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皇天下——独孤菀

第二十二章 宫幕微垂

冬元才过,第二天温度便直直降了下来,北风夹裹着瑟瑟寒意扫荡了整个帝都。紫宸中众人也再耐不住酷寒,而换上厚实的冬衣宫装,依照往常时辰来回奔走于殿阁之间。

奴才和主子们可不一样,哪里来的冬夏之分。本份里的事儿若是没有做好,惩事监的公公们可不管你是冻坏了手指还是磨破了脚跟,在他们眼里奴才不需要借口。就是恨不得时时揪着你的错处,这样暗房里那些冷酷变态的刑具才有用武之地。

紫宸宫浣衣局

卯时初刻,天色依旧暗沉一片,遥远边际就是点滴光线都吝于漏出。紫宸宫西北偏角里,浣衣局的下九女婢们却早就已经裹好厚实冬衣。一大群粗膀圆腰的壮实女人闹哄着在水井旁打了几大盆冰水,把几十条麻布干巾往里头一扔,用布满厚茧的粗手随意捞起死死扭了个干透,就往脸上胡乱抹了。最多也就是再沾着水往乱发上扒抓两下,便匆匆赶到浣衣坊里头集合了。

这些上了些年纪的浣衣女严格说来算不得正式宫婢。紫宸宫里每年总有些时节忙碌的很,再加上因为年老病衰而遣送出去的宫女也不好估摸。既不愿意浪费多余钱粮,又想能及时不上人手缺口,司事局便在固定日子里召集些民间妇人,进到类似辛膳间,浣衣局这些下九等处所里头帮忙,待到忙季过后便又能放出宫去。

所以里面的婢女行为举止远远不能与尚处五局里那些有家世,有背景的正经宫女们相提并论。就算头上顶着宫里规矩而不得不收敛了很多,可毕竟山高皇帝远,又没几个有身份地位的愿意淌这趟子浑水,所以只要她们别随意乱走冲撞了上头的主子们,也就随着去了。

今儿却有些奇怪,浣衣局的管事公公虽常常不耐烦理会她们,但每日卯时的集合时间倒也极少迟到。毕竟那些衣物若是不能在午时之前洗好,再送到尙衣局里叫掌服清点顺了,挨骂接罚的事他可得领头炮。

又过了些时候,方才看见管事公公沿着边路小跑而来。边迈着碎步边冷得只搓手背,还时不时往掌心里头呼上几口暖气,嘴里还不住小声念叨:“妈的,这个鬼天气真是要冻死人,还一大早就把爷给拽起来在门外候着,真是他妈的王八龟孙子!”

淬了口唾沫,往周围瞅瞅,确信四下无人,才又往手里呵了口气:“不就是个御女嘛,宫里的主子多了去了!还急虎虎的说要调几个机灵点的过去伺候着…”一双绿豆小眼毒辣的往不远前的那堆大婶们看去:“抡起大棒槌砸衣服的时候是挺机灵的,算了,随便挑两个罢,估计也是个不得宠的主,算他这么多做啥,又不是吃饱了撑着。”

还没站定,管事太监就扯开嗓子,冲着眼前那一堆吵吵嚷嚷的女人们喊道:“都安静点!干啥!睡饱了,大冬天的想吃罚头是吧!”

看到全都人都慢慢安静了下来,绿豆眼随便在人群里来回扫动,不一会就拈着个兰花指冲着几个身形较为娇小的婢女指去:“你,你,还有你!都出来,其他人,该干嘛地干嘛去!你们弎,跟本公公走!”

