孽情:湿身为妃

045 大结局(下)

永鸾殿外。

“左相有事?”见左老丞相抿唇不语,苏枕月只得转身往殿内走,边走边道:“请三位大人屋里说话。”

怀着近七个月的身孕,苏枕月面上尽显疲态,只是那双秋水明眸依旧清澈敏锐,似能看透人心,睿智无双。

她看出了老丞相脸上的凝重与眼中的质问之色,心下异常清明。

待得三位大人落座,宫女奉上了茶水,苏枕月才微微勾起唇角,道:“三位大人来找本宫,可是为了今年选秀之事?”

左相眸光一掠,声音便已冷了两分,“看来,皇后娘娘什么都知道。”

苏枕月微微一笑,反问道:“知道什么?”

左相面色一沉,“娘娘何必明知故问!皇上欲取消今年之选秀,皇上作此决定,却不知皇后娘娘参与了多少?!”

苏枕月本来举着茶盏就唇,闻得此言突然停下,望了老丞相半晌,才道:“丞相大人是在斥责枕月的么?那么对于此事,丞相大人又知道了多少?又是否清楚其中曲折?若是不然,又因何而如此苛责于枕月?!”

左相看到她脸上隐隐泛起的怒气,以及握茶杯的手背上泛起的青筋,终是抿了唇,没有再说下去。

苏枕月的手在空中僵了少许时分,终于把杯子送到了口边,啜了一口,方继续道:“左相乃两朝元老,似乎对选秀这种事甚少如此在意过。”

“不错,若是以往,老臣对此种本属于后宫之事从不过问。可如今,却不得不说了。”左相站起身,一手敛于身后,声音严厉,“皇后,你可知道,何谓红颜祸水、多情帝王?!”

苏枕月握住茶杯的手转了转,垂着眼帘,“丞相要说什么,但请一次说完。”

左相眼露厉色,虽已年迈,可长者之风尽显无遗,言行举止之间尽是威严,“夏有妹喜,商有妲己,周有褒姒!唐玄宗本可成为一代明君而被后世传颂,却也因情系杨玉环而使奸臣当道,引发安史之乱,以致于盛世唐朝由盛转衰!如此种种皆说明,古来多情之帝王者,能有几人得以善终!”

年迈的老者面色冷厉,锐利的目光直视那个被斥责的女子,言辞凌冽如锋,“或者,皇后觉得大皇子未死,心中始终不甘,便要以情为计,以爱为谋,引得皇上弃子嗣传承于不顾,只为专宠于皇后,被皇后独占身心不可!”

苏枕月静静听他说完,自始至终都没有看他,只是低头望着自己手里的杯子,怔怔的望着那小小的水面出神。

末了,她才淡淡地道:“丞相是以为,皇上情系于我,便会因为我而成为一介昏君,从而将整个庆国引入歧途么?”

左相偏过脸,冷声道:“皇后心中自是分明。”

“分明?”苏枕月笑出了声,抬起脸,将茶盏放于桌上,眉目清冷,声音亦是清冷,“左相口中的红颜,哪一个甘愿成为祸水而被后人唾弃责骂?君王爱美人,情愿烽火戏诸侯,国家覆灭,便将罪名放于红颜头上;只因深得帝王宠爱,便成了无端之罪,这世间道理,会否太过不公!”

她一席话说完,三位朝中重臣竟皆是一愕,讷讷着说不出话来。

苏枕月从软榻上缓缓站起身,缓缓上前了两步,站定,方继续道:“左相,您太小看皇上了,亦太过于高估了我苏枕月的重要性。皇上是何种秉性,您比任何人都了解,他做下的决定,没有人可以左右。譬如选秀之事,我亦是刚刚才知晓。”

左相一怔,讶然望向她。

苏枕月转过身,慢步来到殿门口,微转过脸,缓缓道:“丞相大人,明暄是一个好皇帝,绝不会因为一个女人而愧对整个庆国朝廷、更不会愧对于天下百姓。而苏枕月,亦不会成为皇上前行中的阻碍。如若真有成为红颜祸水的那一天,苏枕月定会引咎自裁,以谢天下!”

闻言,三位重臣皆是一震,满脸惊诧与震惊。

而待得话音一落,苏枕月便已迈出门槛,快步而去,徒留一抹纤细而挺直的背影,转瞬即逝。

白发苍颜的丞相亦被她刚毅的言辞与性情所震慑,心惊的同时,也同时感到了心安。

此时此刻,他们终于可以确定,这个被永宣帝许下“一生为后”、且进驻那个原本冷心无情的皇帝心中的女子,只会为庆朝的不断强大带来无限的生机与力量。

“苏太傅能得此女,一生无憾呐……”左相捋着雪白的胡须,由衷地感叹出声。

“哎,怪不得皇上会倾心于苏皇后,她真的非寻常女子所能比拟的啊。”另一人叹息着说道。

这一皇一后,原本就是上天赐予的最美最好的绝配,一个眼神,一个点头,就是他们最完美的默契。若联手执掌朝政,便会迎来又一个盛世王朝。

……

京城若无尽头的红墙总是带着种凝重的厚度,偶尔的班驳在太阳的照射下更显得苍然而浩荡。

这几日,赵明暄一直忙于去往西南的事宜,很晚才回得永鸾殿,而那时,苏枕月已然坠入了梦乡。

于是,对于选秀的事,两人一直都没有说什么,也没有机会说。

直到九天后,赵明暄离京去往宜良国的前一日,苏枕月没有像往常一般先上床睡,而是一直等到赵明暄回来。

“这么晚了还没睡,有事?”赵明暄一脸疲惫,那双眼却仍旧清亮深邃。

苏枕月微笑着点了点头,挥手遣退了宫人,亲自侍候赵明暄梳洗换衣。

待得两人收拾完毕,坐上了床榻,赵明暄才按住苏枕月的肩膀,道:“你究竟想说什么,你说,我听。”

