,匕首的匕刃上已经染上了血痕,而他左手小拇指的一节指节也被削断,落到了草丛里。

他把染了血的匕首插回靴袋里,压住正在不住往外冒血的手指,苍白着脸,却用一种微笑而镇定的表情,接着说完刚才的那句话。

“我的下场就和这截手指一样。”

欧也妮睁大了眼睛,死死盯着他那只突然就断了一截指节的左手,脸色越来越白,到最后,连牙齿都微微抖动了起来。

“您……太可怕了!”

最后,她咬着牙,说完这一句话,转头飞奔离去。

————

晚上的时候,葛朗台家的客厅里依旧像昨晚那么热闹。客人再次悉数到齐。但和昨晚相比,却又有点不同。

首先,坐在角落里的老葛朗台脸色更加莫测,几乎漠然地看着客厅里那群自己找着话题说话的客人,时不时地仰头看一眼头顶的天花板,仿佛那里有什么真理随时可能掉落砸到他的脑袋。其次,詹姆斯·罗启尔德先生和昨晚相比,情绪显得也低落了许多。但克罗旭和格拉珊都知道,他明天一早就会离开,所以和他相反,他们的心情十分愉快,开始正视起和这位著名的大银行家结交的好处,开始殷勤地围着他打转,说着奉承话。当然,最反常的就是菲利普·拉纳了。这位最近一年因为在战场上的杰出表现而迅速崛起的年轻将军,现在,左手的小指上却缠了纱布。据说是白天不小心被刀给伤到了。

大家都对他的皮肉之伤表示慰问。他笑了笑,目光一直看着客厅的进口处,显得有点心不在焉。

事实上,不止他一个人,剩下的客人,现在也是心不在焉——因为葛朗台小姐并没有出现。据葛朗台太太说,她是有点头疼,所以不能过来陪客,只能慢待大家。

没有葛朗台小姐的这个晚上,注定是索然无味,而且毫无意义的。谁有兴趣去对着老葛朗台那张木然的老脸?

草草地玩了几局摸彩游戏,当墙上的时钟走到八点半,大家也决定起身告辞的时候,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

大家都停了下来。

这是欧也妮·葛朗台小姐的脚步声,随着她的走近,衣裙褶皱处摩擦时发出的窸窸窣窣声也越来越清晰了。

她很快就出现了客厅的门口。

大家已经习惯了她平时不大爱笑的样子,所以对她此刻的冷漠表情,并不觉得有什么异样。

庭长和格拉珊太太立刻迎了上去。

“欧也妮,你母亲说你头疼,那就不该下来的。我想大家都不会因此觉得你无礼。”

在庭长表达过对女继承人的关切后,格拉珊太太也满面笑容地说道。

“谢谢。”

欧也妮说道,冷淡的目光扫了一圈客厅里的客人,落到菲利普·拉纳身上的时候,在他那只受伤的手上稍稍停留了片刻。

仿佛预感到了一丝不祥的征兆,菲利普·拉纳慢慢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屏住呼吸,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她。

她收回与他对视的目光,最后漠然地重新落到了庭长的身上。

“德·蓬丰先生,请您留下,我有话要跟您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