庭院又是一片熙熙攘攘,看似一如往常,只不过有些事却早已注定避不可避。

听澜轩

几名小宫女裸手握着银质长架细心照看着分布四角的火盆,还得用瘦小的背部挡着风口。盆里头的金丝碳燃得太旺不行,会烘着主子;灭了,那就更是死罪。纵使指甲有些泛出青白也根本无暇顾及,这般小心才使得轩楼内竟还暖如春日。

“皇后娘娘,您看这可是鄄坊八十一名绣女,赶了整整三个月的活计才制成的八答晕春锦衣,也唯有它才配上娘娘这国色天香的无双凤颜呢。”一名梳着堕马髻的贵夫人正双手捧着一条精巧冬裙满脸谄媚。

融着暖气,慕容馨华只着一条柔绢长裙。恭维的话语和华丽的礼物不论什么时候都不会有人嫌多,尤其是对于女人。再加上她今日心情甚好,语气更是柔和了几分:“看夫人这话说得,本宫不过还算长得周正罢了,宫里的妹妹们才真真是人间绝色。”

“皇后娘娘这话可就说得谦虚了。”另一名绒装夫人也想趁机拍上几把马屁,连忙cha嘴说道:“谁不知道紫宸宫里除了玉妃娘娘,就属皇后娘娘最为光彩夺目了…”话已出口才惊觉自己犯了大忌讳,皇后和玉妃斗得不可开交早就已经是公开的秘密了,只不过表面上和乐罢了。谁让自己一时嘴快,居然就这么说出来了…

“娘娘,不是,您才是最…”看着慕容馨华愈加冰冷的目光,愈是心急却只能越描越黑。

这时一直站在轩外伺候的兰芷匆匆走近慕容馨华身边,俯身贴在耳际小声说道:“娘娘,徐公公求见。”

慕容馨华闻言美目微眯,方才还僵立着的嘴角这回才是真的扬了起来。往两位惴惴不安的夫人那里瞥去几眼,懒懒说道:“知道了,让他候着,没看到本宫这还有客人在么。”

一直待在旁边坎坷不安的两位妇人连忙站起,忙不迭连连说道:“既然皇后娘娘还有要事,那我们就不再叨扰了。”

“也不是什么要紧事,夫人们何不再坐些时候?”

“不用了,不用了。我们还得回府张罗些家务事呢,下次定会再来拜见娘娘。”赔笑着连连摆手。皇后这样不过是客套而已,就差没明着赶人了。这些贵夫人们个个都是人精,又哪会看不出来呢。

“既然如此,本宫也就不便强留。兰芷,还不送两位夫人出去。顺便把徐公公叫进来。”

“是,娘娘。”

凤翔殿总管太监徐德海接到传召后便匆匆赶进轩来,立刻对着慕容馨华甩袖跪安:“奴才参见娘娘。”

“嗯。”慕容馨华勾起茶杯用唇触了触水温,才缓缓啜了小口:“事情,怎么样了?”

未得许可,徐德海只能依旧跪着回话:“娘娘,探听出来了。上头交代下来,说是突然猝死的。皇上发下诏书,比照才人例来下葬…”

“咚”地一声,茶碗重重叩击石桌传出的声音让徐德海猛地一惊,停下话来略微抬头,小心翼翼地瞅了眼。

“才人?哼!到底用了什么妖术,居然还能死得这么风光!”狠狠咬了咬下唇,慕容馨华把指节捏得青白:“算了,本宫也犯不着跟个死人计较。”

等怒气好不容易被压了下去,再转过头来却发现徐得海依旧跪在原地。颦眉微皱,有点不耐烦地说道:“怎么,徐公公还有事?”