苏枕月微微一笑,迎向他的视线,却是问道:“明暄,你回京时,已快到四月了吧。”

赵明暄有些疑惑地点头。

“那个时候,便是选秀的时候了。”苏枕月仍旧笑着,目光清澈而坦然。

见赵明暄神色微变,张口预言,苏枕月忙抬起手,按住他的嘴唇,低柔而坚定地道:“明暄,今年的选秀不可取消。不但是今年,以后的每一次选秀,都不可取消。而后宫——更不可被废。”

赵明暄拉开她的手,而后紧紧握住,沉声问道:“你知道了什么?或者——是有人同你说了什么?魏延么?”

苏枕月摇了摇头,低声道:“不,没有人同我说什么。这些本就是我自己的想法。明暄,你是君主,是帝王,你所肩负的责任不仅仅是江山稳固,百姓安康,还有整个赵氏的子嗣传承。皇室需要你开枝散叶,百姓更需要一个贤明之人继承你之皇位。这一切,非你我可以左右,亦不能因为取消选秀甚至废掉后宫而被中断。”

其实,九天前的那一日,当得知赵明暄要取消今年的选秀时,苏枕月便准备去说服他放弃这个决定,可正要出门时便遇到了前来质问的左相,然后便是一顿斥责。

那天,苏枕月是很委屈的,亦因此而异常的难过。也许是因为她早已习惯了隐忍,又或许是这样的冤屈虽让她难过,可已不足以动摇她的勇气与决心,所以,面对左相言辞锐利的质问与苛责,她仍是忍了下去。

为了他,这些隐忍,又算得了什么呢?

“枕月,我说过的,”赵明暄伸出双臂,将苏枕月拥进怀里,垂下脸,双唇紧贴着她的脸颊,缠绵着移向她的耳边。他低沉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一字一句,磁性而好听,“至少,我不会再让你来隐忍、承受这一切。所以,等我回来,我会竭力给你一个远离这一切的天地,只要……你愿意……”

只要你愿意等待,只要你愿意为我而被“禁足”于那方我为你建造的天地之中,我亦会在安排好一切之后,抛却所有曾无比在意的东西,与你一起,携手望江南。

苏枕月不知道他所谓的“天地”究竟是何种模样,也不知晓他心中做下的决定又究竟是什么。她此时所能做的,想要做的,只是埋入他的怀里,郑重点头,道一声:“好,我等你回来。”

赵明暄心中骤然紧缩,只觉这方天地之间,只有这句淡如柳絮、温柔似水的回答。

……lryu。

四方红墙、巍峨宫门之外,黑底金线的旗子卷起了天边淡薄的流云,列阵的骑兵过后,停着华丽的车辇低垂的锦缎上描着龙腾云海,开道的金吾卫威武地喝了一声,众人纷纷跪下,是为恭送天子圣驾。

赵明暄一身黑色劲装,矫健凌厉如鹰,腰间佩剑赤焰,隐隐透出冷傲与肃杀之气。

“臣等恭送吾皇万岁,望皇上凯旋而归——”

声震九天,于这浩荡皇城之中回响。

赵明暄上了车辇,回首望了一眼那九重宫阙,众人未看清他深邃的潭目中闪过的情绪,他便已然进入了车辇,黑色的衣摆一掠而过。

浩荡的车队缓缓前行,马蹄扬起的尘烟遮挡住了人们的视线,待得尘烟散去,那人马已成黑点,消失在了视线的尽头。

那厢里,宫女扶着皇后苏枕月走出永鸾殿,只站在殿门口,微扬起脸,看向那正北方向。

因苏枕月已怀孕七个月,赵明暄便没有让她送行。于是,她便只能站在皇宫之中的这一方角落,静静凝视他离开的方向。

其实,不过是离别几个月而已,这一次的出征,更是胜券在握。可,苏枕月仍是觉得,等赵明暄从战场归来时,也许,会有什么东西变得不一样了,而究竟是什么,她无从知晓。

他说过,等他回来;她亦答应过,会等他回来。

不过离别时的小小约定,竟让两人都觉得深沉而厚重。

远天外,风卷流云,淡蓝色的天,一望无垠。

***

一月草长,二月莺飞,三月未至,青空洗碧。一抹薄阳缓缓探出,流云散开。

远方西南,郁郁丛林,苍苍草野,长风掠空。

滚滚烟尘遮挡住碧蓝长天,在将士们手中泛着寒光的兵刃间消散。

马嘶声在黑夜里长鸣,铁骑乍起,战鼓如雷。刀光剑气凛凛逼人,金刃划破空气,发出锐利的鸣叫。最后一战,庆**势如破竹,城墙破开,一片烟火海!