明明是寒冬时节,一滴冷汗却直沿着徐德海的额际流下,真是不想把下面的事也一起报上去。可是依着皇后的性子,隐而不报却更是死罪。

“娘娘,随诏书一同下来的,还有一道…”撩起袖子抹了下冷汗:“昨天夜里,皇上似乎幸了一名宫女…”

“什么叫似乎?是就是,不是,便不是。”

徐德海本以为这事一报上去皇后定然大怒,谁想竟是如此平淡…在心里掂量了下,怎么也拿捏不好轻重,只得又小心翼翼地开口:“因为尚寝那块还没有记录,只是大清早叫起的时候一起下来的旨意。封了个七品御女,所以奴才以为…”

“哪处的宫女?”慕容馨华指尖轻点桌面,心里还是禁不住有些苦涩,但想想昨天也许皇上喝多了酒水,难免乱性,倒也不奇怪。

“诏书是传到芙蓉殿去…”

“啪!”地一声,青瓷茶碗被挥落到地上,登时粉身碎骨。猛地站起身来,慕容馨华寒声命令:“摆驾芙蓉殿,本宫要去和玉妃娘娘叙叙旧!”

紫宸宫秋凉阁

扇贝般的长长睫毛如同蝶翼般上下扑打,好一会才能完全把眼睛睁开。陈菀对眼前出现的暗红帐幕感到陌生得紧。心头一慌,小心伸出手去搓捏了下帐侧垂挂着的明黄流苏,脑子里头依旧模糊一片,还没能完全清醒。

陈菀支着双臂想要挣扎着起来,却忽然发现全身仿佛被车马生生碾过一般,酸痛不已。她费了好大的劲,才能勉强下床把鞋袜穿好。又环顾着打量了下房里的摆设,虽然比自己起先还在芙蓉殿里头做大丫鬟时的处所好不了几分,但有些摆设用色分明不是丫鬟能配得起的。

揉了揉阵痛频频传来的额角,陈菀还是觉得一片云中雾里弄不清方向。扶kao在墙上,才想张口喊人,却蓦地觉得喉间一紧,阵阵烧辣的刺痛感从喉咙里头直往外冒。原本该是一整句话却只能勉强飘出几个单音:“啊….谁…。”嘶哑难听,让说的人都不禁为之皱眉。

用冰凉的指尖颤抖着抚上颈项,只是单单抚摸就疼痛难忍。昨夜那让她几乎魂断紫宸的恐怖经历才恍若时光倒流一般,在她脑海里一一重放。被人勒紧腰腹而骤然昏迷,对李允的最后威胁,还有,方菁菁的死…

陈菀无力的把全身的重量都交付给石墙,昨天为了保命已经把自己手里握着唯一能威胁到李允的底牌给打了出去。如果不是迫不得已,她根本不会用这么个两败俱伤的方法。就算活得了一时,李允也会把她马上关进天牢,最多留着她一条小命来把所谓的“帮手”给逼了出来,再一起切了脑袋了事。

可是…陈菀再度把眼睛睁开,疑惑的打量了下自己呆的地方,脑袋里头直接晃过一个呆呆傻傻的问题:天朝的大牢,都是这么富丽堂皇的么?而且还没有牢头…

陈菀甩了甩脑子,撇开自己的一时发傻。决定还是先去找个人问问,总在这胡猜瞎想也不是个办法。

渐近巳时,冬日终于还是舍得探出身子和暖地洒下万千光华。两个灰衣的仆役太监,一高一矮,正蹲坐在秋凉阁外廊的阴凉处里,钻了个闲处在碎嘴儿。

“哎,你说咱这回伺候的主子,该是长得什么样儿?早上就看着几个婢女抬了进去,也没得好好看看。嘿嘿,这下也该轮到我们威风威风了,省得总是只能看上头那些大太监的得意嘴脸。”矮个儿的脸上多少带着些兴奋,干裂的嘴唇不由自主的往上咧开。

高个儿却不以为然地叼着跟芦苇草,一颤一颤地打着颠儿。随意往身旁那还沉浸在幻想之中的矮个儿轻蔑地扫过几眼,哼唧着开口浇去几桶冰水:“威风?你就继续去作你的春秋大梦去吧。”

矮个儿停下傻笑,楞了半晌方才完全消化突如其来的冰块。猛地转过头来,满是疑惑地问道:“这话怎么说的?难不成有个主子跟着,还强不过天天就蹲在那司苑局摘瓜种菜,生生当个被阉了的农民强?”