宜良国破,庆**队**,将领约法三章,不得扰民,不得抢夺,不得滥杀。

皇宫之中,早已乱作一团,宜良老皇帝亲手杀死几位皇子公主,随后**于广德殿。

朝中众臣,大多向永宣帝俯首称臣,甘愿受其统领,只望停息战火,期盼真正的国泰民安。

连绵了近半年的战争,终于结束。

庆国大获全胜,成功将宜良收入版图。

然,光荣凯旋的背后,却无法掩盖一将功成万骨枯的悲壮。

宜良皇城内塑起了天台,以供永宣帝赵明暄登台祭天。祭天之前,赵明暄执意先祭祀亡灵,哀鼓与酒饯行,为那永埋黄土的精魂能踏上归去的黄泉之路。

祭祀完毕,他方登上那十九层阶的天台,负手而立,明黄色的衣摆随风翩然,犀利如刀刃的眸子俯视芸芸众生。

众将士、原宜良国皇城城民,以及投靠的宜良朝臣纷纷屈膝跪下,叩首参拜,三呼“万岁”——

“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声震檐瓦簌簌,蓦然惊散了天边的云。

随即,悠悠长长的号角声响彻天际,传至远方,昭告着一个真正的霸主的诞生,以及一代盛世的到来。

彼时彼刻的风发意气,以及世代君主所无法企及的霸气与荣耀,皆在那个高高站立于天台之上的身影上尽显无遗。

祭天完毕,正值启程回京的前一日,赵明暄却是骑上马,领着张公公和一名护卫,绕过皇城,来到处于郊外的宜良国皇陵处。

赵明暄牵住缰绳,眯眼望着前方一片苍翠山陵,“这里,便埋着宜良国列祖列宗吧。”

“是,就是这里。”张公公转过脸,抬手指了指远处的一座山丘,道:“那里,就是贺兰明澈的坟墓,因未能取回他的尸身,宜良老皇帝便差人造了衣冠冢。”

赵明暄点了点头,继续策马前行,最终,停在了贺兰明澈的衣冠冢前。

这座陵墓修建得很是宽大华丽,可见那宜良国老皇帝对于其子贺兰明澈的爱护与重视。

“贺兰明澈,朕并未将你带来宜良,不过,其实你早已回到这里了吧。”赵明暄看着陵墓前的石碑,微微勾起唇角,一丝极细的精芒于潭目之中一闪而过。

说完,他略一抬手,张公公会意,忙上前一步,将一个长条形的布包放在了赵明暄的手上。

赵明暄缓缓打开布包,里面竟躺着一柄样式古朴的长剑。

“这剑——是你贺兰明澈所有,朕亦给你带了来。”赵明暄边说着,将剑拔出剑鞘。

剑刃寒光迸闪,冷冽剑光绕与剑身,随意抖动几下,剑身便即铿然作响——此乃难得一见的好剑!

“想当年年少之时,你一把寒冰剑举世无双,朕挥舞赤焰短剑更何等意气风发。可后来——”赵明暄潭目微眯,左手执寒冰长剑,剑尖指地,周身寒戾之气直逼人心,“这剑,这人,再不复当初!”

话音未落,他手腕疾转,扬手一抛,长剑直直插入泥土之中,立于贺兰明澈的墓碑之前。

一石碑,一长剑,于这天地之间,冷冽之中仍留有曾经余下的几分睥睨天下的傲然。

赵明暄负手而立,山风之中,衣袂翩然。他微抬起下巴,锐利目光环视这四周苍翠山陵,忽而勾起嘴角一笑,“贺兰,以后的路,你——好自为之。”

这话说的太过莫名与诡异,仿佛贺兰明澈就在周围,他并没有步入黄泉。可是,放眼望去,四周静谧,只闻鸟儿啼叫以及山风拂过的声音。

赵明暄豁然转身,跳上马背,如同来时一样,策马狂奔而去。

风过,春日阳光之下,寒冰长剑锋芒仍然,映射着石碑上镌刻的字迹,泛着亘古不变的刺眼光芒。

过了很久,一个身影从葱郁的山陵中缓缓走出,停在宽大而肃穆的陵墓前,保持着站立的姿势,半晌未动。

这人身着灰色长衫,头戴纱幔斗笠,看不到容颜,只见得他修长而挺拔的身影,让人一时间移不开视线。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缓缓蹲下身,抬手移向寒冰长剑,五指收拢,竟生生抓住那锋利无比的剑刃!

鲜红的血,顺着剑身缓缓淌下,在那冷冽之气中,这颜色更显得艳丽无双,摄人心魄。

“你说的对,这剑,这人,已然……再不复当初……”

沙哑至极的声音,带着些微的颤抖与苦涩,如叹息般散在这苍翠山陵之间。

于是,再抬眼看去时,已不见了那灰衣人的身影,那里,仍是一座宽大而孤寂的坟墓,以及墓碑前直直竖立着的绝世宝剑。

那一幕,竟如错觉一般,恍然若梦。

……

那厢里,赵明暄高坐于骏马之上,放眼这草野苍苍,山河无边,觉得身上的血都沸腾了起来。

阳光下,有耀眼的精芒掠过他的眉睫,渲染出这位帝王无可比拟的拓拔不羁。

如此豪情天纵间,却更有一种柔情刻骨。

这大好河山之中,若能与她携手共享,该是多么的美妙。

赵明暄如是想着,胸中涨满甜蜜满足,再看向这苍茫之景,只觉天地尽皆美好,眼前江山亦尽皆如画。

“现下已是四月了吧。”他忽而如此问道。

张公公点头,称是。

赵明暄略微沉吟,掐指一算,不由弯起唇角,低声道:“待得朕回去京城,也正是孩子出世之时。”

张公公笑了笑,也觉得欣喜,“是啊,皇后娘娘的预产期是在五月初,此时回去,快马加鞭只需半个月便可赶回京城,皇上定能亲自看着皇子出生呢。”

“嗯。朕可以陪着她,一同等待我们的第一个孩子诞生。”他深邃的潭目中满是期待与憧憬,这一刻,他不是高高在上的冷酷帝王,而是一个思念妻子的丈夫,一个期待孩子出世的父亲。

张公公看着赵明暄俊美无双的侧脸,忽然觉得,这样的永宣帝,更让人心折。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赵明暄的期待再一次落空,再一次未能得偿所愿……

***

正值春色大好时节,京城里绿柳繁花,皇宫之中亦是一片春意盎然。

御花园里的迎春花开得正好,几株桃树梨树也花满枝头,放眼望去,繁花似锦,让人流连不已。

莫嫣新年过后便出了宫,去往西北冬青庄探望张云放,等到三月末时,她便又赶到京城,进宫陪即将生产的苏枕月。

“张舵主要将冬青庄总舵搬到江南?”苏枕月一手扶着滚圆的肚子,皱眉问道。

莫嫣点头,英气的眉宇间满是柔情,“嗯,准备放在甘泉楼,凌姑也正好在那里,而且……”她有些羞涩地笑了笑,“这样的话,我们就能时刻在一起,不必来回奔波了。”

苏枕月见她一脸幸福的模样,不由一笑,调侃道:“哎呀,我还从没见过莫女侠羞涩的样子呢,今儿可算是见着了。嗯,当真秀色可餐,秀色可餐~”

“枕月,你……”莫嫣难得地露出羞窘的表情,竟是连脸颊都红了几分。

苏枕月却不放过她,笑着还要再说。

“娘……”

一道奶声奶气的呼唤传入耳里。苏枕月一愣,转过脸去,看到一张小脸上圆圆而清澈的大眼。

“大皇子。”莫嫣敛了笑,略一点头施礼。

“彻儿,过来。”苏枕月弯下腰,伸出双臂。

赵彻挣开奶娘的参扶,小小的身体前倾着,颠着一双小小的胖胖的脚,一路冲向苏枕月,小小的脸蛋上满是兴奋,“娘,娘……”

苏枕月怕他磕着,忙一伸手臂把他捞到自己怀里。

小小的孩子终于遂了愿,在苏枕月怀里坐好,流着口水,把玩着挂在身上的玩具。

莫嫣见到这沐若惜的孩子,总觉得碍眼,心里也不快,便道:“枕月,你有身孕,还是不要累着的好。让我来抱吧。”

“是啊,彻儿又变重了呢。”苏枕月将赵彻递给莫嫣。

可小小的孩子舍不得离开苏枕月的怀抱,竟紧紧搂住苏枕月的脖颈,“娘……娘抱……”

“过来。”莫嫣冷了声音。

赵彻瘪瘪嘴,双眼里立马浮起一层薄雾,可仍是忍住没哭出来,只乖乖放开了手,任由莫嫣将他抱了过去。

苏枕月叹了口气,道:“莫嫣,孩子毕竟无辜。”

莫嫣沉声道:“可他是沐若惜的孩子,看见他,我就会想起那个狠毒的女人。心里就不舒服。”

苏枕月无奈地摇了摇头,转过脸看向垂着头的赵彻,微笑道:“彻儿记住了,我不是你的娘亲。等你长大了,我再带你去见娘亲,好不好?”

赵彻抬头看向苏枕月,目光澄澈无比,“你……是娘。”

稚嫩而肯定的语气,令苏枕月一震。

小小的孩子,渴望着爱与温暖,自己不过给他比他人多一些的关爱,他便认定了自己是他的母亲。

苏枕月觉得有些心疼,决定还是不要打破这孩子的期待了。而他的生母,也还是让他忘却的好。毕竟若是知晓自己曾被自己的亲生母亲差点杀死,那也将是一生都好不了的伤疤与痛楚。

想及此,苏枕月望着赵彻漆黑清澈的眼睛,柔和一笑,又抬手摸了摸他的脸蛋,道:“彻儿是个乖孩子。”

赵彻弯起眼角,甜甜地笑了。

谁知,就在这难得地温馨气氛里,一记寒光倏然从赵彻手上飞射而出,直直射向了苏枕月!

“不好!”

“啊,娘娘——!!”

几声惊呼未落,只见苏枕月一手捂住胸口,踉跄着后退了两步,便仰面朝后倒下。

莫嫣再顾不得其他,一手将赵彻推在地上,一手接住了苏枕月倒下来的身体。

几个宫女内侍方从惊吓中回过神,忙不迭地奔去唤太医。

“枕月!枕月!”莫嫣大叫不停。

苏枕月只觉全身都麻痹不已,连抬手的力气都被抽掉了,而一丝抽痛却清晰无比地从下腹传来。她张了张嘴,想要说什么,却吐不出一个字。

内侍们连同莫嫣手忙脚乱地抬起苏枕月,就要朝永鸾殿而去。莫嫣清楚地注意到苏枕月看向赵彻的目光。

“哼,你竟如同你娘亲一般狠毒!”

莫嫣咬牙切齿,恨不得将那个小小的孩子撕碎,可仍是忍住了,只连同其他人匆匆抬走了苏枕月。

那厢里,赵彻瞪大了双眼,怔怔看着那群人消失的方向,脸上满是惊惧。

永鸾殿内,乱作一团。

宫内十几名太医全部赶了过来,九儿正与陈韵博讨论医理,此时也跟着飞奔而至。

床榻上,苏枕月死攥住系在床头的手巾,咬牙忍着腹部传来的阵痛。

“暗器上有毒,孩子恐怕要早产。”陈太医把了脉,沉声道。

九儿摆弄着药箱,秀丽的脸上一片阴沉。

殿内,内侍宫女来回穿梭,莫嫣被挡在了殿外,急躁担忧不已,却又不得进去。

这时,里面一声嘶喊传出,令莫嫣全身剧震,双手紧紧攥了起来,微长的指甲抠进掌心,却感觉不到丝毫的疼痛。

混乱的神思稍一平缓,她忽然想到了什么,忙转过身,朝一个方向飞奔而去。

她要第一时间将此事传去西南,让皇上知道!