“哼!有主子是好,可你也不想想,要真是个得宠的主儿,又怎么会轮到我们这些人来伺候?美死你!”

矮个儿听了想想却也是这个道理,但还是不死心地辩驳道:“这,这不是说人手不够嘛!好歹咱也都还,算得上机灵。就死憋在那个角落里种了这么些日子的瓜瓜果果,受个提拔也是正常的嘛…”愈说到后头,却愈加觉得底气不足。

高个儿半眯着眼睛微仰头对着日头,懒洋洋地把身体往前倾,整个就这么晒在太阳下:“哼!这么个蹩脚的理由你也信?要是真是个受宠的主,想往这挤的怕不早就踏烂了门槛去了,还轮得到咱们?你看今天早上一大早把咱们支来,随便打扫个几下也就算完事了。把人送回来的时候,也就来了个大殿总管,你说说这算得上什么。再说了,也不看看秋凉阁是什么地方,估计整个紫宸宫除了冷宫,也就这处最不招人待见了吧。”

矮个儿才听到一半,本来看起来就不和乐的苦瓜脸又垮下了一半,嘴里还嘟嘟囔囔:“我就知道,就知道好事都不会轮到咱头上的。谁让咱们都招人嫌呢…”

“哼!这宫里的女人,一个个就尽想着往上爬。前头出了个方宝林,后脚就跟进个陈御女。嘿,都把皇上当猴戏呢,还不是没几个有好下场的…”突然对面的矮个儿直对他使着眼色,不耐烦的说了句:“你干啥呢,眼皮一抽一抽的…”

话音未落,就感觉被人从旁边狠狠踹了一下腰间。高个儿怒意腾起,立马侧过头去想破口大骂。可一看清楚了来人,当即气势就被灭了一半。缩了缩脑袋小声喊了句:“福桂…”

“哟,小顺爷您倒是空闲哈,瞅着好日子正事儿不干,尽在后头说些什么七七八八的呢!”福桂把袖子挽至中肘,双手有力地抬着一个装满热水的木桶。额上几抹乌发顺着汗黏在看起来有些圆润的脸上。一双弹珠似的眼睛正朝小顺子直喷怒火,跺了跺脚丫子,准备再往前踹上一脚。

“嘿嘿,嘿嘿,这,这不是没事干嘛…”小顺子赶紧挨着门槛站了起来,他可不想再接上一脚。浣衣局里头出来的女人,那脚力可他可惹不起。

“没事?”福桂眉稍一挑:“事就多了!我和芸丫头这才出去多久,你们就…”眼光一瞥,却正好看到了一抹站在内庭的娇小身影。忙把手里的大木桶往地上一放,快步走上前去,放低了声音:“主子,您怎么就起来了呢。”

陈菀松了松一直紧紧捏着边槛的手,觉得手心一片汗湿。轻轻摇了摇头,扯着脸皮对福桂笑了笑:“不碍事的,你们都先把东西放进去吧。”

越过福桂,看了眼她身后那抹默不出声的熟悉身影,慌乱了一个早上的心才微微定了下来,她还不是一个人。

眼光掠过那个还在不住微微颤抖的矮个儿,直接停在看似恭谨,实则满脸无谓的小顺子身上:“你们两个,都叫什么名字?”

“主子,您叫奴才小祥子就可以了。”矮个儿一听陈菀话里没有半分责怪的意思,搓了搓手,立即涎着笑脸说道。

“嗯。”陈菀略微点了下头,却还是看着小顺子。

徐顺居然被那定定的探索目光压得有些喘不过气起来,低了低一直挺着的头颅,小声说道:“奴才,奴才是小顺子。”

徐顺一直到许久以后,才能彻底体会到了眼前这个曾被他鄙视过的女人,在娇小的身子里究竟是装进了一个怎样坚强的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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