而此时,一阵突如其来的强烈阵痛让苏枕月猛地瞪大了双眼,感觉两腿间有**缓慢流下,湿漉漉地,撕裂般的剧痛让她终于忍不住而嘶喊出来。

漫长的疼痛煎熬让她的意识十分混乱,最疼的时候,她甚至出现了幻觉……沐若惜的脸,淑妃的脸,甄玉的脸,周才人的脸,不断在眼前变换来回,重复不断。

最后停留在意识里的,是一张沾满血水的孩子的脸,他哭喊着,凄厉无比地喊着“娘……”

体内又一阵翻天覆地的绞痛,苏枕月抓紧两侧的布巾,难耐地痛呼出声,然后,她似乎听见孩子响亮的啼哭。

她的孩子?!

“孩……孩子……”苏枕月肝胆俱裂地意识到自己被暗器所伤,而她的孩子还不足月!还那么小!

或许……不……她不能再一次接受骨肉的离去!她受不了!

九儿守在床边,莫嫣也从门外飞奔了进来,苏枕月艰难地睁开眼,努力想要看清眼前的人影,却总也看不清。

“枕月!枕月!”

“流苏,你有孩子了哦!是个男孩子,流苏!”

在混杂着莫嫣与九儿的轻呼声中,苏枕月想要回应,想要问问她的孩子,可强烈的晕眩感不断袭来,令她使不出丝毫力气,令她最终陷入一片黑暗之中。

……

那厢里,赵明暄收到自京城莫嫣传来的急报时,他们一行人正在回京的路上。

收到消息的赵明暄煞白了脸,只怔怔看着手上的白纸黑字,半晌都未能缓过神来。

张公公从未见过赵明暄这样的模样,一下子也吓到了,心提到了嗓子眼,却也只能极为小心翼翼地低声问道:“皇上,怎么了?”

赵明暄恍然回过了神来,他缓缓抬起头,却是什么都没有说,只见得一丝血从唇角溢了出来。

张公公大惊失色,一边喊着随驾的太医,一边唤着“皇上,皇上!”

赵明暄气急攻心,致使内息紊乱,牵动了刚刚痊愈的内伤,太医让其稍作停留,休息两天再赶路,可此时的他,还哪有心情休息。

“备马,朕要快速赶回宫去!”赵明暄冷声吩咐。

张公公这时才知晓发生了什么事,心中也焦急担忧不已,可看赵明暄此时的情形,又想要劝阻,倒使他一时之间踌躇着不知所措。

赵明暄见他没动,倏尔拔高了音调,厉声道:“还不快去!”

这一吼又令他呛咳了起来,张公公心中大震,再不敢违抗,只得急急忙忙跑去准备了。

赵明暄只带上了张公公和两名金吾卫,一路马不停蹄,不眠不休,三天后,终于赶回了京城,回到了那个思念许久的女子身边。

他已然体力虚浮,全身酸重,几乎是由张公公和金吾卫拖下了马背。而他身形还未站稳,便挥开几人的参扶,径自快步朝永鸾殿走去。

宫人不知皇上会突然回来,一路上跪了一地,皆是一脸惶恐。

及至永鸾殿外,正遇见从殿内走出来的莫嫣,莫嫣乍一见到一脸惨白的皇帝陛下,一阵错愕。

她实在没有想到,赵明暄会这么快就赶了回来。

赵明暄脚步有些虚浮,眉宇间隐现青黑之气,脸色煞白憔悴,只那双深潭般的眸子依旧精亮深邃。

此时,他只觉得心被什么揪紧了一般,待得缓了片刻,才沉声问道:“枕月她……怎样?”

莫嫣亦从错愕与震惊中回过神,忙道:“没事,枕月没事,孩子也没事。只不过……皇上你似乎……”

赵明暄高悬着的心终于安稳落地,而也就是在这个时候,他才发觉自己的头在嗡嗡作痛,耳边阵阵嘶鸣,胸口不断传来的锐痛也令他尝到了口中泛起的血腥味。

“皇上,您身子也不好,还是……皇上——!!”张公公跟在赵明暄身后,气喘吁吁,可话还没说完,就见赵明暄身形一晃,缓缓仰倒了下去……

而此时,苏枕月仍处在昏迷之中,间或醒来一次,却似是失了神智一般,什么也不说,目光涣散,过一阵之后,便又昏睡了过去。

不知这是施了第几次针之后,九儿擦了擦额头上遍布的汗水,长长地吁了口气。

“体内的毒全部清除了,可那毒太烈,伤了流苏的心脉,怕是要好好调理一段时间才能恢复。”九儿说完,又转过头看向一脸担忧焦虑的张公公,继续道:“皇帝陛下只因气急和奔波而牵动了内伤,也不算重,调养个**天便好。”

听罢,众人皆松了一大口气。

……

赵明暄昏睡了两个时辰便醒了过来,他猛地睁开双眼,而后缓缓坐起了身。

“皇上。”张公公试探着唤了他一声。

这时,一个嬷嬷怀里抱着一个用明黄色布帛裹起来的婴儿,走到床边,跪下道:“皇上,皇后娘娘为皇上诞下龙子。”

闻言,赵明暄禁不住全身一震,“孩子?朕的孩子?”他这一开口才发现自己的声音异常难听,沙哑得简直像另外一个人。

张公公含笑点头。

赵明暄小心翼翼地从嬷嬷怀中接过孩子,细细看着他。皱皱的小脸红通通的,正紧闭着双眼,睡的正香,小模样格外惹人怜爱。

“皇上,老奴刚刚见到皇子时,皇子正醒着,那双眼睛哟,简直像极了皇上您呐,以后也是个俊美至极的男人呢!”张公公笑呵呵地在一旁赞美。

赵明暄紧紧搂住襁褓,忍不住抬手碰了碰婴孩柔嫩的脸蛋,心中满是柔软。

如此抱了孩子一会儿后,他才将其递给嬷嬷,吩咐道:“以后就将他放在朕的身边照看。”

“老奴遵旨。”

赵明暄点了点头,抬手示意宫人上前侍候他更衣。

“此事查清楚了么?”他径自束着腰带,问道。

张公公垂下脸,低声道:“是……和大皇子有关。”

赵明暄一怔,“他?!”

张公公道:“大皇子年纪尚幼,应是有人教唆。”

赵明暄眸光一寒,边朝外走边道:“把赵彻带上来。”

永鸾殿,外殿。

赵彻蜷缩着小小的身子,跪在地上,瑟瑟发抖,不敢抬头看这位皇帝父亲。

“把头抬起来,告诉朕,可有谁和你说过什么?抑或——给过你什么?”赵明暄冰冷的声音从上方传来,令赵彻全身剧颤。

见他不答,赵明暄心中恼怒,一掌拍向桌面,厉喝道:“说!”

赵彻惊惧万分,再也忍不住,呜呜哭了起来,可他似是懂得什么,并没有放声大哭,只是呜咽着泪流满面。

一旁的奶娘有些看不下去,忙劝道:“皇上,大皇子他还小……”

“滚。”赵明暄凌厉的目光扫去,淡淡的一个字吐出口,便已吓得奶娘跪伏在地上,再不敢多言。

赵明暄站起身,走下台阶,立在赵彻面前,沉声道:“朕让你抬起头来。”

赵彻不敢拂逆,只得抬起小脸,泪水不断从眼中涌出。

赵明暄正欲说什么,却看见他挂在胸前的物事,一丝寒芒从眸中一闪而过。

他弯下腰,将那个东西摘下,细细查看了一番。那是一个木雕的兔子,虽小,却雕刻的栩栩如生。兔子背后有一个狭小的暗格,里面至多可装一根细如发丝的银针,只要无意间同时触动兔子的两只耳朵,银针便会射出。

可见,对方在计划这次阴谋时,亦赌了五分——若赌赢,赵彻在无意间玩弄时便会射中苏枕月,如赌输,银针则射在别的地方,令其无法如愿。

赵明暄捏住那个木雕兔子,缓缓道:“告诉朕,是谁给你的?”

赵彻抽抽泣泣地道:“是……是捡……”

赵明暄未等他说完,便扬手一个巴掌扇了过去。

小小的孩子被打得跌倒在地上,半晌才缓过神来,可他竟没有再哭泣,只是睁着那双清澈至极的大眼,看着那个被自己称作父亲的男人。

“皇上,大皇子还是个孩子,您别……”奶娘跪着双膝上前,揪住赵明暄的衣摆,凄声道:“那东西确实是大皇子捡到的,奴婢见他喜欢,就给他挂在了脖子上。真的是这样啊皇上!”

“皇上,老奴觉得,对方定是知道大皇子喜欢亲近皇后娘娘,便有意将此物事落在某处,让大皇子捡到。”张公公接着道。

赵明暄阴沉着俊颜,思索了片刻,终是点了点头,“朕知道了。”他瞥了眼仍跌倒在地上的赵彻,敛去了语气中的冷厉,只道:“带他下去,给他敷药。”

奶娘忙不迭地磕头谢恩,便抱起赵彻退下了。

及至门口时,赵彻回头看了一眼,眼中的泪,始终没有落下来。

赵明暄只细细看着手中那只木雕的兔子,于是,错过了小孩看过来的目光。

……

这一日,昏迷了数天的苏枕月终于苏醒了过来。曦光缓缓射进寝室,照在她的脸上,映得她整个人恍若透明的晨雾。

“枕月。”赵明暄修长的手指抚摸着她苍白的面庞,清瘦俊美的脸上笑意柔和。

其实,赵明暄从路上赶回来之后,也缠绵病榻三天。此时精神好了许多,可人亦清瘦了不少。

“明暄,你……病了么?瘦了这么多……”苏枕月抓住赵明暄的手,眉头紧皱,声音沙哑。

赵明暄摇了摇头,“没有,我没事。倒是你,中了毒针,以致早产。”

苏枕月这才猛地想起了孩子,不由瞪大了双眼,急急问道:“对了!孩……孩子,我的孩子呢?”

赵明暄笑了笑,朝后看了一眼,嬷嬷抱着一个襁褓走上前。他接过孩子,递在苏枕月面前,柔声道:“枕月,孩子在这里,我们的孩子。”

看着那张熟睡的小脸,苏枕月张了张嘴,眼中忽然就有了泪。

这是从她生命中衍生出的血肉,是他和她共有的宝贝。

感谢上苍,让她的孩子平安出世,让她体会到作为母亲的满足与幸福。

赵明暄抬手拭掉她眼角的泪珠,又俯下脸,吻了吻她的唇角,爱意如泉水般填满了胸腔。

而与此同时,差点失去她和孩子的后怕亦随之缭绕不去。赵明暄无比清楚,在这个偌大的皇宫之中,算计与阴谋只会让人防不胜防,稍有不慎,便会跌入陷阱,譬如这一次的遭遇。

若失去她,倘若失去了她和孩子……

他不敢想象这样的假设!

他无法再失去她,他承受不了失去她的痛楚!

一点儿都承受不了!

而要令她不受伤害的办法,便是让她远离这里,远离后宫的是非与争斗。

是的,远离这里。

“枕月,待孩子满月之后,我带你去个地方。”赵明暄忽而低声道。

苏枕月抬起脸,微笑着点头,“好。”

如此互相依偎缱绻了一会儿,苏枕月困倦不已,便又睡了过去。

赵明暄轻轻抱起孩子递给嬷嬷,又为她掖好背角,才转身走了出去。

刚迈出门槛,张公公与莫嫣便匆匆走上前来。张公公压低了声音道:“皇上,娘娘遇刺之事已查出主谋。”

赵明暄眼神一冷,“谁?”

张公公与莫嫣对望一样,齐声道:“周才人。”

……

泛着铁锈味道的内务府刑室里,周才人散乱着长发,双目布满血丝,早已不见当初的清淡秀雅。

她一直在等赵明暄,等着他来,然而,到得最后,她只等到张公公手拿圣旨而来。

——“周才人周玉谋害皇后皇子,罪无可赦,但念其父清廉爱民,故免其死罪,送长门宫思过余生。”

张公公将圣旨递上,一甩拂尘,转身便要离去。

“张公公,皇上他……他连见我都不……”

“你不过罪孽之身,皇上怎会屈尊来见一个罪人?”张公公面无表情,语气冰冷无情。

不过一句话,便已将她打入地狱。

赌上了一切,不过是想要换来君王一顾,可到头来,竟是输得一无所有。

然而,执迷不悟了一生,到得最后,却依旧无法清醒。

“回去告诉皇上!就算处决了我周玉,还会有无数女人将她苏枕月推入深渊!她一生都无法安宁!一辈子不死不休!”

凄厉阴狠的嘶喊响彻云霄,张公公却是一声冷笑,拂袖而去。

身处后宫的苏皇后自然不能安宁,可,往后的日子,她不用再留在这里,她的背后,会有一个执掌天下权力的男人成为她的依靠,为她撑起一片澄澈而宽广的天。

……

五月末,宫里的槿树花满枝头,清风徐过,花蹁跹,发蹁跹,衣袂蹁跹。

永宣帝之嫡长子正值满月,小小的婴孩原本皱皱的皮肤变得白嫩水灵,小脸蛋也圆起来,细胳膊细腿也慢慢变成小莲藕般丰盈。

赵明暄为其起名赵甫烨,并于满月之时正式封其为东宫太子。

左右二相,乃至朝中大臣对此无有异议,因为他们相信,相信苏枕月所生之子,必会如其父一般英俊睿智,运谋有策;亦会如其母一般坚韧果敢,惊才绝艳。

……

碧云天外,临水照花人。蜻蜓飞来,掠过轻垂竹帘。马车轻轻颠簸,风吹帘动。

马车内,赵明暄搂着苏枕月,苏枕月怀抱刚满月的婴孩,浓情蜜意无法言喻。

到得京城南郊,马车才停下来。赵明暄将孩子交给随侍的嬷嬷留在车中,自己则拥着拥着苏枕月走下了车。

出现在眼前的,是一座宽大的别苑。

苏枕月疑惑不已地环视四周,最后将目光定在赵明暄俊美的脸上。

赵明暄一手搂住苏枕月的腰,笑道:“进去看看,如何?”

苏枕月茫然地点头。

当走进别苑,看到里面的摆设与布置,时,苏枕月不禁瞪大了双眼。

里面,亭台楼阁、水榭荷塘、假山长廊,每一样,竟都是仿照江南维扬县里的那座小院所建造,只是,这里更宽更大。

此时正值初夏,专属于江南的明媚软侬之景跃然眼前,让人忍不住想要叹息。

而此时洋溢在苏枕月胸口的,除了惊叹之外,更有数不清的疑惑和道不明的感动。

“明暄,这里……”她似乎猜到了他的用意,却仍是犹疑着不知如何说出口。

“这里,很早就开始建了。直到一个月前才算建好。”赵明暄对着她笑了笑,继续道:“再过些日子,等你身体完全复原之后,你便搬来这里住下。这样,你既可以远离后宫纷争,也能让我随时可以见到你。只要你愿意接受我的安排。”他抬手搭着她的肩膀,凝视着她的双眸,目光深邃亦深情,“我知你向往闲云野鹤般自由平淡的生活,可……我是皇帝,我无法给你想要的自由与安宁,却又想留住你,所以,只能让你牺牲掉一些自由,留在我为你建造的围墙之中。枕月,你愿意接受么?”

原来,他早已安排好了这一切,他所说的为她所建的“天地”,便是这片“搬”过来的小小江南。

他知道她喜爱烟雨江南,他一直都知道……

苏枕月看着他的双眼,那如深潭般的眼瞳中有期待亦有几分紧张,是担心她不接受吧,可是,这样精心的安排,她怎忍心不接受?又怎能不接受呢?

“明暄……”她叹息一声,想要回答,却被赵明暄按住了双唇。

“等我说完。”赵明暄转过身,眯眼看向远方天际,缓缓道:“我希望,你能在这里等我十八年,待得十八年后,烨儿成人之时,我将皇位传与他,而后,我便带着你,看遍天下美景。直到我们都老了,走不动了,就在江南置一处小院,只一个你一个我,我们——携手望江南。”

天地在哪里?天地都已不见,天地之间只有专属于他的低沉磁性的声音,只有他深情而坚定的话语,将她围绕、笼罩,不愿挣脱,不想挣脱,一生一世,生生世世。

热泪涌上眼眶,她紧紧搂住他,搂住她这一生唯一的挚爱。

赵明暄低头凝视着她,抬手拭掉她溢出眼角的泪,苦笑一笑,“其实,我一直有些怕,怕你不接受我的安排,宁愿带着孩子远走高飞,也不愿留在我为你建造的这方天地之中。所以,那一段时间我……甚至感到了绝望。即使在被宛然囚禁武功全失的时候,我都未曾那般绝望过。”

“明暄,我……我怎能不应,答应你……我答应……明暄,我等你……我们……携手望江南……”他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让她心疼,让她感动,以至于她破碎着的语言难以成句。

他这么做,是下了多大的决心去为她妥协,他不仅要担负起天下的责任、百姓的责任、以及整个庆国朝廷的责任,还要顾念着她苏枕月不再受到任何伤害,他……怎能为她做到这种地步!

等待十八年,是要对百姓负责,对国家负责;

携手望江南,那便是对她苏枕月的最为沉重的承诺。

国家与妻儿,似乎永远都做不到两全,可他以这样的方式做到了。

等他十八年,她愿意,即使在这里等他终老,她亦无怨无悔。

“明暄,我……爱你……”她埋进他的怀里,哽咽着、坚定地吐出深藏已久的爱语。

赵明暄微微一笑,笑里有那流光荏苒,依稀间,前尘往事,似皆逶迤而过。

他搂住她,在她耳边低语:“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

苏枕月全身剧震,猛然抬起脸,泪眼模糊中,看到他俊美无双脸上的温柔至极的笑。

下意识地,她启唇,与他一起念出这比其他爱语更炽烈的誓言——

“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那年槿花盛开时,他与她初相识。

他白衣青衿,沉静的双眸透出几分执拗。

她眉目清澈,微扬的唇角仍带着一些青涩。

他说:“我要做千古一帝,而你,便是千古一后!”

他说:“等我十八年,十八年后,你我携手望江南。”

他说:“山无陵,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

那一年江南适逢江南烟雨,他赠予她一座城,不大,却装着满满的真心与幸福。

烟花会谢,笙歌会停,惟有这座城,成为他与她一生爱恋的见证。

一双人,一座城,一生心疼。

*后记*

春时柳絮纷飞,烟华若梦。

晚夏,一夜阑珊雨,轻敲荷叶田田。

秋日胜春朝,雁南去,秋高气爽。

隆冬残雪梅香,雪胜三分白,梅赢一段香……

岁月倏忽,流年暗换,一年春夏秋冬往复不断,那风情却经不得年去。

十八年的岁月,于这浩淼苍穹之间,不过掐指刹那,恍然而过。

十八年里,六次选秀一次未断,庆朝后宫进驻不少佳丽名媛,宫嫔争锋相对明争暗斗从未停歇,但凤位始终悬空,赵明暄亦鲜少驾临后宫,反而常去京城南郊那处别苑。

自十八年前搬入别苑之后,苏枕月又为赵明暄添得一男二女,加之其他妃嫔诞下的二男三女,后宫宫嫔便再无子嗣出生。

永宣帝二十六年。

彼时,永宣帝赵明暄四十五岁,是年夏,赵明暄大诏天下,传位于太子赵甫烨。

朝野震惊,谓圣上正当年,霸业天下,为何萌生退意?然而,圣意决。

江南,维扬县。

清扬湖,碧波粼粼。湖上,浆影轻摇,脂水流香。倚门处西施含笑,飞燕舞蹈,染得雨丝也多了旖旎,薰得游人欲醉。

白衣青衿的男人缓步来到湖边,惹得路上行人频频注目,每个掩扇而行的姑娘们也频频看来,却在看到男人身边那个清丽无双的翠色身影时,失望之色布满娇媚的脸庞。

原来,这成熟沉稳俊美的男子已有了良配呐~

“嗤,明暄,你看看,你都已是过了不惑之年的年纪了,竟还这么招蜂引蝶。”含笑的声音清亮而好听。

“招蜂——引蝶?”这话似是从齿缝中挤出来一般。

谁也不会想到,这两个风姿绝然的人,正是庆国曾经的帝后。

岁月的流逝,似乎并未在两人身上留下什么痕迹,相反,赵明暄更添了许多更为成熟沉稳的魅力,此时少去九五之尊的威衔,依然天生是目光的焦点。

苏枕月浅浅一笑,咫尺间流溢出春色暖意,“难道不是?你想想看,周才人、李贤妃,还有宛然,本来是喜欢炎陌峰的,后来也……”

她竟开始数着指头算了起来!

“苏枕月!”赵明暄忽地一把搂住她的腰际,垂下头,作势要用唇封住她正在说话的嘴。

苏枕月吓了一跳,忙推他的胸膛,“这么多人呢,你——”却在看到他难得地邪肆笑意以及潭目中的戏谑时,她猛地闭上了嘴,将目光撇向了一旁。

“天晚了,该回去了,我还想听你奏箫呢。”赵明暄笑着松开了她,却转而牵住了她的手。

彼时星辰璀璨,夏风袅袅,散着花香,漾在鼻间。

小院朱红凉亭,箫音如歌,诉一段浓情,讲一段爱恋。赵明暄拥着苏枕月,吻她,细细碎碎的,吻在唇边。

箫音断,情丝绵延无际,一生一世,生生世世,牵连不断。

尘埃落定,铅华洗尽。是谁为她袖了双手倾了天下?又是谁,陪他看尽江山如画。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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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后相遇之前传,以及十八年里的那些事儿……等等,将在番外中奉上